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刻,另一位仆妇也开了口:“娘子,教我说当提了一等放府里也不太好。”
大娘子赵氏身边,数得上名字的陪房便有大几十人,能在屋里伺候,又比如掌着买卖处活计的梁妈妈,都是她数得上号的亲信。
这些仆妇之间也有竞争,各自拉帮结派,互相争着娘子跟前的地位。
赵氏也晓得,只是他们互相竞争对于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贯来是不管的。她听得这名仆妇的话,便点了点头,教李妈妈说来听听。
“如娘子所想,那蒋家大郎回京以后少则是个八品,多则六品乃至五品武官都有可能。”李妈妈说得夸张,直接把未曾见面的那位蒋大郎拔到五品武官,要晓得二郎君如今才刚刚五品。
可偏偏战场之上,谁又晓得风云变化,本朝还有原为马奴,而后一路扶摇直上成为将军的人物。
李妈妈瞅了一眼大娘子的神色,缓缓往下道:“若是如此,蒋娘子便是官家太太,蒋家丫头便是官家娘子。”
“咱们侯府名声虽旺,但把官家太太和娘子放屋里当仆妇丫鬟,恐怕也不好听。”
“饶是娘子您是好意,可她们娘三个都是乡野出身的,能知道什么?奴婢怕她们被人怂恿,别说感恩,反倒是怨上娘子呢。”
李妈妈没说的是,旁人也不是傻的,只要稍稍打听,就能晓得蒋珍娘母女过往在侯府里是三等仆妇和掌勺厨娘,能有多少尊重。
“教我说,不如咱们放她们出去。”
“娘子乐意,往后便请蒋家母女到府里坐坐,陪着娘子说说话。”
“她一介平民妇,有这般荣耀那已是能拿出去显摆显摆的了。”
“到那时说起来,人也承咱们的情。”
“再说梁妈妈不也说了,人有心思想出去,咱们也不好拦着。”
李妈妈说得有理有据,着实让蔡妈妈没法反驳。至于最后一击也是李妈妈说的,她附在赵氏耳边悄声低语几句,说的便是老太太原有意发卖蒋氏母女,还是三娘子拦住,这事才没办成。
赵氏脸色微变:“还有这事。”
李妈妈仔细说了说:“娘子没见着人,对不上名号呢。这位蒋娘子,便是以前大姐儿身边那位蒋妈妈的女儿。”
“家里遭了难,才到府里的。”
“哪晓得是她夫家人不做人事,让官兵把大儿拖去充军,又藏了信件,这才教她不得已,又拉着女儿回了府。”
“还是妈妈细心,竟是连这些事都晓得。”赵氏没曾想蒋娘子这般坎坷,没忍住唏嘘两声,不过再细的事儿还得商量商量。
梁妈妈拿了赏赐,退出了大房院子。回到采买处,她寻上蒋珍娘:“我与大娘子说了,我瞧着大娘子心情好,应当会愿意放你们出去的。”
“真的?谢谢梁妈妈!”蒋珍娘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就好似她刚刚没从人口中得知梁妈妈被大房的人唤去了一样。
她从袖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交子,喜盈盈地送进梁妈妈手里:“谢谢梁妈妈,待我儿从边疆回来,到时梁妈妈一定要到我家里去用用饭!”
“……行。”梁妈妈瞅着蒋珍娘欢喜的模样,也说不出劝说的话语,只暗道无奈,谁晓得竟是会生出这等事儿,又谁晓得蒋家母女俩能一心要跟那大儿去的。
梁妈妈目送蒋珍娘离开,微微叹息,原来她还想在寒姐儿身上下注,现在瞅着还得再琢磨琢磨,再挑个好人选。
不过梁妈妈回首想了想,心中纳闷,她都还没开口,倒是李妈妈帮着说了好些话,放了蒋珍娘母女俩出去。
莫不是蒋珍娘还寻了李妈妈帮忙?
正当梁妈妈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大房屋里得了赏赐的李妈妈回了自己房里休息,又唤干女儿过来。
“干娘,可是事儿妥了?”
“你个没良心的,你娘我累得够呛,你倒好上来就问这个。”李妈妈虎着脸儿,斜着眼睨那丫鬟,丫鬟圆脸带着笑,忙上前又是揉肩又是捶腿:“干娘对我最好了!”
“真真是欠了你的。”
“你与绣荷说一句,娘子已发了话,允了蒋娘子赎身出府。”
“不愧是干娘,我这就——嗷!”
“瞧瞧你那样,到底收了多少好处?”
李妈妈揪住干女儿的耳朵,恨铁不成钢:“我与你说的话,你是不是都不放在心上,那绣荷瞧着心思忒多,不如另外几个姑娘好。”
“娘,我晓得的。”
“这回帮绣荷姐姐,也是看在她为了她娘做事。”丫鬟龇牙咧嘴,从李妈妈手里抢救回自己的耳朵,嘟着嘴抱怨:“后头她好几回给我香粉吃食,我都没收嘞。”
“我也想与珍珠她们好,可珍珠她们不爱搭理我。”丫鬟偷偷瞅了一眼李妈妈的神色,往下抱怨:“人绣荷都与常哥儿有了来往,她们没呢,还这般傲气……”
李妈妈人老成精,哪看不出眼前小丫鬟的心思,狠狠掐了一把她的咯吱肉,往地上啐了一口:“还好意思说!你看她与常哥儿有了苟且,但常哥儿敢开口给她个名分吗?”
“三郎君去世半年未到,他身为子侄竟是做那等事。”
“还想与珍珠几位姑娘抢?要大娘子晓得,不撕了她那层皮!”李妈妈冷着脸,斜睨着丫鬟:“往日我太过纵着你了,教你愈发猖狂,竟是连我也想哄骗了!往后你甭唤我干娘了,我没你这般的女儿!”
李妈妈下了狠心,当即便把小丫鬟轰出屋去。小丫鬟傻了眼,哭哭啼啼去寻绣荷,没曾想绣荷面上安慰几句,后头见她与李妈妈没了关系,竟是搭理都懒得搭理,这才后悔莫及。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再说蒋珍娘辞别梁妈妈,没回家而是一路小跑去了大厨房,见着女儿正指导着映红和曹大丫几人处理食材,制作些许简单的菜品。
苏芷寒之前得了珍珠等人的好意,眼瞅着自己已步入离开侯府的倒计时,有空便会拉着映红几个,轮番细细指导她们的厨艺。
至于更多的,得等走的时候。
苏芷寒不想在最关键的时候,出了岔子。
映红眼角余光瞥到外面的身影,伸手戳了戳苏芷寒:“寒姐儿,你娘来了。”
苏芷寒停下动作,转身看去,对上蒋珍娘眼眸的瞬间她的心颤了颤,一股酸意从鼻腔深处升起,让她的手也接着颤了颤。
苏芷寒强忍着翻腾的情绪,吩咐映红几个继续练习后,来到蒋珍娘的身边。蒋珍娘嘴上说着家里的白米快吃完了,教苏芷寒晚间去外头买些回来,实则用手指轻轻戳了戳苏芷寒的掌心。
这是母女俩的暗号——说明梁妈妈已把事儿传给大娘子那,而且大娘子也想放她们出府了。
苏芷寒眨了眨眼,嘴里说着乱七八糟的事儿,半响待缓过情绪,才笑着催促蒋珍娘回屋里去,自己则转身再次走向大厨房。
“寒姐儿,是啥事啊?”
“没什么,就我娘忘买米了。”
“嗐,待会儿灶房里拿点去用便是。”
仆佣们叽叽喳喳,凑趣的说着话儿。
唯独映红还站在灶台前,聚精会神地做着菜。待全数做好,她忙把里面的菜品盛出放入盘里,这才得空去请苏芷寒:“哎哎哎,快让开些——寒姐儿您快来瞧瞧,我做的红烧排骨咋样?”
苏芷寒走上前去,只见盘里的红烧排骨色泽鲜亮,酱汁粘稠,上面落着葱花和胡麻,瞧着分外诱人。
单看颜色,便是上品。
苏芷寒接过映红手里的木筷,夹起一块排骨送入口中,那排骨炖得极烂,只需唇齿合拢微微用力一吸一吮,瘦肉便从骨头上脱离下来,肉香交织着酱香一道在口腔里迸发开来,所有味道都恰到好处。
“如何?”
“唔……”苏芷寒先是蹙眉,欲言又止,待映红收敛笑容,满脸紧张时又展颜一笑:“要我说,你可以出师了!”
映红愣了愣,紧接着惊呼起来。
曹大丫忙挤开她,也要苏芷寒帮她瞧瞧:“寒姐儿,你看我揉的面!”
苏芷寒仔细端详:“很好!”
曹大丫也发出欢喜的呼声,秋月和素兰也不堪落后,纷纷上前要苏芷寒看自己的手艺,大厨房里充斥着清脆的叽喳声,倒是把苏芷寒的忧伤挥去了大半。
过了两日,大娘子赵氏便把蒋珍娘母女唤到大房院里。她先是问了两人意向,知她们是想出府的,便叹了口气:“自打你进府里,弟妹便频频与我夸奖你聪慧机灵,不愧是大姑娘身边走出来的人。”
“原来我想着你是大姑娘身边出来的丫鬟,还曾想过两月使你去杭州府瞧瞧大姑娘,好让大姑娘晓得家里惦记她哩。”
“没曾想你儿福大命大,有了这般的出息,还要你们出去一家团聚。”赵氏说着,抹了抹眼角:“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拦着你们。”
“往后你们出去了,也要常来。”
“你儿在侯爷下面做事,咱们也该亲热亲热,你得回来瞧瞧,陪我和老太太说说话。”
大娘子赵氏慈眉善目的,说的话也很是动听,好似蒋珍娘进府里以后便在三房,又或是大房里伺候的一样。
其实不然,就比如李妈妈会帮干女儿出头,干女儿的怂恿是一码事,另一个原因便是她也想赶紧把蒋家母女送出门。
去年蒋珍娘母女进府的事宜,便是经过其丈夫李管事的手,他见消息递到大娘子跟前,大娘子却压根没提要见一见,便随便糊弄一番了事。
就比如到现在,赵氏也不晓得蒋珍娘进府时曾在洗衣房里做苦活,女儿曾被赵婆子等人欺负许久,挣扎数月才在府里站稳跟脚,还以为她们进来就被拨到三娘子那去了。
赵氏自觉对蒋珍娘母女亲厚,蒋珍娘和苏芷寒却没把她的话往心里去,只当她在说客套话。
母女俩心中嘀咕,面上却是恭谨得很,蒋珍娘顺着赵氏的话语往下说,比如表示不晓得三娘子这般说自个,不然早就来给大娘子磕头了,又比如说自家儿子也无甚出息,不过是借侯爷的荣光罢了,当然也不忘表示自己出府以后定然会记得府里的恩德,时常回来瞧瞧的。
你一句,我一句,屋里气氛渐渐融洽。
赵氏也终于提起赎身的事儿,不过她说的内容与母女俩预想的有些不同,赵氏表示那些银钱是蒋家大郎在战场上奋勇拼搏所攒下的,哪里好让他们尽数拿来赎身用,只教母女俩出卖身钱就是。
这话一出,蒋珍娘和苏芷寒齐齐动容,纷纷推拒:“不行不行,这怎么能行?”
“当时咱们家里遭了难,多是府里救济才救了咱娘俩的命。”即便老太太有卖了她们的心思,蒋珍娘却不能否认当初也是府里给了她们活路。
“咱们吃府里的,用府里的。”
“这一年以来还拿了府里不少月俸,哪能就出点卖身钱的,起码得按市价来算。”
“你这话就太过客气了!”
“你儿在前线浴血奋战,我身为侯爷的娘子本就该好生照顾你们。”赵氏连连摆手,说什么也不同意。
蒋珍娘再是推拒,又换了李妈妈等人上前劝说,她还是不愿,又是磕头,又是劝说,最后好说歹说提到一百贯才罢休。
转头,大娘子赵氏便送了她好些东西,从绢料、布料到鎏金镶珠宝的头面,再到香烛、熏香、摆件等物,要不是蒋珍娘连连推辞,赵氏还想送她些安置屋子的家具陈设。
要说前面蒋珍娘对赵氏无甚好感,等乌泱泱的礼物送进自家屋里,就蒋珍娘瞧着赵氏,也觉得人金光闪闪的,瞧着特别和善可亲。
末了,赵氏又要李妈妈送两人出去,李妈妈带着母女俩出了大房院子,没让母女俩回家,而是送着她们到侯府招待宾客住宿的小院里落脚,另外还唤了丫鬟仆妇伺候。
李妈妈见蒋珍娘母女俩震惊,忙开口解释道:“娘子说蒋家大郎帮衬侯爷良多,她也只是代侯爷照看两位,你们尽管放宽心,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蒋珍娘和苏芷寒听着,险些没控制住两者的表情。这还没完,不必两人自行去官府里办事,李妈妈便使了小厮去衙门里给二人办手续,又陪着两人去屋里整理行囊,把大小物件都挪到院子里。
不过个把时辰,母女俩便拿到了民籍的证明。待屋里只剩下蒋珍娘和苏芷寒,母女俩坐在凳上,瞪着眼儿瞧两张证明。
半响,蒋珍娘道:“寒姐儿……”
苏芷寒慢吞吞地应了声:“啊?”
蒋珍娘环顾屋里,虽说付了一百贯的赎身钱,但屋里这些足以装满几只箱笼的东西,价值恐有百贯的数倍之多。
她心里愁得厉害,捂着胸口感受着乱蹦的心跳,努力压低声音:“要是后头穿帮了……咱们会不会被人当骗子啊?”
苏芷寒:“…………”
她干巴巴地回答道:“……咋就成骗子了?咱们又没骗人,顶多是夸张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