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
低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如同巨兽的哀号,撕裂了雪夜的宁静。此时此刻,大地震颤,宛如蛰伏的巨兽从雪中复苏,从王庭四面八方同时奔袭而来,铁蹄踏碎冰雪。
冲天的火光,在暴雪中骤然亮起,不是温暖的营火,而是带着死亡气息的、点燃了箭矢和帐篷的烈焰。
“敌袭!!是虞人!!”
冯般若的总攻,开始了。
没有试探,没有预警,只有最狂暴、最彻底的毁灭。装备精良的射声部队如同鬼魅般从雪幕中涌现。她目标明确,手底下的军士如同梳子般犁过王庭的每一个角落,将惊慌失措的贵族、女眷、孩童,像驱赶羔羊一样从温暖的帐中拖出,粗暴地捆缚起来。
老的老,小的小,库莫提留在王庭的家眷,一个都没能逃脱。
郁渥真的金帐被率先攻破。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穿上象征身份的外袍,就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士兵反剪双手拖了出来,发髻散乱,头上的金步摇掉落在雪泥中,瞬间被无数只脚踩踏变形。她挣扎着,叫骂着,目光死死盯向洛云容之前所在的方向,充满了难以置信。
洛云容的儿子郁鹿真,也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拽出,吓得哇哇大哭,小小的身躯在寒冷的雪夜里瑟瑟发抖,被人毫不怜惜地夹在腋下。
哭喊声,求饶声,怒骂声,兵刃入肉的闷响,帐篷燃烧的噼啪声……
人间地狱莫过如是。
而亲手炮制了这一切的冯般若,此刻正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立于王庭中央的高处。她依旧披着那身过分宽大的斗篷,但手中已然横了一柄染血的长枪。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又被蒸腾的血热气融化。她冷漠地俯瞰着柔然王庭,此时此刻,在这片北疆草原上,她是唯一的主人。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被集中起来的、哭成一团的柔然贵族,最终,落在了近乎昏厥的洛云容身上。
一名士兵快步跑到冯般若马前,低声禀报:“将军,所有目标均已控制,缴获物资正在清点。共缴获……”
冯般若抬手打断了他。她驱马,缓缓来到洛云容面前。
冯般若俯视着她,声音透过风雪传来,冰冷、清晰:“我说过,今晚带你走。”
洛云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睫毛上的冰霜簌簌落下。她看到了冯般若,看到了她身后冲天火光映照下的、如同末日般的王庭,看到了被捆缚的郁渥真,听到了儿子惊恐的哭声。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让她用冻僵的手臂,一点点撑起身体。她看着冯般若,看着这个带来毁灭也承诺救赎的女人,沾满雪沫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破碎的笑容。
她张了张嘴,冻得青紫的嘴唇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微弱的声音。
“连你也骗我。”
下一刻,她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向前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冯般若目睹她倒下,眼中没有掀起丝毫波澜,只是对身旁的士兵吩咐道:“带上她。其余人等,按计划,撤。”
马蹄声再次轰鸣,带着劫掠来的所有战利品。包括人、牲畜、财宝,如同来时一般,迅速地自茫茫雪夜与火光之中撤离。只留下一个被洗劫一空、浓烟滚滚、充斥着绝望哭喊的柔然王庭,渐渐消失在暴风雪中。
任你此前是王公贵族,豪门贵妇,贺敦还是可贺敦,妻还是妾,此刻都被锁在同一个运俘车中。情天恨海,爱恨纠缠,此时此刻,在冯般若的铁蹄之下已经尽数化成碎片。
时间紧迫,冯般若计划在两日内赶到黑水河,如此需得日夜行军。同时她又担心沿途万一和库莫提碰个正着,那她如此费心谋划全都白玩。因此沿途她自是十二分小心,压根分不出一丝一毫精神去关注俘虏车之中被打包捆在一起的郁渥真和洛云容。
纵然她们此前一直是死敌,此时此刻,也要不约而同为自己的未来的命运担忧了。郁渥真其实相对还好,因为她早已是孤家寡人一个,自从跟库莫提成婚之后更是无数次想到要死,对于生死一事看得很淡,便是立时杀死她,她也没有什么遗憾。
洛云容也一直想死,可她的想死和郁渥真相比就是另一种想法了。她活着早没什么趣味,但求速死,可是她舍不下她或许还活着的父亲母亲,舍不下年纪尚且幼小的儿子。她儿子此刻依偎在她怀中,哭得嗓子都哑了,分外可怜。
她想要质问冯般若,问她此前承诺她的话都不算数了吗?可现在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连站到冯般若面前说句话的能耐都没有。
在这片死寂中,唯有洛云容怀里的郁鹿真发出断断续续的、沙哑的呜咽。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冰冷的囚车和母亲颤抖却无力的怀抱,都无法给他丝毫安全感。
洛云容徒劳地拍抚着儿子的背,自己的手指早已冻得僵硬,心比身体更冷。她看着儿子哭得通红的小脸,一股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甚至无法在这绝境中给予儿子最基本的安抚。
良久之后,旁边闭目养神的郁渥真忽然睁开了眼。她的目光直接越过洛云容,落在郁鹿真身上,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阿鹿,”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干涩,“过来。”
然而就在此刻,原本在洛云容怀里扭动哭泣的郁鹿真,听到这声音,竟真的止住了大哭,抽噎着,泪眼朦胧地看向郁渥真,甚至还向她伸出了小小的、冻得通红的手。
洛云容的手臂瞬间僵住。
郁渥真似乎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抢夺,而是以一种更坚定有力的姿态,将郁鹿真从洛云容几乎麻木的怀中接了过去。
“哭什么?”郁渥真将他拢在自己相对厚实温暖的袍子里,用手掌粗糙却温热的部分擦了擦他脸上的泪和鼻涕,语气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训斥的意味,“男孩子,这点风雪就受不住了?”
郁鹿真被她拢在怀里,小脸贴着她衣袍的布料,熟悉的、属于郁渥真身上的熏香和皮革混合的气息包裹了他。他抽噎了几下,竟然真的慢慢安静下来,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郁渥真的衣襟,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可靠的浮木。
他看着郁渥真,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贺敦……冷……”
郁渥真没说什么,只是将他裹得更紧了些,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轻缓地拍着他的背,节奏稳定,带着一种属于母亲的安抚的力量,让他渐渐在她的怀中睡去了。
洛云容望着她,突然有一种深刻的无力感。那个一直以来对她极尽折辱的女人,此刻却在保护着她的孩子。
她应该感到庆幸吗?庆幸儿子暂时得到了庇护?
郁渥真抬起眼,对上洛云容复杂的目光,却向她笑了笑。
“放心,”她向她承诺,“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他死在我前头。”
她们依旧是俘虏,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但在这摇摇晃晃、驶向未知的囚笼里,为了这个共同需要庇护的、无辜的孩子,两个因为爱上同一个男人而感觉到无尽痛苦的女人,在这一刻,达成了一种脆弱而沉默的同盟。
未来的命运如同车外弥漫的风雪,一片模糊。但至少此刻,她们共同守护着怀中这一点小小的睡眠。
囚车在无垠的雪原上颠簸了仿佛一个世纪。
日与夜的界限在车轮单调的吱呀声和刺骨的寒风中变得模糊。直到某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种新的声音,穿透了风雪与疲惫,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那不再是风的呜咽,而是河水奔流的声音。
第78章 心生诡计 你们家那点破事,我都不想说……
起初只是隐约的轰鸣, 如同大地深处的心跳。随着车队持续前行,那声音越来越响, 越来越近,最终化为一种充斥天地的咆哮。空气也变得不同,凛冽的寒意中掺入了一种潮湿的、脱胎于广阔水域的腥气。
黑水河,到了。
它像一条巨大的黑龙,蛰伏在苍茫的雪原尽头。河面并未完全封冻,中心处,幽暗的河水裹挟着碎裂的冰块,以万马奔腾之势咆哮着冲向未知的远方,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是传说中的冥河,降临人间, 映衬着两岸纯白无际的雪原。
蛮荒、冷酷、傲慢。
囚车在天地之威面前, 渺小得如同蝼蚁一般。
冯般若勒住战马, 一抬手, 整个车队便如臂使指,驻足在她身后。她驱马向前几步, 独立于河岸最前沿,凛冽的河风掀起她斗篷的下摆, 猎猎作响。她凝视着对岸那座在晨雾中的边城,抬起手, 打了一个嘹亮的呼哨。
几乎是哨音落下的瞬间, 对岸城墙之上便有了回应。一面玄色虞字大旗奋力挥舞了几下。紧接着, 沉重的绞盘转动声、号令声隐隐传来,压过了部分水声。
只见对岸城门缓缓开启,一队身着轻甲、动作矫健的虞军工兵扛着粗长的绳索和特制的构件,如同猿猴般敏捷地滑下陡峭的河岸。他们显然早已演练纯熟, 几人稳住身形后,奋力将带着铁钩的绳索抛向河心,勾住河中几块巨大的河石。随后,工兵开始将准备好的木板和皮革索连接起来,迅速在空中和激流之上构建起一道悬索的骨架。
约莫一刻钟后,一道简易的悬索桥就已经架起来了。黑水河水波湍急,就在这河面上,竟然有一架桥连接了生死两岸。
“传令,”冯般若下令,“依次过桥。俘虏车先行,骑兵断后。动作要快!”
命令下达,整个队伍再次动了起来。囚车在无数虞军将士的簇拥下碾上桥面,随后是辎重车。不过一刻钟整支千人小队就已经通过了桥面,冯般若遥遥睨视了一眼地平线,朝阳已经升起来,一抹红云随之洒向天地。
“进城。”
冯般若道。随后带着负责断后的射声营迅速过桥。她连续赶了两天路,人疲马倦,但精神还很亢奋。随着城门在她身后关闭,她此次的任务算是圆满成功了。
城门上站着的人是郗道严,他披着一件玄色的鹤氅,垂眸望着她,微微笑了一下。
略向监军交代了战俘应当如何处置之后,她策马奔向中军大帐。帐内空无一人,只有炭火烧着,让她浑身暖和起来。冯般若解下沾满尘土的斗篷,又卸下浑身几十斤重的战甲,终于能放松地躺在软榻上。她还没有睡着,郗道严就已经回来了。
“你怎么这么慢?”冯般若问。
“我以为你没有看到我。”郗道严笑了一声。
“过来。”她半阖着眼睛,命令他道,“给我按按肩膀,这些日子风里来雨里去,真是累死我了,肩膀僵硬得厉害。”
“是,将军。”郗道严笑,随后脱下鹤氅挂在一侧,将自己的手在炭火边烤暖了,这才走到她身边。他挽起衣袖,露出一双细长孱弱,骨节明显的手臂,双手搭在她肩颈的两侧,轻轻为她按压起来。
冯般若几乎要睡着了。
帐内炭火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将她两日的疲劳困顿化归无形。她太累了,她不由想,还好她现在年轻。难怪人人都说打仗是吃青春饭,难怪姑母在丈夫去世之后也不再上战场了。
真的很累。
她在暖洋洋的大帐里打了个盹。等她醒来时,郗道严正在一侧守着她看信。
她把目光投向远处,能看到巨大的北境舆图悬挂在中央,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态势,不容乐观。
“怎么不叫醒我?”她问,“我睡了多少时辰?”
“也才半刻钟。”他道,“我想你该是累坏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正事要紧,”冯般若抬起手捋了捋头发,又随意地抹了一把脸,随后道,“人,我带来了。库莫提的家眷尽在此处,此刻的柔然王庭不过是个空架子。”
他笑道:“你做得很绝。但库莫提不是莽夫,盛怒之下,攻势必然凶猛如潮。黑水城虽坚,却非万无一失。”
他抬头看向她,声音依然平静,眼眸却说不清道不明地,涌上一点哀伤的神情:“十五年前,我阿耶便是于此地遭柔然铁骑半渡而击,血染黑水,三万精锐埋骨河滩。今次我已经事先迁出黑水河所有无辜百姓,此为背水一战,我们许胜,不许败。”
冯般若道:“投鼠忌器,或许你也不必这么担忧。要不然我将他老婆儿子吊在城墙上,看他还敢不敢攻城。”
【滴,检测到虐心元素:城门二选一】
【宿主可以将郁渥真和洛云容一起吊在城墙上,告诉他只能选一个,选的那个放还给他,没选的那个就杀掉】
【根据系统评判,库莫提选郁渥真的概率高达85%。此刻正是库莫提攻打黑水河的关键时刻,他不能放弃他的可贺敦。倘若他敢在众人面前舍弃可贺敦,那他就会士气大减,无法再行攻城】
冯般若听了系统这话还有点意外:“郁渥真竟然这么重要?”
【郁渥真是前代可汗的唯一血脉,她的存在对整个柔然部族十分重要】
冯般若诧异地问:“她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不自己做可汗呢?何必把可汗大位让给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
【系统无法回答宿主的问题,像宿主这样的毕竟还是少数】
“是少数吗?”冯般若问,“整个北海大营现有女兵二百人,女校官多达三十一位,全然不逊色于男子,又怎么会是少数呢?”
【……】
系统无法回答。
冯般若又问:“只让洛云容死遁够吗,我让郁渥真也死遁怎么样?”
“你别装死不说话啊,她俩都死遁多虐啊,这难道不能提升你小说的质量吗?而且由我击溃库莫提,让他饱尝丧妻之痛的同时,还会让他成为败军之将,这样多痛苦啊,再来追妻火葬场,多有看点啊。”
很久很久之后,系统回答她。
【宿主可以暂且自行探索】
冯般若唇角微微扬起,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是个顽劣、不驯服的笑容。
她对郗道严说:“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夕阳沉到远山之后,天际只剩一抹艳丽的余晖。归雁低低掠过天际,徒留一阵喑哑的嘶鸣。取而代之的是月光,仿佛是一层轻盈的薄纱,落在郗道严苍白的脸上,反倒衬得他眼睫的阴影更深,像蒙着一层薄雾。
他向她启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