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是宋瓒。
她垂下眼眸,不欲让宋瓒看清自己所想,将账目塞回宋瓒手上:“多谢宋大人,但如果此事败露,我怕是第一个被您拉去背黑锅的吧。”
那账本碰到宋瓒手的那刹那,笑意便从他脸上散开了,他没有接那账本,任由它掉落在地。
二人对视良久,宋瓒声音难辨喜怒:“我何时对你做过此类事?”
这话居然是从宋瓒嘴里说出来的,容显资有些诧异,她没想过申辩这种事情会由宋瓒做出:“大人不是一向只顾及自己吗,否则我怎么会站在此处同你说话,难道我木屋是被狗砸的,我是飞到成都府的?”
宋瓒哑口无言,容显资长呼一口气,语气缓和:“不论怎样,还是感谢宋大人,至少名义上你是为我好。”
容显资掰过宋瓒的手,强硬将账本塞回去:“但大人,狼夜之时您也是如此,您总是喜欢做一些看起来为别人好的事情吗,但被迫承受恩惠真的......”
话到此处,容显资的厌恶已然难掩,她咬字极重:“挺恶心的。”
说罢,她没管是否得罪宋瓒,拉过季玹舟大步朝院外走去:“想来几位大人已经分赃完毕,我就不陪你们演戏了,您吩咐我和玹舟探查柳府,我们也做了,账本您业已拿到,我就先去休息了。”
阿婉站在院口,看着容显资离去的背影,拿不准是跟着宋瓒还是容显资,她看着宋瓒僵硬的背影,正要抬步离开,却听见宋瓒唤住了她。
“拿着,由你收尾,随后将东西换成现银给她,”宋瓒将账本递给阿婉,声音有些微弱“或者给季玹舟。”
阿婉有些讶然,狐疑接过账本,她还想说些什么可宋瓒却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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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玹舟由着容显资拉着走出了柳府,到了一条短窄无人的巷子,他刚想开口,却听见容显资声音有些哽咽。
“他肯定准备了什么,在等着我。”
第34章
身后季玹舟看着容显资, 久久不言,随后他捞起容显资,将她按在怀里。
“有我呢。”
一股慌张涌上容显资心头, 她有些无措看着季玹舟面庞:“什么意思?”
季玹舟只是笑笑, 揉揉她脑袋:“阿声是想先休息,还是做些其他的?”
容显资盯着季玹舟的面色,却只看见一如往常的温和:“季玹舟,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她看见季玹舟欲言又止, 却终究没说出口,只在她额间亲了一下。
最后容显资还是选择去看那各方心照不宣出演的戏。柳澈刚将肖画尸首运出,便“正好”撞上了巡查的捕快,又“正好”在柳夫人房里找到了凶器。
知府竟要审自己枕边之人的案子。此事瞬间闹得满城风雨,万民瞩目。扬州当地的仵作自是无一人敢上前验尸, 更无一人能上前验尸。
在满堂杀威棒声中,在百姓唾骂声中, 跪在堂下说柳澈与站在衙门口的容显资的目光交汇。
良久, 容显资吐出一口清气, 声音算不得大却传遍满堂:“民女是蜀地来的仵作,随……”
季玹舟握了握她的指尖。
“随京城皇商季氏回京,同扬州知府大人并无瓜葛。”
站在她身后半步的季玹舟也拿出了户籍, 此番再无任何比容显资更为合适的人选了, 她随捕快引领步入堂下。路过柳夫人时,她那因病弱而几近凹陷的脸颊鞭挞着容显资的双目。
她站在柳夫人身旁,良久道:“此案嫌犯身份特殊, 我亦非本地人士,敢问柳知府可要再寻人同道监察。”
一旁热闹的孟回摸到季玹舟身边:“季公子,容姑娘真是……仁人君子啊。”
他笑看着季玹舟的神情, 又接着道:“我呢,也同容姑娘有些交情,也给你们一个方便。”
孟回又凑近了一点,咬着季玹舟的耳根子:“扬州卫指挥使,两淮都转盐运使以及淮扬道巡道,这三位瞎蒙着哪个,赔那肖娘一条命,都是够的。若是这三位里面没有,那容姑娘也算仁至义尽了。”
他饶有趣味看着季玹舟的脸色,只听季玹舟云淡风轻反问:“在下劳烦孟提督安排的,可有着落了?”
孟回眉头一挑:“司礼监出手,自是周全了。”
得了孟回的话,季玹舟神色平淡走上前,声音沉静有力:“既然要证清白,自是应当由同知府大人同品的官员最为合适。”
围观的百姓立刻喧嚷附议,季玹舟躬身却抬头承接着柳知府的目光。被架在火上的柳知府再无转圜余地。
“来人,请扬州卫指挥使,两淮都转盐运使以及淮扬道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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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瓒闻风而至时,容显资已经结束了验尸,他拨开围观的群众,只见灼灼烈日之下,她孑然独立,周身却不见一丝影痕,通体光明,纤尘不染。
那清减的身姿,不似人间客,倒有几分神性。
“……颈后伤口与柳夫人房内所获木棍一致,方向与力度皆符合柳夫人呈堂证供,另该女子角弓反张,左足有创口,呈深黑色,四周筋肉紧绷如铁,生前恐有金创痉。”
金创痉,也就是破伤风。
在医术算不得先进的此朝,被破伤风的人咬了,大多人以为被咬者也会感染。
两淮都转盐运使的副官闻言厉声怒斥:“你方才验尸时怎么不言明?”
因为她没有,是我编的。
容显资面无表情看去,注意到运使副官那微微有些不自然的左手,手腕处似乎还包扎着。
她又看向扬州卫指挥使,淡淡开口:“指挥使既然脖颈处有伤痕,合该言明,尸体腐败六日有余,怕会瘴气入体。”
扬州卫指挥使身子一僵,宋瓒这才看见他领子下有几道似乎被挠的淡痕迹。
眼睛倒是尖。
宋瓒扬唇一笑。
他突然想起容显资第一次验尸时,离开前轻轻比划了一下肖画的手,以及她撬开肖画口齿的场景。
原来那时就发现了。
却未曾告明众人。
他鬼使神差偏头看向季玹舟,却见季玹舟对容显资的说辞并无诧异之色,好像早已知晓。
宋瓒的嘴角又压下去了。
他走上前,朝季玹舟低声:“兰席来了,我让他等容显资闹完,柳夫人定罪了再压柳海下去。只是日后君父若深究,她是女子,又是扶正公道,自不会有什么,可你这个承蒙皇恩的,就不好说了。”
季玹舟并未回头,只淡淡一句:“所以?”
宋瓒凝眉:“原以为是那蠢货不识货,现在才知你俩不过是蠢到一处去了。”
“若阿声是蠢货,被她摆了一道的镇抚使又是什么?”季玹舟不自辩,轻蔑笑道“犯贱吗?”
此时,宣判柳夫人罪名的声音落下,看客皆拍手称好。宋瓒咬牙,气极反笑。
待众人称快声弱下,兰席方才拿着罪证上前,擒拿住高坐案堂的柳海。
知府判了自己夫人斩首,下一刻自己又被抄了乌纱帽,此情此景简直十年一遇。正要离开的百姓又凑上来围观,无人留意步伐有些踉跄的容显资。
季玹舟快步上前接住摇摇欲坠的容显资,他听见那一向逞强的女子声音有些发颤:“我从未断过假案,真的。”
那带着哽咽的沙哑声也剐着季玹舟的心尖,他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怪你。”
待容显资心绪平复后,他拿出不知何时准备好的水囊:“验尸有些累了吧,喝点。”
容显资顺着季玹舟的手喝下,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通宵达旦,又或耗了太多心神,她竟连眼皮子都睁得困难。
好在抱着她的人是季玹舟,她便也安心睡了过去。
一旁宋瓒冷眼看着这一幕,嗤笑一声。
季玹舟打横将容显资抱起,没有理会宋瓒眼里的嘲弄,径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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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容显资意外睡得安稳,再睁眼已是夜半。房内没有烛x火,她听见倒水的声音,以为是季玹舟,像往常一样正欲低头饮下,却察觉动作不对,立刻警觉。
黑暗里传来一声嗤笑:“倒是机敏。”
是宋瓒。
原本睡绵了的容显资陡然清醒,只听宋瓒说了一声闭眼,屋内烛火便亮了起来。
她抬手挡光,透过指缝看清了宋瓒的朗目疏眉。
他眼角含笑,好似心情不错。
“玹舟呢?他在哪?”容显资冷冷道。
听到容显资第一句话是问季玹舟,宋瓒眼里的笑意淡了下去:“被我打死了。”
容显资抬手将那杯水打过去,却被宋瓒稳稳接住,甚至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
“放你大爷的屁,我睡下了玹舟不可能不守着,你和他打起来除非我死得骨头都散架了,不然绝无可能我醒不过来去帮他。”
不知道哪句话惹到了宋瓒,他重重将那杯茶放在桌上。
“他杀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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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葬岗里,一只青灰色的手猛地破土而出。紧接着,一个身影直挺挺地从浅坟中坐起,裹着满身腥湿的腐土。
一旁蹲守的老仆连忙上前替这“诈尸”的人拍灰。
那活过来的尸体是个看着十七八年岁的公子,他剧烈抽吸着带腐败尸味的空气,埋怨道:“不是说三个时辰就活过来吗,怎么天都黑了。”
那老仆尴尬一笑,连声安抚:“公子,小姐给您准备好了一南疆商户的身份,还请随老奴赶路吧。”
闻言那男子眼底划过一丝愧疚,可那愧疚也并未留存多久,他拍拍身上的泥土,无牵无挂地由着老仆搀扶。
刚起身,就看见一白衣男子持剑拦住去路。
那男子神仪明秀,姿容如玉,但在尸横遍野对乱葬岗,看去只像那索命的白无常,令人毛骨悚然。
复活的男子惊骇地看着这勾魂厉鬼,只听这美貌男子低声道。
“我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但你若是活下去了,我爱人或会因自责而心绪郁结,我更怕她脏了自己的手。”
“所以抱歉,我只能请你去死了。”
那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尚未多活一刻,就见眼前寒光一闪,脖子一凉,随后一股暖流顺着颈处往外流。
待男子气绝,杀人者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扔给那老仆。
“多谢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