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反应过来什么:“我死了?”
此时门外传来孟回的声音:“是,你死了。”
他侧身站在一旁:“方便进来吗?”
没有丝毫意外,容显资道:“进来吧。”
在外面人多眼杂, 孟回目不斜视走进来:“逆犯宋瓒,蠹国害民,罪迹昭彰,逃于刑台,宫令容显资持节临危, 护法追缉,终殉王事于凤凰岭。
三品宫令容显资, 性秉贞刚, 才堪栋梁。夙夜在公, 彰大明律森严,慑宵小于未萌。着追赠金紫光禄大夫,入祀京师昭忠祠。”
光禄大夫, 虚职, 但此官职等同将士殉国。
容显资看着孟回,淡笑道:“多谢。”
孟回冷哼一声:“你真该谢谢我,宋瓒下台的时候, 内阁那边已经看陛下眼色,开始追查你这不到一年的官途,有哪些漏洞了。”
他摇摇头:“你居然能善终。”
靖清帝圣寿那日后, 朝廷眼里的容显资已经上了断头台。
她那一闹,宋瓒被抄的私产为平民意,必须拿去平帐,而她又断了靖清帝的金丹财路。
同时她做的假账,虽得民心却是大不忠君。
等宋瓒风波一过,她容显资怕是会被靖清帝挫骨扬灰。
孟回又问:“你设计让宋瓒逃法场,是更想亲手了结他,还是更想借此金蝉脱壳?”
容显资不答,披了件大氅下地,孟回转身避开。
“我的‘尸体’,是季夫人给你的?”她给孟回倒了杯茶。
孟回点头:“眼下季府那边已经在准备你的丧事了。”
“我可以出面,叫丧事停下,”他接过茶,偷偷打量着容显资脸色“宋瓒的假尸体被绑在城门楼上曝尸七日。”
季夫人当然知晓容显资未死,她并不是帮容显资料理后事,而是借着容显资的名,给宋瓒办一场丧礼罢了。
至于季夫人私心有没有借此报复容显资的念头,也无从得知了。
不论如何,季夫人也帮着她瞒下来。
一如她拿到季玹舟妹妹这个身份。
容显资默然良久:“罢了,人死如灯灭,何必让活着的人过不好日子。”
孟回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至少京城是不能呆了,要不我给你安排去扬州那边做生意?”
话里全是试探,容显资噙笑:“我事先并未告诉你我想怎么做,所以我的死讯是孟掌印自作主张,孟掌印眼下何必与我虚与委蛇。”
她抿茶:“不过你让我活到现在,甚至还帮我得好名声,我已经很感谢了。”
私心被拆穿,孟回不自在别开眼:“你若真不回朝廷,我不会杀你。”
他皱眉:“你也莫要回了,像你这般行事之人,何曾有过善终。你已然青史留名,就算之后陛下再贬斥你死后名声,待这朝后,你也自得清白。”
话落,孟回自知失言,不再相劝,他又看了看容显资淡定的模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掺和金丹以及抗倭一事,你不忤逆陛下,再怎么也有三五年能好活。”
容显资不答:“抗倭一事叫百姓对这班子朝廷深恶痛绝,我一女子,被追封光禄大夫,是文官那边的手笔吧。意在把我做账给军饷的事情和文人绑在一起,反正我也没后人,给个好名声也带来不了什么祸患。”
孟回点头:“给你拟定身后名时,吵得最凶那几个反倒是平常骂你最狠的。”
容显资挑眉:“无所谓。至少此后如果有女子能入朝为官,有我开过头,总能少些难关。”
忽而外面传来敲门声:“掌印,该走了。”
孟回起身,看着容显资:“你之前说你要回文州,但现在我被盯得紧,宋顺妃那边一动手,季夫人估计会察觉,得你自己回去了。不过不走官驿也好,想你死的都在朝廷。”
“顺妃?”容显资捕捉到这个词,“看来你同阿婉,结盟了。”
许是容显资要走了,孟回倒也坦白:“我没有从陛下皇子时陪伴,一个掌印太监,主子不垂怜,能得几时好。”
容显资瞥了眼门外,走到孟回身边:“我炼出的仙丹,此朝无人能及,不多时皇帝会找你要的。”
愣了一下,孟回反应过来后震惊道:“那东西这么古怪,你这么自信陛下那般谨慎的人,会用你留下的东西。”
容显资抬眼:“至少我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能戒,他自作孽,不可活。相信不多久,孟掌印就是大皇子的大伴了。”
走前,孟回从怀里带出一锦盒:“季府那边托我带的。”
等孟回走后,容显资才打开那锦盒。
是季玹舟的户籍。
“容显资,带我走吧,求你,带我走吧。”
幽咽的呢喃穿过长路四海,又飘荡在她耳边。
.
容显资没和任何人告别。
她带着银子牵着马孤身离x开了京城,没走官路南下。城门楼上,两个身影默默目送着她。
孟回瞥瞥宋婉:“真的不去送吗?”
宋婉摇头,她看着容显资的背影越来越小,突然道:“她不喜欢我,也不讨厌我。”
孟回不知该怎么接,可容显资就是这么个人,她对谁都好也对谁都那样。
扬州船上他卖了容季二人,容显资对他是那个态度。后面他帮了容显资那么多,容显资还是那个态度。
只有季玹舟在爱上让她破例,后来宋瓒又在恨上让她破例。
一个很好的、不会意气用事的盟友。
他想了想:“她对你,总比对我们好。”
“只是因为我是女子罢了,”宋婉眼神暗淡下,转身离去,声音又冷淡起来,“孔慧妃的仙丹,就这几天加量吧。”
这是件好事,孔慧妃死后,宋顺妃和中宫抢大皇子,中宫母族在朝廷,不会帮他这个宦官,他和宋顺妃就是盟友。
可他看着宋婉背影,忽然想提醒一下这个没人教的姑娘。
作为旁观者,最开始他看着宋婉害了季玹舟,将容显资推远;看着她嫉妒宋瓒帮着容显资复仇,将季筝言推远;现在她又要去杀大皇子的母亲了。
但宋婉已经风雨无阻牵着大皇子去文华殿,去了半年有余了,她俩一起尝过糕点,看过小曲。
最后,看着这个从阴沟里爬上来的姑娘,孟回还是什么都没说。
朝廷将后继无人的季家抄了。
按照律法,三分之一留给了季筝言,其余的兜兜转转还是入了国库。但靖清帝没了宋瓒,没了王祥,没了容显资,这笔钱也捞不着多少了。
朝廷大换血,宋栩那班子倒下,下一位“宋栩”还没上来,各方制衡下,这钱倒是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离开北京,过河北、河南、陕西,终至四川。
长路漫漫,容显资带着季玹舟的户籍,从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启程,路上麦田广阔。进入黄河谷地,初见落叶阔叶林,览过嵩山、洛阳古都,再进关中盆地。
而后翻越南北地理分界线秦岭,告别冷风,进入北亚热带,沿着梯田而上,去往高山峡谷。
最后,回到一切伊始的地方。
在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山溪边,她看见了那座小院。
泥墙青瓦,柴扉半掩。一树玉兰立在院角,花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映着蜀地潮湿的天光,像是等她,也像只是静静开着。
春风拂过,几片玉兰缓缓落在她的肩头。
当时当铺的人打砸后,再未有人回来看顾这朴素的院子。眼下它蛛网密结,一片狼藉。
容显资先去了季玹舟原先的房间,拿出她藏起来的字画。有些已经发霉,有些还能看,她也不厚此薄彼,极有耐心地一张张放在太阳底下晒。
五年前她有人陪着说话,一晚上也就打扫了一间屋子。
现在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风声里将院子打扫整洁。
当最后一粒尘埃落定,她抬头,婵娟透亮。
文州春夏之交的气候十分适合温养,容显资甚至感觉自己胖了些肉回来,伤病也没那么痛了。
在一次下山赶集时,她如愿以偿听见了她在京城做的最后一件事。
“唉,听说了吗,三大殿又出事了!”
“说是兰侍郎偷工减料,不知怎么的,当时看着还稳固的柱子,化春后一夜之间塌了,说是特别脆。”
“对,好在他胞妹兰尚宫知道这么修缮,说是整了个特别能烧火的炉子,炼出个泥浆,很好使。”
硅酸盐水泥的形成,需要1450°C左右,发生部分熔融。而此朝窑炉的温度在1300°C。她试了很多次,最后的成品糊弄过了兰席,遇水结硬,远胜灰白,但在化合物构成上,其硅酸三钙的含量远远不足。
最后一切的走向,就像现代的豆腐渣工程,能如期交给上级部门,但也拉下一大批贪官污吏。
更幸运的,三大殿还不是民生工程。
唯一留的豁口,是容显资发现兰婷在造物理工和专注度方面极有天赋,在去年四月就暗示她研究炉子温度。
在熙熙攘攘的小镇上,容显资挎着篮子悠闲漫步,耳边飘着过这些和她有千丝万缕瓜葛的传闻,忽而一婶子喊住了她。
“是小容吗?”
容显资蓦然回首。
那婶子眯着眼睛看了一会,眼角炸开细纹:“我还琢磨呢,这么俊俏高挑,肯定是你了。”
她从筐子里掏出两个柑子:“好久没见你了,是和小季赶考去了吧,怎么样啊。”
熟人的声音将容显资思绪拉远,那婶子牵着呆滞的容显资,左顾右盼:“小季呢,怎么让你亲自来买东西了。”
容显资晃神:“他……最近有些不舒服,在家等我。”
“哦,这次回来下次走是多会啊?”
“闰五月。”
“赶考吗?”
“回家,我带他去见我父母。”
那婶子睁大眼,想着容显资何时有双亲了,可终究没问出口。
到了闰五月的最后一天,容显资没到子时就去了河边,她来的地方。
她手攥着那白玉手链,有些发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