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未着皇太后丹凤朝阳礼服,而是一身特制的玄衣纁裳。衣袂之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章纹以金线绣成,在晨曦微光中流转着暗沉而威严的光泽。头戴天子冠冕,十二旒白玉珠串垂落面前,遮住了她的眉眼,只留下线条冷峻的下颌和紧抿的唇。腰间佩着的,是一柄长剑。
玉辂行至承天门下,停驻。
她起身,步下銮驾。内侍欲上前搀扶,被她止住。
偌大的广场,成千上万的臣僚、宫人,此刻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一人身上。
她独自一人,踏上了那条通往皇极殿的御道。
她走得很慢,玄色的袍袖在风中微微拂动,佩剑与玉组轻轻相撞,发出泠泠清音。十二旒珠玉在她面前微微晃动,折射着初升的日光,让人无法窥探其下的神情。
渊渟岳峙、不容置疑。
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她一步步,走得平稳坚定无比。
当她终于立于皇极殿前,初升的朝阳恰好跃出宫墙,万道金辉洒落在周身,为她一身玄色衮冕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芒。
她缓缓转身,面向脚下如潮水般匍匐的臣民。
礼官高唱:“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如同实质的巨浪,层层涌来,震动着殿宇,也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新帝微微抬手,珠旒轻晃,声音透过玉珠传出“众卿平身。”
冯般若按剑立于武官首位。多日不见,她瘦多了,只是一双眼眸仍是黑黝黝的。新帝崔锐登基,改国号为“昭”,改年号为永徽,而冯般若此刻受封都督中外诸军事,她是新朝最锋利的剑,也是最坚固的盾。
崔锐登基,筹谋了整整四十年。
四十年有多久呢。
这四十年里,她先是失去了父母丈夫,随后又失去了女儿,甚至她还曾经有一段时间失去了自己的外孙女。时移世易,如今她的满堂故旧皆已经死了,站在她的面前,和她相对而立的,是从锦绣堆里抚养成人,又在烽火狼烟中历练多年,终于能凭借军功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的,她的外孙女。
山呼万岁的声浪扑面而来,她情不自禁地握住自己腰间悬着的那柄剑。如今茶凉人散,只剩下这柄剑还握在手中。
她能感受到无数目光落在身上,惊惧,审视,谄媚,还有藏在恭敬下的不甘。那些曾与她有所争执的老臣,此刻都低垂着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官袍下摆,扫过丹陛,扫过她一步一步走来的、那片曾经浸透鲜血的土地。
这万里江山,终于落入她的手中。
此刻有轻盈的细雪,在无边的静谧之中落在她的身边。随后天地色变,日月轮转,坚硬的,怀揣着雪粒的冷风打湿她的鬓发,连月色也苍白。在这无边无际的苍白寂静之中,天边拢上一轮血月,随着最后一声爆竹的声音停下来,整个人间刮满了温润、潮湿的风。
第二年的清明。
太庙内外,守卫森严,玄甲军与金吾卫层层布防,冯般若亲自在此护卫。
新帝崔锐携三皇子于太庙主殿举行祭祖典礼。香烟缭绕,钟磬齐鸣,仪程有条不紊地进行。
宗正寺卿卫崇亲自主持仪式,他举止从容,面容悲戚恭敬。却在转身引领新帝与三皇子上前献酒时,手中酒樽不慎跌落,顷刻之间,局势大变。
“轰隆!”
太庙一侧的偏殿大门猛然被撞开,数十名身着杂乱服饰、却行动矫健的死士如同鬼魅般涌出。与此同时,部分原本肃立在百官队列末梢的低阶官员和侍卫中,也有人发难,拔出隐藏的短刃,直扑祭坛的中心。
他们的一行明显是要刺杀皇帝。
冯般若冷笑一声。她还没死,就有人敢在她面前刺杀皇帝了?她瞬间拔剑出鞘,身形如电,一步跨上丹陛,挡在了新帝与三皇子身前。玄甲军亲兵反应迅捷,立刻收缩,结成圆阵。然而叛匪准备充分,且里应外合,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庄严肃穆的太庙,顷刻间沦为修罗场。
她却没有固守,被动防御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利。她飞身攀上石柱,见卫崇此刻正孤身站在包围圈的外围。所谓擒贼先擒王,她当即从防护阵型中跃出,直扑向他。长剑在她手中化作一道银色闪电,所过之处,非死即伤。
卫崇没料到冯般若如此悍勇,竟敢孤身反冲,慌忙举剑格挡。
“铛!”
一声巨响,卫崇只觉虎口崩裂,长剑几乎脱手。冯般若的剑势却如长江大河,连绵不绝,第二剑已如毒蛇般刺向他的咽喉。
“冯般若!你可知道我是……”卫崇惊骇大叫。
话音未落,剑尖已精准地没入他的喉头。
卫崇双目圆睁,捂着喷血的脖颈,缓缓倒下。然而就在此刻,冯般若斩杀卫崇,准备回身肃清残敌时。
“桓儿!”身后传来皇帝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冯般若猛地回头。
只见三皇子瘫倒在皇帝怀中,口中不断吐出黑色的血液,鲜血正迅速染红他的祭服。
冯般若瞬间冲回,伏倒在三皇子身边。
三皇子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声音细若游丝,却清晰地传入近处几人的耳中。
“母亲,不要喝酒,酒里有毒。”
他目光转向皇帝,带着最后的依恋和恳求:“母亲,以后的日子我不能再陪伴母后了,还请般般……般般为我代劳,请般般,代我好好守着母亲,护您一世安稳无忧。”
说完,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掌滑落,眼睛缓缓闭上,再无声息。
先帝三子,卫显不堪为帝,难担社稷之重;卫睿悖逆作乱,形同叛逆之徒;卫桓则早逝薨亡,魂归九泉。
先帝血脉中,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已然死完了。朝堂无主,人心浮动。如今别无他法,唯有从旁支宗室之中择贤而立,方能安定社稷、抚慰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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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马上就要大结局了呜呜呜呜,舍不得大家[爆哭][爆哭]
第92章 封皇太孙 册封冯般若为皇太孙,以定国……
“国不可一日无储君, 择立旁支,确是眼下唯一可行之道。”
“当务之急, 是尽快议定人选标准,从诸王公子弟中,遴选德才兼备者……”
朝堂之上议论纷纷,看似是为国分忧,实则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为自己属意的人选造势。眼看一场新的权力争夺即将上演,就在此刻,一位素以刚正闻名的御史出人意料地站了出来。
他面向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臣以为, 诸位同僚所言在理, 然择贤一事, 关乎国本, 不可不慎,更不可不公!”
他环视众人, 目光如电:“敢问诸位,何为贤?是读通几本圣贤书, 还是懂得几句治国策?若论贤能,满朝文武, 谁人之功勋、谁人之才干、谁人对社稷之贡献, 能超越大都督?”
他直接点出这个人物, 整个大殿随之一静。
“大都督乃陛下嫡血,乃端慧临海大长公主之女,身负皇室血脉,并非毫无根基之外姓。此为其一, 血脉纯正!”
“其二,功勋之著!北拒蠕蠕,护我山河;内平叛乱,安定社稷!此乃擎天保驾之不世之功,岂是寻常宗室子弟安居王府所能比拟?”
“其三,才干之强!文能协理京畿,武能统帅三军,此等经天纬地之才,正是承继大统、开拓盛世之不二人选!”
“其四,亦是先帝临终之心愿,先帝曾亲自说,大都督一人,远胜他三个男儿数倍!”他此言一出,更是石破天惊,“若舍此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而另寻所谓旁支之贤,岂非舍本逐末,更寒了天下忠臣良将之心?若因此导致边疆不稳、将士离心,何人可担此责?!”
“故臣斗胆直言,既然需从旁支择贤,大都督身负陛下血脉,功盖当世,才具无双,更是先帝属意之人!此乃天意民心所向!臣,恳请陛下,册封冯般若为皇太孙,以定国本,以安天下!”
老御史的声音在太和殿内回荡,余音未绝,短暂的死寂之后,一道声音响起。
“张御史,我知道你的独子曾在玄甲军中服役,可你也不能因此这样违背天地良心啊!”
是礼部一位侍郎,他大跨步出列,面色因激动而泛红:“陛下!臣以为不妥!大都督之功,固然彪炳史册,然皇太孙之位,关乎宗庙承继,礼法森严!自古储君立嫡立长,纵是旁支,亦需循宗法序齿。大都督虽功高,终究是女子之身,且其名录入宗谱牒册之事尚未议定,如此仓促册立,恐非礼也,难以服天下悠悠众口!”
他话音未落,一位身着紫袍的翰林学士便疾步出列:“李侍郎所言,实乃迂阔之见!昔年太宗皇帝起于行伍,亦非以序齿承继大统,凭的是安邦定国之才、济世安民之德。如今大都督战功彪炳,威震四海,此正是上天所赐之擎天巨木,岂可以寻常礼法拘之?”
紧接着,兵部尚书道:“李侍郎此言差矣!礼法?敢问李侍郎,当叛军作乱、社稷倾危之时,是礼法能退敌,还是序齿可安邦?大都督以女子之身,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若因循腐礼而弃此擎天之柱,才真正是违背天地良心,动摇国本!”
又一位监察御史昂首而言,声震殿宇:“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大都督平定北疆时,河西七州百姓箪食壶浆;剿灭叛军时,中原父老焚香祝祷。这般民心所向,岂是区区宗法序齿可比?若拘泥古礼而弃社稷栋梁,才是真正的违背祖训!”
冯般若听见这个声音,觉得甚为陌生,不由转过头一看。那监察御史虽未看向她,但眉目清正,原来是故人。
他是宋俞。
一别也有六年了,当日他还是让他绣龙袍,只会搞出一条五爪蛇的笨蛋,如今已经是监察御史了。
几位边疆大吏的急奏恰在此时送至,内侍当众宣读。奏章中皆言漠北十部闻大都督名而胆寒,边关将士皆愿效死,若得大都督承继大统,边疆可保百年太平。
满殿寂静中,丞相出列,他看清了形势,此刻终于拍板定论道:“老臣历经三朝,所见俊杰无数。然如大都督这般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者,实属罕见。当此非常之时,当选非常之人。若拘泥成例而失此良才,他日史笔如铁,必责我辈迂腐误国!”
“臣附议!”
“大都督不立,何人可立?”
“请陛下明断!”
拥护之声再次高涨,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微弱的质疑。
珠帘之后,皇帝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知道,时机已至。
“李爱卿忧心礼法,亦是老成谋国之言。”皇帝居高临下,年近七旬,她头上却不见一丝花白,目光更是沉静,甚至染上一点浅浅的笑意,“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朕之天下,乃是冯般若凭实力守住,冯般若之功,堪配山河;冯般若之才,足继社稷;其血脉,亦源自卫氏,更得先帝遗命相托!此非朕一人之私愿,实乃天意、民心、军心所向!”
“若论礼,护佑江山、安定黎民,便是最大的礼!若论法,有功必赏,有能者居之,便是最正的法!”
“朕意已决!”
皇帝霍然起身,珠玉碰撞,声响清脆而决绝。
“册封冯般若为皇太孙,入主东宫,即日颁诏天下!再有妄议者,”她的声音陡然转冷,“以动摇国本论处!”
“吾皇圣明!”
这一次,再无人敢有异议。所有臣工齐齐跪伏在地,山呼之声,震彻寰宇。
下朝以后,冯般若跟随皇帝去往勤政殿。
皇帝卸下冠冕,没有了珠旒的遮挡,她眉眼之中显出一点倦色。侍女上前轻柔地为她按压头颈穴位,鼎中龙涎香冉冉升起,又是一年夏。
“今日之后,你便是众矢之的。”皇帝道,“你可准备好了?”
冯般若站在她身后数步之内,良久她回答道:“我不知道,试试看吧。”
皇帝非但没有睁开眼睛,更良久没有作声。冯般若以为她睡着了,却在此刻,她又开口了。
“帝王之路,是孤绝之路。你今日能凭借军功、凭借朕的威势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他日,便需凭你自己的能力、你自己的手段,让那些人永远闭上嘴。”
“朕能为你扫清障碍,铺平道路,但最终,这条路由你自己走。你明白吗?”
夏日炎炎,虫鸣鸟啼不绝如缕,即便是摆放了冰鉴,整个勤政殿里仍是闷热的。虚幻的太阳光影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交织又分散。
冯般若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垂眸,视线落在自己按在剑柄的手上,这只手曾挥剑破盾,能执掌千军,如今,要去执掌那枚更为复杂深奥的玉玺了。
或许这一切,早在她母亲写下绝笔书,为篡国大业慷慨赴死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宿命交织,变化莫测,但是冥冥之中,一切都将她引诱到这条艰苦卓绝的道路上来,她从没有过回头的余地,没有哪怕一刻。
“让我试试看。”
皇帝看着她,目光深深,仿佛透过她看到了自己早夭的女儿。良久,她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几乎淹没在殿外聒噪的蝉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