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般若讷讷,仍是不可置信:“您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吗?”
“我知道。”
事到如今,冯般若颓唐无力地垂下手中的长刀。她另一手握着缰绳,仿佛在马背上能汲取一丝温度似的。
“那您打算怎么处置我呢?我这样不听话,您要像杀死他们一样,也杀死我吗?”
狂风再次袭来,绕着凤旗打了个旋。冯般若望着皇后挺直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旷野里最肃杀的,从不是铁甲长刀,而是这位站在权力之巅的皇后娘娘。
“般般。”皇后缓缓开口,“你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
“你是我照着我最想要的样子抚养长大的。从小到大,我给你的都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你想要什么,无论是星星月亮,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我没有不拿来给你的。”
“我猜想,你会知道我想要你做什么。”
冯般若口舌干涩,过了一会儿她才道:“我知道您想让我回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吗?”
“是。”冯般若道,“我不能,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向郗道严伸出手,郗道严将昨夜在闲月阁中得到的画递给她。她将长刀插回腰间,回头单手甩开王百龄的那幅画,随后道:“只是因为看到了这一幕,王百龄装疯卖傻了整整十年。可看到这一幕,又怎么样呢?”
“这张画不能作为任何罪证,甚至您要告诉我这一切的真相根本不需要通过这张画。说起王百龄之死,我只觉得为他不值。”
“颍川王,我也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即便您不说,早晚我也是会杀死他的,我从没有想过要为他鸣不平,也从没觉得当寡妇有什么不好的。”
“我调查他的死因,仅仅是想知道我生活在怎样的一个世界里。”
皇后道:“你现在知道了。”
冯般若低声道:“是,我知道了。”
“我现在明白了,耶耶对我说那些话的含义。他告诉我,只要享受这一切就好了,什么都不要去深究,因为没有意义。”
“可是我不后悔。”
“我想我耗费一生,所寻找的无非是我人生的这一点点意义。我如今知道了我生活在一片虚假的真空里,每个人都在骗我,包括您,卫玦……”
她突然冷漠地转过目光看向郗道严。
“还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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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49章 解缚释笼 我此生是死是活,请您都不要……
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郗道严的所有谋求算计, 在她看来,所图甚微。她倘若要帮他, 仅仅需要向帝后略微尽言。
他全部所求在她眼中,不过是她的一句话。
可他为了她这一句话,两次救下她的性命,多次为她出谋划策,更不必提无时无刻萦绕在他周身的魅惑勾引。她那一眼几乎看得他无所遁形,他整个人仿佛不着寸缕地站在她面前,任由她用最冰冷的目光审视。
然而她也只是看了他这样一眼,就扭过了头去。
这一切谎言算计,在她眼中都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正如在他的眼中,他甘于被人利用, 哪怕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 尽可以舍弃自己活在世上的意义。
因为这种意义, 在他眼中, 也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她又向皇后道:“您疼爱我这么多年,我想您也不仅仅想用我做一样兵器。”
良久, 皇后道:“我疼爱你,这和两者之间, 其实并不矛盾。”
“般般,你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你是我惟一的亲人, 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一点微光。可是光如果走的太远, 就会被黑暗给吞噬。你今天跟我面对面站在这里, 为了一个罪臣,为了几条卑贱的人命,你觉得值吗?”
“回来吧,回到阿外的身边。”她道, “阿外会忘记今天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你仍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我仍然会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东西。只要你在我的身边,我向你允诺,此生你绝不会仅仅只是一个颍川王妃。”
皇后想做什么,她不知道。她也不明白,除了血缘之外,她于皇后而言还有什么地方不可取代。她不明白,如今却也难以向她问出口。
冯般若的眼眶有些酸。有些滚烫的东西顺着她的鼻腔一路涌进她的眼眶里,风很大,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后知后觉地想,已经是秋天了。
滚滚秋风萧瑟席卷而来,让她分不清前路,也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去。她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一生从未吃过半点因为贫穷、饥渴、严寒而带来的苦痛。她当真有勇气,和这一切温柔繁华、富贵烟柳割席吗?
“我知道阿外一生为我图谋。”冯般若缓缓道,“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可或许,金钱、权势、名望、地位……这一切全都不是我想要的呢?我没有办法永远顺着您的意。就像我也不能顺着系统的意,为了活命做一个尖酸刻薄的恶婆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她有勇气。
苟全性命,等待上位者松一松手,从指缝里给她漏出一点金银来维持她高贵体面的身份、吃穿不愁的生活,那就不是冯般若了。
她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有自己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就像郗道严愿意为了自己最终的目标,抛弃自己的尊严和身体,万般不可为而为之。
冯般若也可以做得到。
即便她和郗道严追求的,从来都不是相同的东西。
她望着皇后,与此同时她又伸出手将郗道严拉到自己的马背上。
“郗道严是我的朋友。”
“他曾多次在危难关头救下我,因此我也不能对于他的死生弃之不顾。”
“而我现在想做的事情,就唯有这么一件。我想让我的朋友能活着离开上京城,能活着回到他的家里去。”
天边血色滑落,一队寒鸦扑棱着翅膀飞过,朝着夕阳的方向飞去。云聚云散,不过是眨眼之间,如同一个人做出一个特别的决定,有时候,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很大的决心。
皇后望着她的身影,终于感觉到这一切都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般般,你可想好了,你真的要跟他走?”
“您错了,我不是跟他走,”她道,“我是跟着我自己的心走。”
“我既然来到这世上一次,总得有件事纯粹为自己的心而做的吧。”
这些真相,或许不是年仅十四岁的她能够掌控的。所以她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做出了一个这样不甚成熟的决定。她自己也清楚,分清这件事情究竟是皇后做的,还是皇帝做的根本没有意义,即便她选择留下,帝后也绝不再会向从前那样待她了。
因为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如果她成熟,她想要继续维持自己的生活,她应该继续依附于皇帝皇后,对于她身边发生的一切装聋作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继续生活,享乐。
可难得她幼稚。
所以她愿意为了一个真相放弃自己现在享受得一切,为了追寻自己的本心,不惜救下一直以来欺骗、引诱她的人。她曾经身为超品王妃,享五千户食邑,下辖三郡,随便说一句话就能在朝野内外掀起惊涛骇浪。可如今她却愿意舍弃这一切。
只因为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她渴望的是亲情、母亲、友谊,无尽的爱和慈悲。
可是这些东西,上天却吝啬赐予。
于冯般若而言,既然这一生她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她不如就将一切梦幻泡影舍弃。
“我此生是死是活,请您都不要在意。”
“我这一生,就为自己选择过这么一次。哪怕我死,亦是含笑而死。”
夕阳为少女镀上一层金色的光。她仍是长发散乱,整个人仿佛是一只为金身所累的麒麟。而如今她在夕阳下挣脱出金身的枷锁,想要走进自己的一片人间中去。
“罢了。”皇后最终向她妥协,通身金丝凤纹在残阳下泛着喑哑的光色,“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照着你的心意吧。”
“我想你有的话说得也不错。温室之中,养不大一把斩鲸破海的宝刀。”
“多谢您。”冯般若凝望着她,双手却渐渐落到白马的缰绳上。
她看见残阳下模糊的宫城轮廓。这是世人挤破脑袋,哪怕只是目睹一刻,都能了却平生心愿的地方。可是这回,她第一次真正从那里走出来,不必再去纠结她的人生是否真的从十四岁戛然而止,不用再去思考如何听皇后的话,或是听从系统的话。她想要真正走进自己的人生。
做乱世游侠也好,做太平天子也好,她才十四岁,她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性,她想做的还有很多很多,她的人生还有很多种滋味,她想要一一尝遍,在其中找到最合适自己的路。
她纵马而起,一路向北而去。凤旗在她身后猎猎作响,像一片翻卷的红云。风卷着荒草的寒气吹拂,将两人一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还不知道,此刻的北海国,已经冰封雪覆,化为一片寒风凛冽的白雪琉璃世界。
温室中开出的花儿,注定是不能有所作为的。她此行没有冬衣、没有盘缠、没有路引,只有一匹马,能陪她千里奔袭,日夜不息。
随着她二人逐渐北上,天气越来越冷,草叶枯黄,踩在上去松软柔韧,时常陷住马蹄。
她有时候会惊叹于天地之间层林尽染、叠翠流金的美丽景象。山涧流水宛转清澈,枫叶秋凉,松柏凝翠。可是日头照在山上还有些暖意,等到太阳黑沉下去,就很冷了。
她和郗道严两个身上穿的都是单薄的夏衣,如今她勉强还扛得住,可是郗道严显然不行了。他无时无刻都是手脚冰冷,气息奄奄,显然无法凭借单衣继续北上。
何况他又受了伤。
这是冯般若后来才发现的。他没说,她就以为虽然武宁重伤丧命,但他还好好的。直到她后来总是发现有斑斑血迹沾湿她的后心。
冯般若为了给他治伤,陆续变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不多的首饰。郗道严于心不安,因此问她。
“为什么救我?”
“你明知道……”他深吸一口气,肺腑像是个破旧的风箱,“你明知道我是在利用你。”
冯般若面无表情:“我不知道。”
“我从未察觉过你是利用我,何况你也并没有在我身上得到什么。”冯般若道,“我既当你是朋友,你有事情要办,只要你向我说,我是愿意为你去做的,并不会在这些事上为难你。”
郗道严垂下眼眸,素白孝服下隐隐透出血迹。病气并未折损他的美貌,反而衬托他整个人愈发柔弱堪怜。
他道:“我不值当你这般待我。”
“君子论迹不论心。”冯般若道,“我们已经走到这儿了,我并不能丢下你再独自返回上京城去。况且我又已经说了不在意,你也没有必要反复这般试探我。”
郗道严闻言,又咳嗽了几声,冯般若低头一看,竟然见到他咳出一口血。
冯般若放下所有思绪,一时为他急得团团转。可他却始终记挂着此事,许久他缓过神来,又问她:“你为什么会把我当成朋友?”
“你凡事都肯为我考虑,危急关头肯舍命救我。”冯般若理所应当地道,“若这都不是朋友,我想不出旁的理由了。”
两个人艰难跋涉在回北海国的道路上,恨不得昼夜都不停歇,然而郗道严还是病倒了,冯般若察觉的时候,他已经倒在破庙之中,浑身烧得潮红,不省人事了。
邺城曾是六朝故都,却因曾多次陷落,如今已残破不堪,十里渺无人烟。冯般若连自己的蹀躞带都当了,可是如今的邺城连个卖药的铺子都没有。她忧心不堪,今日又将郗道严孤身一人藏在破庙之中,独自出门为他求医问药。
他既发了热,已是不能轻易好得了,又浑身发冷,衣衫单薄。冯般若将干草堆了他一身为他取暖,随后咬咬牙独自往北市去。北市唯有一家药铺,大夫听说郗道严突发高热,恐怕是瘟疫,绝不肯跟她出诊,还让伙计把她打将出来。冯般若何曾见过有人这样待她,大怒,却无法抬出身份去压人。
她孤身站在北市之中,天地苍茫,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她没买到药,无颜回去见郗道严,更怕回去见到的是他的尸体。
生死存亡之际,有一阵香风袭来,牛车脚步轻慢,银铃渺渺之间,她听见一个少女清脆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