宋瓒看着容显资尚戴妆面的容颜, 冷声开口:“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宋家妇了,不可再见外男。”
这话叫容显资火冒三丈, 且不说二人是如何在一块的,就是她容显资活了二十余年,只听过谁是自己的小白脸,还没人说过她是谁家妇。
她本欲强压火气,说些缠绵话,可宋瓒一身喜服烧的她眼睛生疼。
明明是逼着她穿上的喜服,怎么还能这般理直气壮地用这身红皮来给她冠以莫须有。
“你说今日是我的成亲礼,怎么我像个木偶一样,走了个天地就回房去了,你倒在外面会友会师。”容显资冷冷开口。
宋瓒皱眉:“你是女子,嫁进宋府,不当回房等候夫君?”
“我不是人?兰席我难道不认识?”容显资横眉看过去,愈发疾言厉色,“纵我父母不在,满堂婚席有一个人我相识?如若不是我提,阿婉你都不会请罢?”
宋瓒深感荒唐:“显资,你嫁进我府,昏礼宴请夫主亲友,本是常理......”
“所以你眼下是在恼什么?”容显资冷嘲道“我不守妇道?”
宋瓒缄默片刻,缓缓开口:“显资,春狩在二月末,我会携你前去谢恩,在此之前,你且好好学习女戒女训。”
这话太过无礼,容显资怒极反笑:“宋瓒,你不是喜欢我吗?”
宋瓒向前走了一步,离容显资更近了些:“我是心悦你,但这不是你胡闹的理由。”
容显资抬头回望过去:“胡闹?我没有说过我今日想见故人吗,我没有......”
“容显资!”宋瓒戾气尽现,“我太惯着你了,明日我会请管教嬷嬷上府。”
或许是方才同官场上的人来往过,宋瓒身上染上的戾气比往日压抑太多。
容显资敏锐察觉,眼下不能同宋瓒拉扯。
她深吸一口气,柔声道:“我知晓了,今日的错往后必不再犯。”
同容显资相处良久,宋瓒也能觉察出眼下她是在用自己虚以委蛇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宋瓒想到了那日在北镇抚司,容显资话里话外他二人是一体的。
他强扯出一个笑:“怎么不继续同我争辩了。”
容显资彻底失去耐心,她嘲弄开口:“我身家性命全系大人一句话上,有何资格同您争辩?”
她梗着脖子道:“我胆子小。”
“胆子小,”宋瓒没忍住笑了出声,“这三字同你的相去甚远。”
偶尔他也会想,容显资到底是无知者无畏,还是一介女子真有一身血性。
这个疑问此刻又开始跃然心间,伙同他看见容显资私会兰席的愤怒和委屈,一并促使他将那个埋在心底很久的话问出了口。
“可那日,你连那商贾之子的死活都不知,就敢反水,就敢不顾一切,算计我,兰席和孟回,为什么?”
是的,他想不明白,苦思冥想也不明白。
她怎么敢呢?
她怎么敢啊……
尚在怒气中的容显资张口没好气:“那是因为……”
话说到一半,容显资却支吾了。
她想说当然是因为她喜欢季玹舟。
可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是因为宋瓒在意,而是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她那般不管不顾,仅仅是因为喜欢。
因为什么呢?
那时我难道不知道眼前是什么人吗,难道不想留着命吗,难道想介入此地的因果吗?
我怎么想的呢?
那方才还满含怒意的眸子瞬间失了光彩,容显资脸上出现了宋瓒从未见过的,真情实感的茫然。
在这短暂的沉默里,宋瓒心底突然开始滋生慌乱。
容显资呆滞看向宋瓒,她或许都没意识到眼前是谁,只是出于本能想寻个人说话:“我明明现在都害怕你关我,为什么我那时不害怕呢?”
她又道:“我害怕是因为我衡量过后果,我会衡量的。”
问出去的话被抛了回来,可宋瓒却一点也不想知道答案了。
他甚至也不想容显资知道答案。
哪怕他不知道这个答案是什么。
宋瓒掐住容显资的肩膀,他若无其事笑道:“我吓唬你的,你这般聪慧,哪里需得管教嬷嬷,届时你跟在我身后便好。”
他又想到什么,立马补上:“本官是你夫主,有什么都会替你担待的,你不必担忧。”
这些话像风一般刮过容显资耳边。
她目光涣散,连嘴角都迷茫地下垂着。
天色正值乌金落下,大地一片湛蓝,显得这高门大宅有些让人喘不过气,又后背发凉。
忽然,天上刮下了洁白的雪。
雪太白了,白得干净,白得纯粹,像是要竭尽全力地将这一片的压抑淡化去、覆盖掉。
几片雪随风飞到容显资脸上,让她堪堪回了些神。
伴随着神思回来的,还有铺天盖地又百转千回的心绪杂陈。
有什么在她心底深处,被她忽视的东西正在疯狂地破土而出,糊涂和清醒将她的三魂七魄撕扯得生疼。
容显资感觉自己尚具人形,可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像滔天猛鬼。
她压不住。
宋瓒看着眼前女子明眸终于有了光亮,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容显资就着急忙慌地别开他x掐着她肩的手。
没有嫌弃,没有愤怒,只是单纯地拍开。
没了桎梏的容显资也没留下一句话,步伐踉跄地往不知何处跑去,宋瓒险些跟丢,再找到容显资时,她跪倒在府内荷花池边,将整个头埋在里面。
眼下京城尚倒春寒,湖面冰才有些许要化开的架势,容显资埋头那块冰面被是被硬生生砸开的。
而她撑在冰面上手此刻指骨渗血,红肿不堪。
冰冷的湖水冻得她五感尽失,让情绪愈发嚣张。
那时为什么不顾后果呢?
不就是那一个变数吗?
玹舟……
玹舟,我好像比我以为的更在乎你。
怎么办?
我是……爱你吗?
当日赵静姝问她喜不喜欢季玹舟,容显资回答两情相悦,但赵静姝问她爱不爱季玹舟,她却没有答上来。
喜欢和爱,容显资一直深以为中间有条天河。
腊八那日漫天飞舞的白纸此刻塞满了容显资的识海,此前长街血箭,白纸黑棺都是模糊的,可现在这些突然都开始清晰了起来。
连绵不绝的细雨忽而骤转为迅急的滂沱大雨,那闷在髓里的酸楚突然开始敲骨,痛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还未等容显资感受明白,一股猛劲将她拔了出来。
宋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向容显资的,他一把将容显资的头颅抬离冰水,又几乎是拖抱地将她带远了湖泊。
他顾不上自己凌乱的模样,慌忙将容显资拢在怀里,温热的手捧着容显资被冻得僵硬的脸庞。
容显资还是那一副呆滞的神色。
脸上脂粉已被洗刷干净,水珠顺着素净的脸庞滚落在宋瓒掌心。
他看见容显资发绀的嘴唇在呢喃着什么,可他心跳得太响听不清,只能俯耳凑近。
“……我从来没有爱过谁……”
宋瓒呼吸一滞,几乎逃离似的抬头不再听她自言自语,将她环得更紧了些,略带粗茧的手摩挲着容显资的嘴唇。
将暗的苍穹下,雕梁画栋围着这片白冰黑石,亲密无间的新人身上那鸾凤和鸣的婚服虽然红得死气盎然,但报喜的麻雀盘旋半天,也没看见这段从奈河黄泉里爬出来的金玉良缘。
毕竟圣旨被供奉在案台上。
“我带你回房,没事,一会儿就暖和了,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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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府里都把容显资跟丢的张内管颤颤巍巍地等着受罚,却见宋瓒抱着人就直奔暖榻。
“端一碗姜汤上来!”
张内管看着容显资的模样,顿时觉得天崩地裂。
不是洞房花烛夜吗,这又是怎么了啊?!
宋瓒抢过丫鬟手里的丝帕,小心地给容显资擦拭着额前沾水的发丝,容显资像是被摄魂一般,由着她摆弄。
突然,床边的龙凤花烛爆了声响。
这响声让宋瓒顿了一下,他留意到床榻上的桂圆莲子。
转头,金彩绘制的龙鳞凤羽滴下烛泪。
“姜汤不必送了,”宋瓒沉声,“都出去。”
张内管看着失魂落魄的女娘,又看了眼强抑情绪的新郎,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下去了。
待众人走后,宋瓒将手里的锦帕折好,放置在一旁。
“显资,我们是夫妻了,”宋瓒坐得离容显资更近了些,可女子仍无动于衷,“你在想什么,应该同夫君讲。”
好吵。
容显资眸子还是没有聚上光,可手却已经捂上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