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般若今夜才得以睡了个安稳觉。她舒舒服服地好好泡了个澡,又格外吃了点好的,踏踏实实地躺在中军大帐之中。外头彻夜响着筑造防御工事的声音,她沉在黑甜乡中,竟然一点都没有听到。
翌日醒来,她又去看望了自己的俘虏们,特意带出郁渥真和洛云容,令手下女兵给她们梳洗更衣。郁渥真生出反抗之心,怎奈她饿了好几天,手脚虚浮无力,很快被女兵制服。
冯般若听了回报,亲自来到俘虏营。
郁渥真卒一见到她,竟还张口要啐她。痛骂她是“虞朝狗贼”“虚伪小人”,冯般若身居上位,自然是笑眯眯地照单全收。良久等郁渥真骂累了,她挥了挥手。
“给我们的可贺敦吃点东西。”她道,“她的可汗还没来,别让她饿着了。”
郁渥真警觉地看向她。
冯般若道:“放心好了,我留着你还有用,不会就这么毒死你的。”
郁渥真将信将疑。
女兵送来馍馍、酱牛肉和烧酒。冯般若当着她的面一样吃了一点,郁渥真亲眼见她吃了,随后狼吞虎咽地开始往嘴里塞。冯般若仍是笑眼看着,等她喝得有点上头了,冯般若撑着下巴问:“可贺敦,你觉得你丈夫更爱你,还是更爱洛云容?”
郁渥真大怒,趁着酒意,她脾气也前所未有地大起来:“我与可汗自微末时便已相识,他征战四方时,是我守着部族、照料老幼,洛云容算什么?不过是个半路闯进来的汉人女子,凭几分姿色蛊惑人心罢了!”
“可汗待我敬重有加,凡事以我为先,若不是真心爱我,怎会立我为可贺敦?你故意说这话,是想挑拨离间!”
“我是不是挑拨离间,你自己心里清楚!”冯般若立刻反唇相讥,“你平日就是这样欺骗你,库莫提爱你的?库莫提从始至终爱的不过是你的父亲和长兄,爱的是你郁久闾的姓氏,爱的是你家的可汗之位,爱的是你身体流的高贵的血!他从未爱过你一分一毫,否则他怎么忍心杀害你的父亲和长兄?在我面前还要自欺欺人,你们家那点破事,我都不想说。”
“你信口雌黄!”
见冯般若仍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郁渥真的怒火彻底冲破审图,她霍然起身,情绪激动得胸口剧烈起伏,猛地抓起案上的酒壶,狠狠砸在地上,瓷片四溅,酒液浸湿了裙摆。
“你根本不懂!我为他守着部族十几年,为他牺牲了……莫何和阿干,凭什么要被一个后来的女人比下去?大汗不能不爱我,他绝不能!”
冯般若道:“即便如此,你也要承认,相比对你,库莫提对洛云容更好。”
郁渥真听了这话,立时浑身脱力般坐回原处。半晌她道:“我是柔然可贺敦,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洛云容永远也取代不了我!永远不能!”
冯般若挑眉,双手放松地推到桌前,脸上又露出那种她熟悉的,顽劣地,戏谑地笑容。随后她道:“是吗,要不要来打个赌?”
“赌什么?”
“就赌你丈夫心里装的到底是你还是洛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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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又来到我喜欢的狗血情节了
打个补丁,其实黑水河就是那曲河,那曲就是黑色的意思。所以冯般若一开始要那曲河的布防图,为的就是这一天。
第79章 两者择一 只要您从她们两个中选出一个……
冯般若转身找到洛云容, 又炮制了一番同样的戏码。
两个对彼此心存怨怼的女人,即使暂时在战火之中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和平, 也会在能吃饱肚子的时候站出来,想要确认自己丈夫的心意,即使代价是失去彼此的生命。
不出她意料的,洛云容也同意了。
冯般若将她所需的一切筹备妥当,随后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库莫提来。库莫提的行军速度确实也不慢,他应当是亲自回了一趟柔然王庭,想要解救自己的亲人,可是他到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
他又顺着马蹄和车辙赶到了黑水河。
来回五日,人累不说, 马也不堪。五日的时间, 也足够冯般若为他布置一场瓮中捉鳖。
这一日, 冯般若正在中军大帐中和郗道严一起下棋。帐内炭火哔剥, 棋盘上黑白子纠缠。郗道严落子沉稳,冯般若则显得心不在焉, 指尖夹着的黑子迟迟未落。
天色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 很快又下起雪来,细碎的雪沫子打在牛皮帐顶上, 发出沙沙的轻响。她抬头望了一眼铁青色的天空, 随后道:“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 像是等待已久的客人终于叩响了门扉。
郗道严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并无意外之色。
几乎是冯般若话音落下的同时,帐外隐约传来了士卒奔跑集结的脚步声, 甲胄碰撞的金属摩擦声,以及将领压着嗓子的急促号令声。冯般若缓缓站起身,走到帐门前,掀开厚重的帘子。风雪立刻裹挟着更加清晰的号角声和隐隐约约的、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般的马蹄轰鸣声,一股脑地涌了进来。
她眯起眼,望向远方雪雾弥漫的地平线,那里,似乎有黑色的潮水正在缓慢地、却无可阻挡地弥漫开来。
“来得还挺快。”她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回头对仍在凝视棋盘的郗道严笑道,“这局棋,看来得留到战后了。”
郗道严将手中白子放回棋盒,不曾起身,只是朝她笑了一笑。
“去吧,”他道,“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来,真是救了你一命。”
冯般若笑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盘即将落败的棋局,随即转身走出中军大帐。
帐外,风雪更急,战意已燃。
库莫提和他的柔然铁骑,如同预料之中那般在这漫天风雪之中,兵临城下。
虽然是白日,但天光晦暗不明。守城官兵在黑水河上点起火把,映照着下方黑压压的柔然铁骑,以及阵前那个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持槊的身影。
他就是库莫提。
他身上穿玄色织金皮袍,年近四十,但身形依旧高大魁梧,脸上可见常年征战留下的风霜,眉骨锋利,鼻梁直挺,依稀可见当年少年时纵横草原的英伟眉目,只是如今眉峰拧成一道深壑,面容因愤怒和连日奔波而显得憔悴,眼底翻涌着来势汹汹的戾气。
“冯般若!”他声音嘶哑至极,“放了我的族人!否则,今日城破,我必屠尽尔等!”
冯般若歪了歪头,仿佛听不明白似的。随后她懒洋洋地直起身,脸上挂起那抹笑容。
“可汗,火气别这么大嘛。”她声音不大,却奇异地传遍了寂静的战场,“你要的人,不就在这儿吗?”
她话音未落,手臂一挥。
城墙上方的绞盘发出沉重的声响,在数万人惊愕的注视下,两根粗壮的绳索从垛口缓缓放下,绳索末端,赫然绑着两个身着素白单衣的女子,在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双手被缚,身形纤细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折。
正是他血统高贵的可贺敦郁渥真和他深爱的,柔弱又美丽的爱妾,洛云容。
冯般若看着下方脸色铁青的库莫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笑容。
“库莫提可汗,这份厚礼,可还合您的心意?”
库莫提胸腔剧烈起伏,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他暴怒道:“马慈观!放了她们!”
“当然可以啦,可汗,我请来两位夫人,原本也没想过要留他们长住。”冯般若语气轻快,笑嘻嘻地道,“只是,可汗,世上的事儿总不能尽善尽美吧?我看你的两位夫人一直以来相处得也并不是很和睦,不如这样吧,我帮可汗解决个麻烦。”
她笑着,亮出手中寒光四射的宝石匕首。匕首在她掌心旋转,而她一身红衣银甲,孤身在火光之中,明明眉眼明丽生动,此刻却仿佛是地狱之中的修罗恶鬼,张开血盆大口,正要向他追魂索命。
“我不愿意和可汗为敌,所以愿意无偿赠予您一个。只要您从她们两个中选出一个,我立时就把您选的这位给放了,将她完好无损地还给您,让她能和您双宿双飞,同生共死。”
她顿了顿,又道。
“至于没选的那个嘛……”
她拖长了语调,笑容越发灿烂明媚:“我就只好割断绳子,让她替您,先下去探探黄泉路了。”
“你敢!”库莫提目眦欲裂,周身杀气几乎凝成实质。他身后的柔然骑兵们也不约而同发出愤怒的咆哮,战马不安地踏动铁蹄。
“我有什么不敢的?”冯般若嗤笑一声,用手中匕首轻轻敲了敲悬挂郁渥真那根绳索上方的城砖,引得郁渥真身体猛地一颤。
“选吧,可汗。”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是选你身份尊贵、能稳定部族的可贺敦呢?还是选你疼爱有加、王子生母的洛云容?”
她俯视着他,如同看着笼中困兽,一字一句,诛心刺骨。
“让你的部下,让你的敌人,都看清楚,在你库莫提心中,到底是部落的根基重要,还是你个人的情爱重要?”
库莫提仰起头,目光在两个女人之间疯狂逡巡。
郁渥真感受到他的目光,终于睁开眼,看向他。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争强好胜,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平静,仿佛早已接受了命运的裁决。
而洛云容,依旧低垂着头,让他几乎看不到表情。
时间仿佛凝固。数万人的战场上,竟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可汗的决定。
此刻,库莫提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这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从不犹豫的男人,此刻却陷入了此生最艰难、最残酷的抉择。选郁渥真,等于当众承认洛云容和儿子可以舍弃,他于心何忍?选洛云容,则意味着背弃部族传统,动摇统治根基,后果不堪设想!
冯般若耐心地等着,手中的匕首在绳索上方慢悠悠地比画着,享受着这操控人心的时刻。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风云变幻,雪下得也越来越大。当大雪已经覆盖上马蹄之后,库莫提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在极度压抑中爆发,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冯般若,浑身战甲都被冷汗湿透,良久之后,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的、破碎的低吼。
“我选郁渥真。”
他选择了他的可贺敦。
话音落下的瞬间,被吊着的洛云容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整个人仿佛彻底失去了生机,连那细微的颤抖都停止了。
郁渥真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无声滑落,不知是庆幸,还是悲哀。
“好,爽快!”冯般若拊掌轻笑,仿佛在看一出精彩的好戏。她示意士兵:“放可贺敦下来。”
士兵利落地割断郁渥真身上的绳索,将她小心翼翼地拉上城墙。
冯般若则拿着短刀,走到洛云容的绳索旁,用刀背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对着下方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库莫提,笑吟吟地说:
“可汗果然以大局为重。那么,这位……我就替你,处理了?”
说着,她手腕一翻,雪亮的刀锋作势便要向那根系着洛云容性命的绳索割去!
“不!!!”库莫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几乎要策马前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报!”一声急促的传报自身后柔然军阵中响起,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到库莫提马前,惊惶失措地喊道:“可汗!不好了!后方……后方发现虞军的旗号,他们绕到我们侧后,截断了退路!”
库莫提浑身剧震,猛地回头。
也就在他心神被后方军情所夺的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城墙上,冯般若手起刀落!
“咔嚓!”
绳索应声而断!
在库莫提和所有柔然士兵惊恐绝望的目光中,洛云容单薄的身影,如同折翼的蝴蝶,直直坠下高高的城墙!
“云容!”库莫提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咆哮,立刻驭马冲向洛云容下坠的方向。洛云容的身躯先他一步,坠入寒冷的黑水河中。河水早已结上一层薄冰,四周尽是细碎的冰裂纹,像巨蛇身上的鳞甲。而洛云容的身体沉入黑水河下,再不见踪影。
库莫提跌跌撞撞地跃下马背,只身踏入黑水河中。他在寒冷的河水里试图寻觅坠落的洛云容的踪迹,可迟迟也没有。
城墙上,冯般若看着下方瞬间大乱的柔然军阵,以及那个痛失所爱、状若疯魔的男人,缓缓收起匕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侧过脸,看向郁渥真。
“你现在还能继续自欺欺人吗?”她问,“其实今日不耍这个招数,他也不是我的对手。可我真没想过,他会为了洛云容做到如此地步。”
“可他选了我……”郁渥真道。
“你还不懂吗?他选你,只是因为你有用。”冯般若道,“他并不凉薄,只是他不爱你,他的心全然没有在你身上罢了。我一直都不明白,既然你承续了郁久闾家族最高贵的血统,为什么只甘心做个可贺敦,将一切荣耀和权柄让给一个最不可靠的男人,甚至等你死后,你又没有孩子,这支血脉就会就此断绝,被他交给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跟你没有半点关系的孩子。”
“别跟我说女人不能传宗接代,我知道,柔然不是这样的。举世没有一个部族不是诞生在母亲的腹中,而父亲呢,你也知道的,没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