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模糊了她的视线,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她只是机械地挥枪、突刺、劈砍,像一具不知疼痛的杀戮机器似的。
卫睿在亲兵护卫下且战且退。他看见那个浑身浴血的女将如修罗般撕开一道道防线,直逼他而来。
“拦住她!快拦住她!”他惊恐地大叫。
但已经晚了。冯般若单枪匹马挑飞最后一个护卫,长枪如毒蛇般刺向卫睿的咽喉。
卫睿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瘫软在地,□□瞬间湿了一片。
“别杀我!别杀我!我是皇子!”
冯般若双眼猩红,此刻她的枪尖就停在他喉前半寸,冰冷的锋芒激得他浑身哆嗦。
她看着这个瘫软如泥、涕泗横流的男人,杀意如沸水般在胸中翻涌,压抑不住,枪尖微微颤动。
他还不能死。
最终,她手腕一翻,用枪杆重重砸在卫睿颈侧。他哼都没哼一声,晕死过去。
“捆起来。”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太后要活的。”
叛军见主将被生擒,顿时溃不成军。玄甲军乘胜追击,直杀到日落西山。
彼时,冯般若终于勒住战马。她环顾四周,尸横遍野,残阳如血,将地上那些早已干涸的暗色血迹映得愈发刺眼。
“收兵。”她没有找寻,只是调转马头。
战场清扫持续了整整三日。
冯般若与无数士兵一起清理堆积如山的尸首,将尚存一息的袍泽抬下去医治,活捉俘虏。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引来成群的乌鸦,在天际盘旋聒噪。
可是她始终没有找到郗道严的尸首。
“找到他了吗?”每当有负责清理的校尉前来回报,她都会打断对方,问出同样的问题,但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只是问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校尉低头回避她的视线:“回将军,尚未。战场混乱,尸首堆积,辨认需要时间。”
她不再追问。
捷报传回京城,朝野震动。皇太后下旨重赏三军,擢升冯般若为镇国大将军,并明令将叛王卫睿押解回京,献俘太庙。
皇太后的赏赐如流水般送入镇国大将军府,规格之高,远超常制。金银绢帛只是寻常,更赐下丹书铁券,许冯般若剑履上殿,赞拜不名,此等殊荣,本朝未有。然而,比这些厚赏更令她动容的,另有他物。
此前没有府邸,冯般若一直渴望皇太后赏她一个,如今有了,她却不愿意回去住,仍是整夜借宿在驿馆之中。
那日虢国夫人并没有让他真的喝多,当日她出发,他便带了少少几人远远跟在后头。他本以为,她不想让他跟着,他便远远地帮她就是了。只是那时,他见到她实在是躲不过。
她不能死。
他给她留了一封书信,就放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之上。他在书信中写,“将军,见信如晤。”
“我想您大概不会有机会见到这封信,倘若您见到了,那一定是因为我死了。
我的生死自是我的命数,还请您不要为我伤心。若能为您而死,也算是我得偿所愿,您该为我开心才是。
我死后不会即刻转世投胎,我会游览名山大川,在江流天地之中,遥祝您境遇通达,所向披靡。
请您惜青云,加餐饭,不必念。
若夜有风至,便是我魂魄归来。”
自他死后,冯般若一直没有哭过。
她读了这封信,仍然没有哭。
她反而笑了,她就知道她拦不住他,她知道他心中志向,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知道,该如何一个人活出两个人的份。
她甚至有些宽慰。
是真的吗,他仍在这个世上,只是她看不到他,同时他也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他甚至还会回来看望她。
甚至他回来看望她的时候,她还可以感知到。
她垂下眼睛。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是干涩的,眼皮摩擦眼球仿佛是摩挲着一张砂纸。她的眼球在砂纸之中,为他打磨出一匣举世罕有、价值连城的珍珠。
她将这颗珍珠交给他,交给每一阵夜里的风,并请求这些风将它带给他。
请求他常来看她。
常朝之上,气氛异常诡异。
被褫夺爵位、身着囚服的二皇子卫睿竟被特许上殿。他跪在玉阶之下,以头抢地。
“罪臣卫睿,僭越谋逆,罪该万死!然经此一役,罪臣幡然醒悟,皇太后临朝以来,肃清朝纲,慧眼识才,使寒门得路,天下归心!更有镇国大将军如此栋梁,护佑山河,此非天意眷顾大虞,降下圣主何为?”
他猛地抬起头,高声疾呼。
“陛下冲龄践祚,难当重任!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万民计,臣卫睿,恳请皇太后陛下,顺应天意民心,革故鼎新,正位登极!”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时至如今,皇太后离登基只差最后一旨诏书。但是大家都拿捏着,试探着,谁也不敢先说,谁也不敢先提。只因女主临朝古未有之,离经叛道。
谁也没想到,最先恳请太后登基的,竟是这个刚刚被冯般若打得一败涂地的叛王。
随即,更诧异的一幕发生了。
一向怯懦、胆小、痴肥,甚至在龙椅旁都坐不安稳的大皇子,如今的皇帝,竟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御阶前。而他手中捧着的,是传国玉玺。
他仰头看着珠帘后端坐的皇太后,声音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是他抬起头来,却露出一双堪称幼稚的眼睛。他其实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实在称不上是冲龄践祚,但是朝野上下无人质疑,他便也这样说。
“母后,当皇帝太累了,儿臣年幼,做不好。这江山,还是交给母后来掌管吧。”他将玉玺高高举起,“儿臣卫显,恳请母后登基为帝!”
殿内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道帘幕之上。
然而珠帘之后,皇太后的身影端坐如山,纹丝不动。
中书令王弘等少数几个还站着的旧臣,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反对的声音。连先帝亲子、企图谋反叛乱的皇子今日都已俯首称臣,连当今皇帝都自愿禅位,他们还能说什么?
冯般若按剑立于武官首位,玄甲未卸,风尘未洗。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珠帘,看着那被举起的玉玺,看着满殿或真心或恐惧或迫不得已而跪下的臣工。
从这一刻起,一个旧时代,彻底结束了。
良久,皇太后缓缓道。
“皇帝年幼,诸卿所请,亦是为国考量。此事容本宫,细思之。”
她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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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其实郗道严的结局早就注定了,这只不过是又一个轮回和续写。
虢国夫人少年从戎,战功赫赫,嫁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又在一次平叛之中惨遭暗算,夫君为其挡箭而死。时间滚滚,侄女和姑姑走上了一样的道路。
但是这条道路通向的却不是完全一样的方向,冯般若注定不会辞去军职,沉沦酒色,她还有更多的使命。
所以最后的结局会有变数也说不定呢。[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91章 女主天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洛河, 十里渡。
王二是土生土长在这里的渔民,几代人都在洛河上讨生活, 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被河风吹得黝黑皴裂。这日清晨,雾气还未散尽,他像往常一样摇着小船,在河心下了网。网沉得异乎寻常,王二心里一喜,以为是撞上了鱼群。
可当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渔网拖上船时,却被网中的东西骇得跌坐下去。
那不是什么鱼群,而是一只巨龟。
巨龟通体玄黑,龟甲大如磨盘,边缘泛着一种暗沉沉的光泽。这龟极有灵性, 一双豆大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 不挣扎, 也不畏缩。
王二定了定神, 凑近了细看,这一看, 更是魂飞魄散。
只见那黑得发亮的背甲上,竟天然生着几道扭曲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纹路, 他虽不识字,但依稀能够认出上头雕刻着什么“天下”之类的字眼。
“天爷……”
王二噗通一声跪在湿滑的船板上, 对着那巨龟连连叩头。他虽愚钝, 也知这东西非同小可, 绝非他一个草民能沾染的。
他也顾不得打鱼了,手脚并用地将船划回岸边,连滚带爬地跑去找到了当地的里正。里正闻讯赶来,一看之下, 也是脸色大变,立刻封锁了消息,亲自带着几个心腹,将那巨龟小心翼翼地请入一个装满清水的大木桶,盖上黑布,火速报给了县尊。
县令闻报,鞋都没穿好就冲了出来。待他亲眼看到那巨龟和背甲上清晰无比的天书,只觉得一腔热血直冲头顶。
这是千古未有的祥瑞,这是泼天的富贵砸到了他头上!
他强压下狂喜,立刻下令封锁整个十里渡,所有知情者严禁外传。同时,他把自己关在书房,搜肠刮肚,调动了毕生所学,字斟句酌地撰写贺表。文中极力描绘祥瑞之神异,将龟甲文字与皇太后的德行功绩紧密相连,称此乃上天垂象,命世之符,是德合乾坤,明并日月的印证,更是女主天下的预兆。
写完贺表,他用火漆密封,唤来最得力的亲信衙役。
“八百里加急!昼夜不息,直送京城!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提头来见!”
衙役也知道轻重,将公文匣死死绑在胸前,翻身上了县里的快马,一鞭抽下,马蹄踏碎晨雾,带着这足以震动朝野的祥瑞,向着京城的方向绝尘而去。
继巨龟之后,各地祥瑞也接踵而至。
西山围场翌日便有官员上报,亲眼目睹凤凰来仪,有五彩神鸟环绕行宫鸣叫三日,声动九霄,引得无数百姓焚香跪拜。
同一日,太庙也来禀报,称太宗亲手所植、已枯槁十余年的古柏,竟在一夜之间抽发新枝,绿意盎然。
在这股愈演愈烈的风潮中,卫氏宗亲的动向,尤为引人注目。
已被削去王爵、圈禁在府的二皇子卫睿,竟主动联络各地宗室,联名上了一道言辞恳切的劝进表。表中,他痛陈自己往日愚昧,盛赞皇太后临朝以来的文治武功,直言其天命所归,非人力可违,恳请皇太后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万民为念,顺天应人,正位宸极。
与此同时,名义上仍是皇帝的大皇子卫显,竟三次捧着传国玉玺跪在凤鸣宫外,请求母后为天下计,登临大宝。
面对如此局面,朝中重臣,无论原本是后党、帝党还是中立派,此刻都看清了风向。祥瑞、宗亲、朝臣乃至天意与民心,所有环节都已打通,所有障碍皆已扫平。
时机,已然成熟。
承天门外,汉白玉的御道被宫人打扫得一尘不染,只等待着它的新主人,上前踏出那一步。
十一月初一。
寅时刚过,天色墨黑,承天门外冠盖云集。文武百官身着庄重朝服,按品阶肃立,从殿前汉白玉广场一直排到遥远的御道尽头。
辰时正,景阳钟撞响,沉浑的声浪一波波传开,震彻云霄。紧接着,鼓乐大作,庄严的礼乐如同潮水般漫过整个宫城。
皇太后銮驾自凤鸣宫出。三十六名身着玄甲、手持钺斧的金吾卫开道,其后是手持香炉、宫扇、罗盖的宫女仪仗,浩浩荡荡,庄严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