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火油还不算白玩儿,都能点得着,片刻之间,整个城门陷入一片熊熊火海。众人被迫撤下城门,在城门之后等待。
“倘若一会儿大门被烧开了怎么办?”有人发问。
“那就要靠肉搏了。”冯般若在兵器箱处拣选了半天,仍没有特别结实的。她仰头看见了一身素衣的郗道严,立刻问他,“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郗道严脸色比风雪更白,他剧烈地咳嗽着,艰难道:“怕是不成了。先前出去的斥候如今音讯全无,眼下这个境况,又派不出新的信使。”
“快,通知百姓撤离。”冯般若转头看向张崇,张崇深深地看她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就在此刻,城门绞盘已经微微震动。烈火固然烧灭了一片通道,可是也给了柔然人取攻城门的可乘之机。就在那一刻,沉重的城门被人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柔然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入。
“完了……”一名老兵看着涌入的敌骑,喃喃道,手中的刀“当啷”落地。
冯般若如同疯虎,刀光过处,残肢断臂飞舞,硬生生在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但她救不了所有人。
张崇为了掩护一批百姓撤退,独自一人断后,身陷重围。他浑身浴血,左冲右突,长枪如龙,接连挑翻数名柔然悍骑。然而,寡不敌众,一名柔然百夫长趁机从侧面突入,弯刀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劈下!
“张校尉!”冯般若嘶吼着,想要冲过去,却被更多的柔然兵死死缠住。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崇的背影晃了晃,手中长枪坠地,最终缓缓跪倒,又被乱刀淹没。
那一刻,冯般若感觉有岩浆冲破她的心脏,绞着她,烧灼着她,流到血管里就变成了熊熊的火焰。烈焰从她的眼中流淌出来,从她的手中迸裂出来。她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也被火烧着了,她一点也不觉得冷,甚至连受伤的地方都只觉得滚烫。
天明时分,双方都死伤惨重。柔然骑兵不得已撤出朔州城。城门上的大火已经熄灭了,整个城关都被烈火烤得黑洞洞的。当日,朔州城就组织了匠人修缮城门。
冯般若左手和右侧腰部都被人砍中,只是运气好,没有伤到要害。北海郡王府的女医给她止血包扎,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疼,只是抱着膝盖,坐在软榻上,眼前满是昨夜冲天的火光,一动不动。
她浑身沾满了血污和泥泞,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郗道严气色也不好。他虽未伤到身体,如今整个人却单薄如一个游魂。他将刚煮好汤药递给她,出言宽慰:“非战之罪,是人心之祸。”
冯般若一动不动。
“个人的勇武,在国蠹与战争的碾轧下,渺若尘埃。”郗道严看着她,眼中缓缓地闪过一点无奈的神情,“柔然此次进军,路线精准,时机刁钻,必定有内应。若无人与之勾结,朔州绝无可能如此。”
“内应是谁?”她听见自己问。
“我不知道。”郗道严轻咳了两声,随后道,“只是时至今日,我派去他城求援的斥候仍然杳无音信。或许……朔州如今已经被舍弃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回北海。”他道。
“这样的事情在北海日日都在发生。”他轻声道,“北疆兵强马壮,如何不惹人注目?陛下早有将北疆所有的兵力收为己用之心,只是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所以整个北疆上下一盘散沙,各自党争、弄权,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北疆了。”
“回北海就有用吗?”冯般若问他。
“至少,整个北海郡国还是我说的算。”他道。
冯般若问:“那我们就要舍弃这些子民,这些百姓吗?”
“将百姓疏散出朔州城吧。”他低声道。
“我不要。”
“既然北疆没有一个能收拢全部兵力,让大家齐心的人,那我就做这个人。”
她道:“我要投军。”
“我不能只做一个只知冲锋陷阵的莽夫。”
“我要做执掌军队、重整山河的将帅。”
她声音虽轻,但是一字一句无不令人振聋发聩。
“别人做不到的,就由我来完成。虽说我一直恼恨这个身份,觉得这个身份束缚我,可是我现在明白了,这个身份也是我的武器。”
“武器,原来不止是刀弓箭矢。”
郗道严凝望她,良久叹了口气。
他拿起绢帕,一点一点擦干她脸上的血泥。她是这世上最闪耀的一颗明珠,不该有半点污浊的东西沾在她的脸上,落到她的心里。
可如今她却要将自己投入到无尽的污浊中去,投入到无尽的阴谋诡计和算计之中去。
但即使如此,明珠也依旧是明珠。明珠即使在举世最黑暗之所在,也能迸发出咄咄逼人的光彩。
半晌他道:“好。”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做到。”
“我都会帮你拿来。”
冯般若仰头看见他,睫毛微微颤动,许久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渐渐垂到腮边。
他情不自禁为她拭去那滴泪。那滴泪落在她脸上,却仿佛一路上流进他的心里去了。他的心被她那一滴泪融化,从冰雪皑皑的荒原,逐渐转暖,变成她想要看见的,草木葳蕤的北海。
北海国的国都在清河县,距离朔州大约只有六七日的脚程。李自秋在这里和他们分别,他要联络水镜堂的弟子来到朔州,和北海郡国的兵力一并镇守朔州城。冯般若则跟着郗道严一道去往清河县。
她如今仅有一腔孤勇,留在朔州也是无用。何况她伤得虽说不重,但想恢复如旧,也需要精心调养。
这个新年就在一派兵荒马乱之中匆匆翻过。冯般若在前往清河县的马车之中辗转醒来,看见漫天素白的烟气。侍女将半截火烛钉在马车内部由黄铜钉死的镂空隔板上,光影倒旋,使那灯擎上的牡丹花盛开在她的头顶。
另有人给她递上一碗糖蒸酥酪,她垂下脸默默吃了,抬头看见夜幕降临,整片天地都被粉红和青蓝交织浸染在一起。
冯般若问:“还有几个时辰?”
“再有半个时辰。”
她想要从马车之中坐直身体,无奈只消她一动,浑身便隐隐作痛。她白着一张脸坐直身体,任由寒风吹散她胸中郁结的愤懑。北风卷地,百草摧折,连同昏暗的夕阳在她脸上映衬出隐隐的雪光。
夜幕降临后,车队进入清河县。如今还在郗谦的丧期之内,夜间家家摒灯闭户,素白夹道。举目望去,整个清河县里尚且亮着灯的就只有明王楼了。车轮轧轧,自青石板上颠簸地经过,每隔几丈便有仆佣提烛引路。不一会儿,前边的马车停了。冯般若看见郗道严下了车,随后有个中年男子将他抱搂在怀中,正掩面而泣:“好孩子,好郎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提灯侍女无不恸哭掩泣,悲凉之情溢于言表。
等他们哭够了,郗道严走过来请冯般若下了马车。她仰头望去,眼前便是郗谦苦心经营多年的北海郡王府。有一座三层小楼首当其冲,两径布了水塘假山,在庭燎中灼灼生光。仆佣们慢慢从门外涌入,填充起偌大的庭院,因此整个明王楼愈发变得明亮、富有生气。只是庭院里的人彼此都一言不发。
郗道严将冯般若就安置在青阁之上。青阁在明王楼的最顶层,风光无限好,身后徐徐环一道水,晚上楼里燃灯,映在水波上便通透无瑕,宛若龙宫一般。
连日风雨颠簸使得冯般若身上境况江河日下,浑身都像散架了似的。她倚在象床之上默了少顷,这才有兴致左右环顾。只见身前身后的陈设均是金丝楠木所制,玉雕山水屏风在月色之下折出青光。这个明王楼修得极好,便是皇宫都难以比拟的了,可见郗谦当年为了扎根在北海郡国费了不少功夫。
但冯般若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她勉强觉得此处还算舒适,愿意在这里休养一阵,只是才刚要睡下就听见廊下传来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
“你们听说了吗,世子自上京带回了一个女人!”
“听说了,好像是个漂亮女人。世子没说她的身份,想必只是在上京城中相熟的花魁粉头而已。”
“可我看世子待她敬重极了。”
“或许只是没得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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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65章 女子暗卫 举世再没有这么霸道的妾室……
冯般若勃然大怒。
她纡尊降贵住进明王楼, 乃是郗道严三催四请的结果,也不是她情愿来住的。她不自持身份摆架子, 已经很不错了,谁知竟还被人在背后这样说。
她推开窗,只见是几个衣穿浮艳的女人就着月光正站在廊下。她冷着脸,目光从这几人脸上一一刮过。这几人能在此地非议客人,身份倒是成谜。冯般若见她们脸蛋身段生得都好,衣衫打扮也不像是寻常的侍女。月光色冷,为她面容镀上一层冷艳的寒光。
那几人还在底下议论她。
“不知是怎样的一个女人,竟然让世子如此痴迷?”
“我听底下人说,她长着一双猫儿眼睛,只是年岁尚小, 姿容尚且不显。”
“原来世子喜欢这样的调调。”
说罢几个人一齐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个人说了什么, 大家一起哄笑起来。在这穿堂的笑声中, 有一支羽箭破风而来, 铮铮钉在身在最里那女子鬓发旁,射穿她发上一朵素色的绢花。
几个女子登时花容失色, 迎着月光,看见窗框上坐着的少女。她身上是青色的妆花团龙纹锦袍, 头上梳着双髻,手中挽弓, 却并没有搭箭。确然是一双纯然清澈的大眼睛, 然而眉眼微压, 合着她面上阴晴莫测的神情,难免教人觉得不寒而栗。
等众人屏住声息,不敢讲话了,她适才开口。
“敢在这里妄议我, 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几个女子彼此环顾,一时讷讷无言。
冯般若自己问完这个问题也觉得不妥当。她是计划要在北海郡国投军的,没拿出个成绩之前,她的身份不好教外人知道,那反倒对她自己不利。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
“你们又是谁?”
好半天也没人回话,冯般若等得有点不耐烦。
她从腰边抽出一根新的羽箭,五指在冰冷的箭镞上轻轻一弹,弓箭发出细微的铮鸣,随后作势将羽箭搭在弓上,微眯起一只眼,眸光竟然比箭光还冷,箭尖瞄准其中讲话最难听哪个的额心。
不等她松开弓弦,那个女子便惊恐地喊一声:“娘子饶命,妾等是老北海王的姬妾,娘子客居于此,怎好随意斩杀世子的庶母!”
老郗谦倒是风流,生前纳了这么多妾。可无论他生前再风光,如今也只是一把枯骨,一抹灰尘了。
冯般若挑眉:“既是郗谦的姬妾,不为你们老郡王守灵,深夜在这儿是想干什么?”
“妾等就住在这边的角房中。”那女子解释道,“庭院深深,每夜睡前妾等就会聚集在这儿谈天,并非存心冒犯娘子。”
“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不追究你们在这儿嚼我的舌根了?”
那女子立刻道:“妾等不敢,只是妾等并非存心冒犯,不如就把这事儿交给世子去处置呢,想必世子一定能给娘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你把事情推给郗道严去处置,他想必也不敢冒犯你,总不过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尔等想出这么个主意,无非是自己不愿赔罪,推给旁人来做罢了。”冯般若嗤笑,“今个儿我算是见识了,举世再没有这么霸道的妾室。可惜郗道严惯是好性儿,我却不是。”
众人尚且仰头在看,那青衣少女尚且半倚在窗棂上,可只在眨眼之间,她竟如一片鹅毛般飘然落地,如鬼魅似的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张脸白皙如瓷,不掺半分血色,反倒衬着那双眸子亮如寒星,黑漆漆地嵌在脸上,黑的发、黑的眉、黑的眼,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杂色,不免生出一种凶戾之感。
“舌头既然这么不听话,”她的声音也仿佛是地狱中的鬼魅,“不如拔了清净,你们说呢?”
“妾等并非有意冒犯。”先前跟她说话的那女子脸色刷白,额角已经沁出冷汗,“只是想起自身际遇,心中郁结,才口出妄言。”
旁边另一个白衣女子也怯怯地接口:“是啊,如今郡王府凋零,世子体弱,前途未卜。我等如同无根浮萍,眼见娘子这般人物,心中既是羡慕,也是自伤,这才失了分寸。”
冯般若的箭尖依旧指着那女子,空气凝滞如冰。
那女子冷汗涔涔,却忽然闭眼颤声道:“倘若娘子今日怀恨在心,非要杀我不可,那便杀了我!我阿耶十二年前就是死在柔然人的箭下,如今我也死在娘子箭下,到下面去见了他,也算知道被人一箭射死是什么滋味了!”
“黑水河?”冯般若的箭镞微微偏了半寸,“你是军眷?”
“十二年前黑水河之战,我阿耶乃是前锋。”
冯般若再仔细打量她。适才她头上戴花,冯般若还没觉得如何,如今那朵花没了,这才发觉她眉目硬朗英气,确实不似一般闺阁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