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这句话为自己争取来了片刻空档,另外几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道:“娘子息怒!四娘的阿耶是斥候营韩哨尉,我兄长是前锋营百夫长……我们都是老郡王旧部的家眷啊!”
如此冯般若更觉得郗谦不是人了。自己的部下战死,只留下这么一个小女儿,他竟也垂涎人家的美貌,要把人家纳进府里做妾。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真是作孽。
冯般若略有动容,却不等她收回弓箭,那几个女子已经纵身暴起。可见她们平素是有功夫在身的,六人结阵,竟也和她打得有来有往。只是冯般若到底技高一筹,这样偷袭也没奈何得了她,最终还是她将几人逐一击败在地上。
“原来如此。”冯般若轻笑出声,“斥候之女,百夫长之妹?想来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在这里嚼舌根还不够,竟然还要对我动武。可见郗谦素日是如何治军的。”
“你们父兄的骨头还在北境埋着,你们倒甘心老死在这四方天井里?”
她嗤笑一声:“连你们身上这身武艺都对不住。”
此六人登时像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良久之后,韩四娘问她:“不甘心又如何?难道我们能像娘子这样挽弓纵马吗?”
她眼底烧起一团困兽般的火焰。
“我阿耶牺牲前,我只有六岁,什么都不懂,从小是老郡王收养我,给我一口饭吃,教我练武。他说我阿耶没有儿子,我便要撑起这个家的门楣。可事情最后变成怎么样了?老郡王已死了,朝廷不再把我们当一回事儿,倘若不嫁进北海郡王府,从今以后,我一介孤女,又当如何?”
“我嫁进来,虽说只是做妾,可世子从此会照顾我世上仅剩的亲人,会给她们优渥的生活,能够让我过上一点好日子。我也不是自愿嫁进这里的,可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为什么没有?”冯般若解下自己的箭囊抛过去,箭矢哗啦啦散在雪地上,“朝廷不仁,你们就坦然领受,不想一点办法,难道你们的命运就真一点不在自己手中?”
她故意停顿,看着雪光映照下那些越来越亮的眼睛。
“我见你们武艺不差,胆识也不错,若有想要换个活法的,就拾起箭来找我。”
走出很远后,她听见身后有人窸窸窣窣地说话声,有人踩过雪,缓缓捡起一支箭。
这夜冯般若睡得不错,第二日江碧同就已经摸熟了北海郡王府,上上下下都认识她了。冯般若却闭门不出,中途江碧同带着女医来给她换过一次药,终于快要结痂了,伤口四周抓心挠肝的痒,又不能挠,只好闷头睡大觉。
到了下午实在睡不着了,心里痒痒的在长草,冯般若只得起来,坐起来却瞧见屏风后有个手中持卷的人影。她正要问是谁,却忽然岔了气,不免咳嗽起来,随后他起身为她倒了杯茶。
她看见他手中端着茶杯隔着屏风,和她相对而立,却不敢进来。此刻没有外人,冯般若倒也没那么在乎男女大防,因此道:“你进来。”
他果然进来了。
回到北海郡国之后,他仿佛气色都变好了。昔日穿在身上的斩衰重孝已经换下去了,身上只穿着月白色的褂子,里头是素白的锦缎,头戴金冠,略中和了他身上平素教她觉得柔弱可怜的部分,显出一点端正华贵,唯一不变的,便是他相貌依然漂亮的勾人心魄。
“你今日倒是不忙了?”冯般若问。
“我听人说了昨天晚上的事儿。”他避而不答,转而道,“是我思虑不周,我已经将她们都挪走了,此后再不会有人打搅到你了。”
冯般若听见他在谈及他那几个庶母时略显冷淡,还觉得挺好玩。想必是他那几个庶母平日里也是刁蛮跋扈,他不堪忍受,所以才会如此,一时只是觉得有趣。
“这几个女子不是一般的姬妾。她们大多都练过武,且不是在自己家中练的,都是你阿耶教的。你阿耶为什么要组织这一群小娘子练武,是因为他早就有意组建女兵吗?”
“并非女兵。”他道,“阿耶是想培养一支暗卫。”
“暗卫?”冯般若问。
“是。”他道,“十二年前,黑水河之战,是北海与柔然之间近五十年里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死伤过万,留下了不少孤儿。我阿耶在那次战役之中亲自领兵作战,受了重伤,此后落下了惊厥之症,日日睡不安稳,总担心有人要刺杀他,所以他的亲兵每日守在窗外暗中保护。”
“只是他的亲兵多是男子,整日粗手笨脚,还出现过当值时玩忽职守,饮酒作乐的先例。阿耶大怒,处置了这些人以后,便想培养一批女子亲兵。你也知道,女子暗卫日后转成细作执行隐秘任务也容易,所以他就在这些孤儿里选了一批品貌端正、略有天赋的孤女。”
第66章 弓角卫队 娘子允诺她一腔抱负,我亦有……
“只是还不等他的这支亲卫队训练完毕, 他就已经重病缠身,无力进行后续安排了。前两年, 这支女子亲兵还引得了陛下的注意,派人来北海调查具体情况。阿耶为了不使陛下猜忌,只好遣散这支亲兵,不愿再留的,他就给了笔嫁妆送了出去,愿意留下来的,便被他纳为姬妾,借此名义留在府上。”
冯般若问:“那自从你阿耶死后,她们岂不是就没活干了。”
“怎么会没得干。”郗道严反而失笑,“阿耶死时我答应了阿耶, 要好好待她们, 安养她们的家人。既如此她们也该为我做些事情。这些日子就一直在为阿耶哭灵。”
“百日都出了, 还用哭灵啊。”冯般若不免露出些奇怪的神色。
他笑道:“总之闲着也是闲着。”
“她们的武艺还可以。”冯般若道,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把这几个人给我。”
“您不气她们了?”郗道严问。
冯般若道:“我如今也不妨给你交个实底。我要做将帅, 手下不能没有女兵。我来北海郡国的路上也一直在思考这个,倘若是像征男兵一样, 那怕是征不到什么人,就算征到, 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什么令人信服的成绩。所以我想要找一些有底子的。你这几个庶母, 我还是挺满意的。”
“若您想要, 拿去就是了。明个儿一早,我就让她们来找您报到。”
“她们肯听你的话?”冯般若狐疑。
“不听我的,又去听谁的?”他反而道,“您尽可放心去使唤, 不必担心她们不听话。”
冯般若将信将疑,末了她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既要投军,做出成绩之前,也合该给自己取一个化名。你有什么想法么?”
郗道严则问:“您对这个化名有什么要求?”
冯般若摇头:“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过得去,朗朗上口就得了。”
郗道严想了想,道:“您既要取化名,仍然姓冯,是否太过招眼?不如就改姓马。”
“可以。”
“既然如此,万物因缘聚散,无恒常之真,能照见此者,即是般若。”他垂下头,若有似无地瞥过她的眸子。
她仰起脸,兀地脱口而出:“慈观。”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
北海郡国地处极北,天黑得很早。冯般若只觉得才跟他说了一会儿话,便已然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侍女沉默地走过来为他们布菜,越是寒冷的地方,日常吃的东西便更粗重油腻些。冯般若很快就吃惯了,只是因伤重无法出门锻炼,无端端囤积了很多热量未能消耗掉,不由觉得很痛苦。
郗道严不能逗留得太晚,吃过晚饭就走了。等冯般若在屋里研究了一会儿堪舆图,随手从门口处传来轻重不一的敲门声。
冯般若猜出来人是谁,于是扬声道:“进来。”
果然是韩四。她三更天提着灯笼站在阶前,旧箭双手奉还:“娘子,我来了。”
“当年我选在老郡王麾下做他的亲卫,那也是我真正想做的事。”她如是道,“我从没想过想做一个深宅大院中的妇人,见识过外头的广阔天地之后,这样一个四四方方的庭院,就关不住我了,是不是?”
冯般若问:“你叫什么名字?”
“韩紫英。”她道。
灯笼光晕照出她眉骨一道淡疤。她从不是笼中之鸟,为此她付出了鲜血、汗水、青春美貌。她此前不曾在意过,此后也不会在意。
冯般若道:“若是跟着我,会面临很多既危险又困难的事。”
“没关系。”她道,“我不怕死。”
“倘若你能坚持下来,我也会给你举世无双的回报。”冯般若向她允诺,“这样的荣光,目前还没有女人得到过,但我相信或许有一天,你能得到。”
第二夜来的是柳青。她不仅带来箭,还抱来裹着蓝布的本子,翻开是密密麻麻的粮草核算记录。
“这是我等身为老郡王亲卫时的开销账册。”她声音又细又清晰,双目似水,柔柔地望着她,“养二十人的小队,每月需粟米十五石,若混入薯干可省三石。娘子可以参考。”
冯般若略翻了几页,随后夸了她一句:“不错,心很细。”
“我没想到你会是第二个来找我的。”冯般若又道,“你是听了郗道严的安排吗?”
“世子的安排固然无人可以违逆,但我来找娘子,也是我自己的心意。”她缓缓道,“我听韩紫英说,娘子允诺她一腔抱负,我亦有想要实现的东西。”
冯般若听她说这些,竟还有点震惊:“世子,你们竟还听他的话。”
柳青茫然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反应了过来,解释道:“或许世子在您的眼中不是这样的人,或许您觉得他和善、守礼。可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断不只是这样的人。”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冯般若追问。
“世子年幼时。”她回忆道,“舞得一手好枪,小小年纪就跟着老郡王上战场,一言九鼎,违令必斩。可惜了,后来差点死在疆场,落下一身毛病,自此以后性情阴晴不定,对我们从没有一点好脸色。”
“他应当非常爱重您。”柳青道。
“我从没见过他对任何一人这样。”
冯般若听她说这话却不以为意。她们不知道她的身份,将郗道严对她的敬重当作是爱慕也是有的,以为她所倚仗的不过是些镜花水月般的东西。可她不是,她知道,郗道严想要得到的也不是。
此后几日,陆续又有几个女子来叩她的门。其中有人擅医药,有人擅弓马。冯般若也考量过每个人的本事,到战场上也是有自保之力。如今她麾下被她以这种慢吞吞的形式招来六个人,再算上江碧同,已然是一支七人小队。冯般若约见了郗道严,为这支女子卫队制定了详细的训练计划,要求她们即日起开始操练。可惜她身体还未好全,不能跟随。
北海国的冬天真长啊,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仍是冰封雪盖。
冯般若这一养伤,就养了一个多月。如今她拿出戎装,竟然都感觉衣裳小了。她长高了,也略胖了一点,只好赶做新的。连她自己也不由觉得这些日子以来长得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但能长得人高马大的,也是好事,冯般若并不为此感到困扰,只是得反复劳烦北海郡王府上的绣娘。毕竟为她制衣,每次总不能只制一身吧。
等她都筹备好了,整个北海郡国总算有了一点开春的意思。
她如今还没有正式投军,只是在练兵阶段。经过了这一个多月,她手底下的人已经从起初的七人扩充到了十二人。这十二人除了江碧同,都具备基本的个人素养,冯般若计划通过一次真刀真枪的演练试试她们的实力,也好为她投军造势。没多久还真就被她给等来了。
有一支小队在巡逻时遭遇柔然埋伏,被围困于一处山谷。
消息传回,郗道严便请冯般若到议事厅去细聊。两人在沙盘上略一推演,便有了主意。这支小队被困在清河县外七十里的一处狭长山谷,对方是在山谷之内埋伏包抄的。但山谷地势特殊,若是冯般若神兵天降,占据制高点后再绕背包抄,胜算极大且不算太危险。时间紧迫,冯般若立即点齐她的十二人亲兵,又从郗道严手上领受了一支二百人小队,连夜开拔。
夜色如墨,风雪未停。冯般若率领二百精锐,悄无声息地没入茫茫雪原。队伍衔枚疾走,马蹄包裹厚布,除了风雪的呼啸,几乎没有分毫杂音。
冯般若一马当先,韩紫英与另一名身手最好的女兵紧随其后担任副手,柳青和江碧同负责核对地图与方位。郗道严站在城楼上,望着那一小队人马融入黑暗,寒风侵袭,他情不自禁轻轻咳两声,眼中却并无太多忧色。
老仆跟在他身后,追问:“郡王这些日子联络柔然,刻意将那支小队的动向卖与他们知道,就是为了马娘子?”
“不该你问的,不要问。”
郗道严将手中的丝帕从自己嘴边挪开,随后转头看向他:“你该知道,兹事体大。”
“是。”老仆肃然道。
“只要能求她平安,这是最稳妥的办法。”良久,他又道,“我不想将她置于险境之中,又不得不让她立功,眼下我只有这个办法。”
次日黎明前,目标山谷之外。
冯般若勒住马缰,抬手示意队伍停止。远处山谷的入口隐约可见,如同巨兽张开的嘴,内里寂静异常。
“韩紫英,柳青,随我上前侦察。其他人原地待命,保持警戒!”冯般若低声下令,身后三人随她一同下马,借助岩石和枯树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山谷一侧的制高点。
顺着稀疏的树林向下望去。只见谷底确有数十名被困的己方士兵,依托几块巨石构筑了简单的防线,外围则有近百名柔然游骑在不断骚扰、试探,箭矢偶尔破空,引得困守的士兵一阵骚动。柔然人显然认为胜券在握,并未全力进攻,而是像围猎般,慢吞吞地消耗着猎物的体力和意志。
山谷呈葫芦状,入口狭窄,内部稍宽,但两侧山势陡峭,尤其是她们所在的这一侧,虽然难爬,但一旦占据顶端,便可俯瞰整个谷底。
“果然如郗道严所料。”冯般若心中大定,退回潜伏点,迅速下达指令:“韩紫英,你带五名女兵,以及一百五十名精锐,绕到山谷另一端,听到我这边响箭为号,便从侧翼猛攻敌军后阵,制造混乱!”
“柳青,你带剩余五十人,在此处山谷入口附近埋伏,多设绊马索、陷坑,若敌军溃逃,务必截杀!”
“江碧同,你们几个随我,带领剩下的人,攀上此处制高点。”
第67章 义民壮举 这样英勇的女子,岂不胜过十……
众人领命而去。冯般若带人穿过攀爬陡峭覆雪的山壁, 寒风如刀,岩石冰冷湿滑, 险象丛生。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冯般若一行人成功登顶,悄然占据了绝对有利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