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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寒暄之后,兰席和孟回在柳澈带来的侍从引路下前x去拜访了扬州知府柳海,容显资一行人则随着兰婷去了柳府。
一辆马车容不下这么多人便分为两车。柳澈同宋瓒季玹舟不识,不便同车,容显资又怕宋瓒欺负季玹舟,最后便是容显资宋瓒季玹舟杨宗一道。
时隔多日,杨宗重操容显资父亲这个旧业,他感受着车厢里的暗流涌动,寻思片刻,有些许不自然开口。
“容姑娘,你确定让阿婉姑娘独自同柳澈兰婷一车,能应付过来吗?”
容显资笑笑:“杨叔,阿婉从小便在市井之地长大,见了各式各样的人,莫看她年岁不大,察言观色的本事可能比你我还高。”
这点容显资不曾夸大,她并不熟悉此朝繁文缛节,而从小遭人白眼的阿婉在磨砺中于此道颇有造诣,一点即通。
在容显资未同宋瓒反水前,这个婢子便总能掐准时候将容显资唤走。
原先宋瓒不以为意,然眼下他却有些动摇,或许有些女子,也不可轻视。
莫名的,他又想到容显资的名字。
其实容显资第一次提及她名字时,宋瓒便记住了那一句“显资天壤,以曜阙声”。
可这件事直到屠狼那夜,容显资说她不叫容氏时,宋瓒才隐隐有些感觉。
他从不曾记过平民女子的名,或者说他从来不记任何无关紧要的名字。
若是兰婷一般在家中受宠的小姐,他便会记住一二,若是他庶弟那般庸人,他就唤其宋五宋六便是。
然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父死从子,大多没有必要让他另眼相待。
久而久之,宋瓒便难以看得起任何女子了,若有什么意外,便是对方缺少管束了。
一如容显资。
他忽然开口:“你为何家中无其他兄弟?”
此话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容显资正想同季玹舟打趣,闻言笑凝在了嘴边,她顿了片刻,不咸不淡道:“为什么要有?”
季玹舟冷冷开口:“一别三年,竟不知宋大人居然这么关心旁人的家事了。”
旁人二字被季玹舟咬字得格外重。
宋瓒避开季玹舟的尖锐,换了一句话:“令堂如何称呼?”
“容恨美,”容显资顶了顶后槽牙“宋大人不觉得自己好奇心有点重了吗?”
宋瓒扯扯嘴角,却不见笑意,兀自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或许吧,但眼下并无外人,你敢不回我话么?”
容显资按住季玹舟,冷笑道:“行,宋大人是我说书逗趣还是你想听个曲。”
“同姓通婚,各徒二年,”宋瓒背着大明律的法条,又皱了皱眉“我并未想取乐于你。”
“即使在大明,民间亦有随母姓的子女,大人自己是不孝生母之人,便以为世人皆是如此了么?”季玹舟回道。
容显资接过:“我妈生的我,我不跟我妈姓跟谁姓?”
感觉到容显资或许真的有些生气了,宋瓒不言茗茶。
低头刹那,他看见杯中倒影出的自己,忽然惊觉,容显资应该是天生命好之人。
并非是不需要任何算计就被家里千娇百宠随后嫁得如意郎君这类佳运好命。
在宋瓒眼里,男子终归比女子有为许多,故而于他而言女子的成就左不过是用来撰书刻碑以此规训后人的,言语间顺着定规之人作得一幅钦佩样子便是,总归天下排资论道,生杀允夺的还是男子。
这世道,男子与女子能碰到的天是不一样的。
但容显资此人的命好,让他感觉她并不在此世困遏之下。
这是宋瓒第一次,摈弃男尊女卑去看她。
那种不安感愈发嚣张,让他觉得她是一把利刀的排拒越发浓烈。
他突然有一种很荒谬的想法。
容显资,可能是碰过权力的人。
她面对夫权,父权甚至官权,都像是扎根在荒原里野蛮疯长的劲草面对狂风暴雨一般,她知晓这一切的存在但不屈从于这一切。
不,或许还要更命好一点,她甚至没有受到过父权之类的管教。
她碰过的是何类权,竟让宋瓒一时寻不到方向。
她一介女子,居然让他感觉她此生比他堂堂首辅嫡子,锦衣卫镇抚使更为顺遂。
忽然间,许是道上人潮太甚,马车缓了一步,宋瓒身形微动,将他从思绪中拔出。
他笑了一下。
我在做甚?
难道我还嫉妒她不成?
她吗?
宋瓒对方才自己所想涌上一股耻意,他欲盖弥彰扯了一个话头:“令尊令堂从未言及再得一麟儿?”
容显资抬眼看去,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般,她撑起身子将手随意搭在膝上,随口道:“二胎开放那阵子,二老随口聊过这事,我当时便直言我生来自私天性恶劣,不是能容忍已经拥有的爱与资源再同旁人共享那般善人,家里有我一个混账渣滓即可,二老亦是这个想法。”
她又忽然捂嘴,眼带愧疚:“宋大人好像便是这般慷慨之人,想来大人手足众多,必是见不得我这种烂人贱种罢。”
处事圆滑的人,知道怎么说话能不得罪人,也更知如何戳人痛处。
掩住眸光的季玹舟听见容显资说她不与旁人共享时,抚过手臂上那疤痕。
这是容显资说带他走那日留下的,本早已该愈合,可他总忍不住去撕扯。
直到某夜容显资躺在他身上平息时看见了,一言不发将五指放在那伤口处,随后血腥与甜腥拉扯着共达天宫。
季玹舟给容显资递了杯茶,那疤痕便这样不多不少地漏了出来。
在这方寸间,在觊觎他爱人的伪君子眼前。
既不会让容显资难堪,又放纵了自己那些糜乱的心思。
只有他和宋瓒知道,这带着承诺和占有欲的伤痕,宋瓒也在一旁见证了。
她再也不会赏赐谁同样一处伤口了。
她此前的人生没有,此后也不会有。
因为这是她随手弄出的痕迹。
博览五车的白衣书郎就这样在清醒中愚昧地将“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归为缘结不解。
一旁的杨宗瞅瞅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将头埋下,装聋做瞎。
他以为宋瓒会发怒,但宋瓒听后竟阴森森笑了一下。
谁不知道宋阁老给宋瓒到处留兄弟姐妹啊,关于这位玉面修罗最多的风言风语就是他又在哪了结自己未出世的同父异母亲弟妹。
杨宗又偷瞄了一眼自家公子。
他怎么觉得自家公子也有点……诡异呢?
不过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这难挨的同行总算结束,容显资一把牵过季玹舟就跳下马车,车内宋瓒看着容显资的衣角,怔了片刻方才下车。
阿婉站在柳府门口,神色自若仪态端方,可熟悉她的人看见便知她眼下十分惊慌,见容显下车即刻上前。
“柳澈要兰婷帮她处理尸体。”
季玹舟及时扶住了容显资有些酿跄的步伐,容显资哽了两下,重复了一遍:“尸体?”
与此同时,宋瓒正好下车,他略过容显资向前走去:“先进府,见机行事。”
第31章
到底是富庶扬州的知府府邸, 廊下的灯笼都是琉璃风灯,光影剔透,映的青石板路宛如翡翠汉玉, 容显资恍惚间以为自己在现代白炽灯中。
一路上阿婉三言两语讲了前因后果, 柳澈平日里爱走街串巷,结识了一位豆腐西施,人称肖娘,二人渐渐熟络, 三日前她邀肖娘到府上一叙,午间柳澈突然有些困倦,便先歇下了,让肖娘在她院子里自便,待她醒来再陪她说会话, 但柳澈到了日落时仍未见到肖娘,便让派人到府上院子里寻, 直到午夜才在自家井里发现肖娘。
柳澈心下惊慌, 听闻闺中好友兰婷来了扬州, 加之她见过兰婷常埋收畜生死尸,便跟着柳知府派来迎兰席孟回的管家后面,接兰婷到府上。
或许是心虚作祟, 柳澈院落里并未点过多蜡烛, 秋寒涌来竟有些鬼气森森。
容显资脸色不改看着前方路,压声问:“你在一旁,柳澈也愿意同兰婷说这些事情?”
“她比兰婷还要小上一岁, ”阿婉不会武功,不知如何压低气息,只能尽量不动唇出声“她一上车便急慌慌拉着兰婷问如何将已死之人归为奴籍, 我听这话便觉不妥,就暗示容姐姐原是仵作家子出身,宋瓒是捕快,再加上兰婷打掩护,她反而更松了口气。”
路上幽暗,容显资侧目看到阿婉尚且稚嫩的脸庞,道:“你若是不在此处,若是我带的实习生,我不知有多开心。”
这话阿婉听不大懂,但总归是夸她的话,她脸上发热:“这x柳澈看着年岁小天真无邪,实际也是假人假面,我在铺子做工时见多了此类权贵,他们惯会装作平易近人以得我们这些庶民的赞扬,但庶民如果真觉得和她是朋友了,那她就会发作了。”
听阿婉讲述柳澈要肖娘要等她午睡后继续陪她玩时,容显资便有同阿婉所言一般的感觉。但总归也才初中年纪,容显资并不想那么绝对下定论。
谈话间便到了柳澈院子里的柴房屋门口,那柳澈转过身,眼含水雾:“各人能人义士,你们同婷婷交好,我也相信你们,还请你们千万帮我解决这一件麻烦事,我必千金以谢。”
一条人命,就这么轻飘飘说成了麻烦事。
容显资换上那副市侩笑:“柳小姐哪里的话,我这种身份能帮上柳小姐的忙,那是柳小姐赏识,也是柳小姐不拘一格把我们当作兰小姐的朋友。”
这话说得柳澈开心,她也没了那般紧张,开了那柴房门。
霎那,一股混着腥臭,香料和尸体腐败的异味直冲面门,容显资几人还好,阿婉本欲强忍却不终究抗不过,在一旁干呕起来。
刚进院门便隐隐有尸臭,季玹舟眼疾手快将香囊拆下来给容显资。
容显资接过:“我可以将这个给阿婉用吗?”
季玹舟怔了一下,缓缓点头。
容显资将内里香料倒在自己手绢上,打结递给阿婉,又将那香囊袋子收进了怀里。
一旁的宋瓒静静看着这一幕。
也看到了季玹舟那原本有些僵的嘴角,因为见容显资只将内里的香料给旁人而缓了下来。
宋瓒咬咬舌尖:“闻不得便去一旁。”
随后大步走进。
“抱歉容姐姐,”阿婉脸色有些惨白“我先去前厅等你们。”
容显资拍拍阿婉脊背,给她塞了锭银子:“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