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前,二人目光交汇,心照不宣。
不大不小的屋子里放了冰块有些寒冷,女子尸体旁边放着许多香料和熏鱼,又欲盖弥彰放了鲜花。
这些东西根本无济于事。
看起来柳澈在她不会处理尸体这点上,似乎没撒谎。
季玹舟注意到,当容显资见那尸体第一眼时,她的脸色就变得十分森寒。
那姑娘看着才十六,容显资有些许不忍:“二位男子先出去罢。”
季玹舟了然,背过身去,宋瓒却直接上前端详起死者:“我不是不捕快么,自是见过女尸。”
很多事就算是合情合理的,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点,由不同的人做,它的意味就是会变化。
一股厌恶涌上心头,容显资突然想起,宋瓒和柳澈都是封建时代下的官宦权贵。
加之宋瓒本就是来监视她和季玹舟的,更无可能让容显资一人在此。
她说服自己,眼前尸体高度腐化,乍一看就是烂肉一团,且宋瓒确是办正事的。
容显资深吸一口气,却又被异味呛住,妥协道:“那你待一边去,莫要上手。”
这下宋瓒倒是听话,后退两步摊手。
此刻季玹舟咳嗽了两声,容显资扎袖子的手立刻停下慌忙看去:“是不是味道刺着你了,你药吃了吗,你肺痨还没好别在这劳苦,我很快就好,你去和阿婉一道歇着吧。”
“舟车劳顿,近几日看季公子不是生龙活虎的,怎么,这都受不了?”宋瓒冷言。
容显资没回头,呛声道:“关你屁事,话多就滚。”
闻言宋瓒竟觉得心里有些堵,反倒笑了一声,叉腰缓气,却看见季玹舟那挑衅的眼神。
他正欲发作,却见季玹舟又低头化作那一副温润模样:“无妨阿声。这姑娘虽已亡故,但我终归男子,我在门口守着你罢。”
容显资点点头,扶着季玹舟到门口。
或许是以为背过身去宋瓒看不见了,容显资偷偷挠了挠季玹舟手上的疤痕,耸鼻装作凶狠,又无声说了什么。
可全被宋瓒收在眼底。
她在对季玹舟说。
孩子气。
不知季玹舟又做了什么,宋瓒看见佯作生气的容显资被逗得破功发笑,又嘱咐了他两句若是感觉不适便离开。
一口气堵在心头,涨得宋瓒发慌,他给自己把脉,又没探出什么病灶。
他觉得这诡异的气息熏得他眼睛有点酸,冷声开口:“快些。”
容显资白了他一眼,但也确实不可让这躺着的姑娘等太久,她在心里默默说了声抱歉,便小心翼翼结开女子衣衫。
说是解开,不如说是掀开,女子身体已经开始呈现轻微巨人观,涨气程度看似符合当下温度死亡两日半后的情况。
容显资并非法医出身,但眼下她是替柳澈“解决麻烦”,故而只需要简要探查女子外伤即可。
她从上到下检查过去,身上虽然腐烂,但仍然可见许多擦伤,她看着女子平躺的姿势,眯眯眼,突然伸手直接撬开女子口腔,一大股恶臭喷涌而出,一旁柳澈纵然捂嘴也止不住干呕。
容显资干笑:“抱歉,以往验尸习惯了,身子有记忆了。”
柳澈瞪了容显资一眼,实在抗不过这一遭便出门了,还在门口撞了一下季玹舟。
见柳澈出门,宋瓒抱臂向容显资看去:“你真会验尸?”
容显资并未抬头,伸手摸了摸女子后颈,语气严肃:“不专业,但会基本的。”
季玹舟察觉到容显资语气不对,将门半掩。
“死者颈部脊椎全断,身上擦伤均有生理反应,是死前伤。”
担忧柳澈速回,容显资说得极快。
“并且,死者死亡时间至少五日以上。”
宋瓒拧眉:“我见其涨气程度确为二日左右。”
容显资指着姑娘颈部,乍其皮肤几乎快要脱落殆尽。宋瓒眯眼细看:“怎么同一块皮肉腐烂得不一样?”
那是很难看见的一处,可留心还是能看出靠近下巴处的皮肤比靠近锁骨处的要腐化得更狠,并且是在某一处突变。
容显资点头,指向腐败程度分界线:“自此线以下明显腐烂更为缓慢,手指有明显‘漂妇样变’,柳澈说肖娘失踪当夜就找到了,哪怕她是正午出事跌落井中,也不可能有这么明显的样变。”
话了,她补充道:“‘漂妇样变’是指尸体长期泡在水里起皱变白。”
宋瓒看着容显资伸手细摸后颈脊椎断处,其腐败触感他光是看着就忍不住皱眉,可容显资却面不改色。
容显资冷嘲:“捕快不是见过尸体么?”
宋瓒淡淡道:“我一般见的新鲜的。”
是了,镇抚使干的是杀人勾当。
兀然,容显资脸色突变:“她的脊椎伤不是跌井,是被砸的。”
她本想翻过尸体,却觉不妥,又不便让宋瓒来,便抬手唤来兰婷:“你摸摸,我怕我太久没干事,误判了。”
打容显资开始验尸起,兰婷眼神便没离开过她,听见容显资唤自己,她眼神里带着诡异的光上前,由容显资牵引着,摸到一处泡囊的腐肉:“确乎是打击后的痕迹。”
容显资看着这位方才十四岁的姑娘:“兰小姐倒是熟悉。”
原先宋瓒以为容显资只是虚张声势,现下他倒是认真起来:“能确切她何时死亡吗?”
容显资捏了捏肖娘的手臂,感受着已经没有生气的血肉:“这尸体被处理过,不是像现在这样随便用熏鱼鲜花环绕。”
“但柳澈刚刚说她做不来这些事”兰婷道。
容显资看着旁边的冰块:“是冰,肖娘死亡一段时间后被冰水泡过,所以腐败减缓,同时腐肉要比一般尸体更为密致。”
兰婷接过话:“是不是她早几天就死在井里,柳澈怕摊上事谎称三日前的晚上?秋天井水并不也很凉么。”
“不会,”容显资又观察了肖娘颈部那奇怪的分界线“井水的温度缓解不了这么多,我没法现在和你解释尸体内部的厌氧菌什么的在十几度也会正常繁殖,总归我能肯定尸体现在的情况一定有人为干预。”
旁边的宋瓒道:“哪怕是知府,冰窖也没那么容易打开,而且柳澈没必要为了一平民女子玷污自家冰窖。”
这句话虽然在理,但容显资实在听着刺耳,并未搭理,问到兰婷:“兰小姐,你们这种世家小姐,在自家沐浴的浴桶大概多大?”
兰婷立马反应过来:“刚好够放这肖娘。”
听到兰婷肯定的回答,容显资反而沉默下来,季玹舟倚在门口留意到容显资的异常:“阿声,你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玹舟别担心,”容显资半俯身在肖娘身上,糜烂的脸颊仍然可见起骨相优美“宋瓒,我们可能被柳澈坑了。”
说完这句话,容显资抬眼,x犀利的眼神同宋瓒对上。
“死者死于五日之前不超过七日,身前有摩擦伤,被类似木棍的钝器打断颈椎,一击毙命,处理尸体的是小姐们用的类似浴桶,否则过于宽大的浴桶死者会侧滑更会浮起,这也是脖颈这条分界线的原因——肖娘身子泡在冰水里但头颅暴露在外。”
季玹舟即刻接话:“是因为尸体已经开始僵硬了吗?”
容显资扫过宋瓒明显变了神色的脸,重重点头:“如果是我,一定会把全身都处理,眼前呈现的情况只能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能想到最有可能的,便是当肖娘被处理时,她的尸僵已经扩散至全身,而她脖颈已然全断无法暴力下压至水面以下。”
“按眼下扬州的情况,全尸僵硬至少需要四个时辰。”宋瓒站在阴影处,烛火照得他如地府阎罗。
“所以柳澈是帮别人收尸的,并且不是第一时间收尸,但能劳烦她出面的人,根本不会在意肖娘这条命。”容显资冷声道。
突然,她想起自己在船上说的那句“要么钱袋子要么□□子”,迟疑片刻,终究掀开肖娘的裙子。
此刻季玹舟突然开口:“阿声,你想好怎么帮柳小姐处理了吗?”
容显资三人立刻明白这是柳澈去而复返了,收敛了神色。
柳澈带了面纱和中药草囊,可那味道还是令她望而却退,她站在门外朝容显资道:“容姑娘想好了吗,你若能妥善处理,我必重金酬谢。”
为了便于看清尸首,房内烛火透亮,照得花朵上的水珠晶莹剔透,一旁的冰块还在散发寒气,容显资给肖娘理了理杂乱的发丝:“她叫什么名字?”
“什么,”柳澈捂住鼻子,有点疑惑“肖娘啊,大家都这么叫。”
“柳姑娘,阿声的意思是,这位姑娘的名字,而非代称。”季玹舟温和地看着柳澈,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眼神飘了飘,努力回想:“好像是......肖画。”
宋瓒看向容显资,她好像对肖画说了什么,朝她笑了一下,最后收拾好心绪转过身,又是那一副吊儿郎当样。
“处理这女子方法多的是,只是我不知柳姑娘到底要怎么个处理法。”
“弄出府去,别和柳府沾边,也别让我爹知道,我手里有一个丫鬟和俩婆子晓得此事,三日前许多人看见她进了柳府,你得让她看起来像死在了外面。”
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等兰婷来?
容显资拍了拍手,发现尸液甩不掉就随手扯了一朵花,揉烂了用花汁净手:“这简单,尸体跟着府上出粪倾馀,找两个人多给点封口费就是,说是见色起意不小心失手打死了,待会我给您写个条子列出她生前伤,您让找来的人背熟了准能混过一般仵作,反正她也有花柳病。”
说到肖画有花柳病时,容显资观察着柳澈的神色,见她并无惊讶,是过了片刻才装作慌张,开口发问:“这病不会传给我吧?”
容显资笑意不达眼:“自然不会。”
她不找声色比划了一下肖画的手
.
为了方便容显资她们帮她处理尸体,柳澈留几人在柳府小住,名义上是同兰婷叙旧。
因为几人身上沾染的尸臭实在难以忽视,柳澈散了院内仆从,只留知情的一丫鬟两婆子,对外宣称友人怕生。
“不行阿婉你真离我远点,”容显资站在院子内等着热水,双手挥舞着阻止阿婉想来帮她洁身的念头“这味道会繁殖,你碰我你一准沾上。”
此刻门外一位丫鬟按容显资的话端来了一箩筐香菜,她站在院外十余步处,咬咬牙还是没走近,将那箩筐香菜放在地上,使出吃奶的力将它踢到院门口。
“姑娘公子们还有什么吩咐就喊一声吧。”
容显资感觉那丫鬟说话的时候都要呕出来了,连忙回道:“辛苦了,您先休息吧没什么了。”
话音刚落,那丫鬟就忙不迭跑了。
季玹舟端过在地上的香菜,看着容显资和阿婉鸡飞狗跳的样子笑道:“阿婉姑娘,你就放心吧,我会帮阿声的。”
明白这话背后含义时,阿婉有些不自在地搓搓鼻子:“那我先去帮你们准备衣物,这个我来吧,不然你们就白洗了。”
此时宋瓒收到手下备好的东西走进院内,看着三人道:“你是女子,为何不像兰婷一样找柳澈剩的那俩婆子伺候。”
容显资还挂着的笑在听到宋瓒声音后就垮了下来:“她才十四岁,当然要人帮忙,我为什么让别人帮忙。”
听到不要人帮忙后季玹舟眯眯眼,容显资立马眼睛弯弯:“但还是要劳烦我们季公子的。”
宋瓒别过眼:“夜里还要商讨那柳澈的事情,另外方才兰席派人传信了。”
季玹舟侧头睨着宋瓒:“宋大人何必如此着急,大人自己清洗,无旁人帮忙,怕是还会让阿声与我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