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你。”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卫玦忙道:“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回以他的是皇后的一声浅笑:“你既这样说,便是什么都听到了。”
有人摁着他的肩胛,掰扯得他痛极。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随后他感觉那人在他背后做了什么动作,必定是要杀死他。冷汗滚滚而落,他不由想到,他才十四岁,难道就要这样去死了?
这样不行。
他思来想去,想到皇后要除去的不过是他自己的父亲。他立刻道:“您别杀我,我知道您要做什么,我可以帮您。我是他的儿子,他不会防备我,您把事情交给我办,尽可以放心。”
“哦?你想好了,他可是你的父亲。”
“父亲?”卫玦不由冷笑一声,罢了他道,“他一生从未向我尽过半点做父亲的责任。他待我还不如待一条狗,自从我阿娘去世之后,我已经三年不曾见过他了。他既不把我当成儿子,我又何必把他当成父亲?”
他身上的冷汗流了又干,干了又留。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我喜欢听话的孩子。”皇后道,“倘若你一切都听我的,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可倘若你敢违背我……”
“那您就杀死我。”卫玦立刻道。
“您捏死我,跟捏死一只蚂蚁也没什么不同。”
因此大婚当日,是卫玦亲手将皇后赐给他的毒药下在颍川王卫天石的酒盏之中。颍川王不曾防备他,痛快饮下,随后形容如同酒醉,丑态毕露,更有甚者要带众人去看他私藏的“宝贝”。这种毒药并不致命,在夜风之中他渐渐冷静下来,觉得不妥,便借故将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遣散。
随后,颍川王自觉醉得厉害,想去荷花池畔掬一把水洗洗脸,却不想被荷花池畔恭候他的龙湖卫当场截获,顺势推入水中。怀抱着满腔抱负的颍川王卫天石,死时无声无息,连一片稍大的水花都没有惊动。
颍川王死后,卫玦听从皇后的话,跟在冯般若身侧,俯首帖耳地做一个孝顺儿子。皇后果然如约将世子之位允诺给他,可是却迟迟不肯让他袭爵。
卫玦猜测是如今他逐渐长成,皇后对他心存忌惮,因此不肯让他袭爵,所以才加倍讨好冯般若,企图从冯般若这边着手让他袭爵。只是他毕竟帮皇后做了事情,皇后愿意留他的性命,可是越宛清腹中的孩子就不一样了。
颍川,多么富庶的地方,食邑两千,逼近京畿。
或许皇家从不曾想过要把颍川留在藩王的手中,又怎么能让这个藩王平安地生下继承人?卫玦对冯般若道:“听说母亲在灯罩里找到了一块紫色的布料。”
“那块布是我烧的。”
“赵太医死前,龙湖卫曾亲自监毙。随后按照上头的指点,解下自己的腰带留在案发现场待查,如此来到此处的刑官一看便是此人乃是陛下赐死,不会深究。我一去就看见了,但我想到母亲时候必然会亲自检查现场。”
“我不想让母亲知道此事,因此我把那腰带烧了。不想,母亲还是捡到了一块残片。”
“今日我入宫,也是皇后娘娘传我来的。我今日也没见到她,只有宫人传令,要我在此静候。我早就想到了,会在这里见到母亲。”
冯般若忽遭如此冲击,不免心魂激荡。许久,她问:“皇后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卫玦道,“只是,母亲,这件事本就是不会有结果的,您又何必深究呢?”
冯般若道:“死去的是你的父亲,你的儿子,我没想过你接受得这样快。”
“您也说了那是我的父亲,我的儿子。”他道,“不是我。”
冯般若讷讷地望着他,良久,她道:“我没想过,我这一生竟然从没有看清过你。”
“母亲又看清过谁呢?”他不由失笑,“郗道严吗?”
“难道他接近母亲,就没有自己的目的?他找上母亲,盯上的也是颍川这片封地。他如今只是一个小小郡王,所辖北海,高寒偏远,寸草不生,还日日都有戎人侵袭。他自这次上京来,想的不过就是绞尽脑汁地勾引您,想要让您将他的封地从偏远的北海置换到中原来。他只是个卑贱的孤儿,您从不该相信他的心。”
“母亲,皇后这次要我来,是想让您看清一切。这世上待您最真心的,除了皇后,没有第二人。您该做的就是相信她,服从她,只有这样,您才能过上最好的生活,才能得到世上所有最好的一切。”
冯般若一眼看破他的心思:“只有这样你才能袭爵。”
“是,”他并不避讳,“我是您的儿子,我跟您其实才是最亲密的利益共同体。您获益,便是我获益,所以我也希望您能做出一些正确的决定。”
“什么是正确的决定?”
冯般若问:“我从此之后,不再追问,漠视所有发生的一切,回到家里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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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大家工作日快乐!!!嘿嘿
我今天再看的时候感觉卫玦的年纪有点bug,就先这样吧,大家就当是虚岁和周岁计算的方法不一样。两个同样十四岁的少年在相似的场景下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这样有点好看[狗头][狗头][狗头]
第48章 甘之如饴 您要像杀死他们一样,也杀死……
“日后凡用得到我的地方, 还可以把我抽出来当刀子使。”她问,“直至有朝一日, 我没用了,把我杀死,我也该甘之如饴。”
“是。”他道,“至少我甘之如饴。”
冯般若嘴唇微颤。她有许多话想说,如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明白了为什么过去所有被系统装进这具壳子里的灵魂全都和皇后处不好关系,也明白了她们为什么最终都会死。
因为她们并不像她这样好骗,也不像她这样好用。
世界外有系统掌控她的命运,世界内有皇后。她的人生,或许从头至尾都不是她自己选择的,她也没有半点选择的权力。
“皇后去哪里了。”冯般若仍然怀抱最后一丝幻想, “这些话你说我不信, 我要跟她当面谈。”
高台上的卫玦面对她, 眼中流露出可惜的神色。半晌之后他问:“母亲刚才曾把谁丢下, 去抓那个龙湖卫?”
调虎离山之计。
冯般若心中大恸。她深深看了卫玦一眼,顾不得深思熟虑, 也顾不得思考一瞬他的提议。她只是拿出了自己这一生最快的速度,往回奔袭。
郗道严是她的朋友。
尽管他曾对她心存利用之心, 尽管他曾想要在她身上获得什么不该获得的东西,但是他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 他不该为此而死。
她已经害死很多人了, 她竭尽全力, 想要救下一个,哪怕一个也好。
韩国公府外空无一人,从府内传来隐隐的血腥气。冯般若一时站立不稳,几乎从马背上跌落。她惊异于此刻自己的胆怯, 竟然没有进去一探的勇气。她存着一丝幻想返回郗道严寄居的驿馆。
鸿胪巷外,寒鸦黑压压地掠过角楼。马蹄碾过巷口的碎叶,发出脆生生的裂响,冯般若攥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见要到了,她便急急扯住马缰,马嘶鸣一声,前蹄扬起,她顺势翻身跃下,裙裾扫过阶前的枯草。
驿馆的朱门半掩着,门环上还挂着半块未褪尽的红绸。
“郗道严!”她喊了一声,随后猛地推开门。
驿馆内空无一人,廊下的竹帘被风吹拂。她不知道郗道严住在何处,因此快步走向正房,推开门时,房内空无一人。
“郗道严?”她又喊了一声,脚步往院子里去。院子里的桂树落了一地残花。后院的门虚掩着,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湿漉漉的冷气。她推开门,暮光正好洒在地上,照见廊下的柱子上倒着一个人,她定睛一看,是武宁。
冯般若立即冲到他身边,询问道:“怎么你一人在这儿,你家郡王呢?”话音一落,她看见他身下的鲜血,仿佛是小河一样漫了出来,渐渐流到她的脚边。
“王妃……您来了……”
“请您不要管我,郡王他朝着北走了。有一队龙湖卫正在追他,请您……无论如何,要护住他的命。”
说着,他渐渐没了声息,再也不动了。
冯般若霍地站起身冲向巷口,手指刚碰到马缰,人便已翻身到马背上。缰绳一扯,马便朝着北边奔去。鸿胪巷的北头是片荒郊,杂草齐膝,风卷着碎叶往她脸上拍,她心跳得厉害,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喊不出声,只能拼命催马。
她发髻被风吹散,碎发满天乱飞,一时有些遮挡视线。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全是湿漉漉的、黏腻的东西,不知道是自己流的汗,还是武宁身上的血。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像闷雷滚过荒原,她听见有人喊:“他就在那里,弓箭!”
马蹄扬起,又重重踏下去,溅起一片泥土。渐渐地,那个白衫身影就显在她面前了。他孤身站在荒原之中,衣摆破了,左肩渗着血,宛如是旷野之中盛开的一朵白色的花。他听见马蹄声,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她,竟还扬唇微微笑了一下。
“郗道严!”
就在此刻,几个黑衣人影已从土坡后冲出来,手里的刀映着暮色,泛着冷光。
“大胆!”她冷喝一声,“不认识我是谁吗?谁给你们的胆子的,敢在我面前手持利刃?”
“我看你们是要造反了!”冯般若架着白马人立而起,挡在他前面,从腰间拔出长刀。
“你们要动他,就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王妃,我等是奉皇后的令!”领头的龙湖卫穿着玄色劲装,腰间挂着紫色团龙纹的腰带,此刻脸色铁青,“还望王妃别让我们小的为难。”
冯般若冷笑一声,刀刃指着他的鼻尖:“若我偏偏要你为难呢,你待如何?”
“王妃何苦要为难小人?”
冯般若冷笑一声:“我自知如今双拳难敌四手,不是你的对手。只是没关系,我虽打不过你,可若我要死,想必你也拦不住。难道我今日也死在这里,你就有办法跟皇后交代吗?”
“王妃非要如此吗?”
冯般若笑起来,她望着眼前的龙湖卫,自己的前半生却仿佛都浮现在眼前了:“我这一生惯会装聋作哑,蒙混过关,可如今我就这么一个愿望,就想护住这么一个人,难道也不成吗?”
“王妃,您这样,难道就不怕皇后对您失望吗?”
冯般若立即反问:“难道皇后就不怕我对她失望吗?”
“我怕。”
狂风顿止,满地枯草登时站定,仿佛是被无形的威仪震慑住了。两排龙湖卫让开,素色凤旗迎风招展,黑缎为底,金线绣的凤羽被风扯得舒展,却不见半分飘摇之态,反倒像两只敛翅的玄鸟,稳稳悬在半空。二十名羽林卫护着一顶鎏金小轿缓缓行来,轿帘是暗紫云锦,绣着缠枝莲纹,随着轿身轻晃,帘角垂落的珍珠串碰撞出细碎的脆响,在这肃杀旷野里竟显出几分高雅情致。
“皇后娘娘驾到——”
龙湖卫齐齐翻身下马,铁甲重重砸在地上,三十柄长刀同时入鞘:“臣等参见皇后娘娘。”
冯般若握着剑的手猛地一颤。
轿帘被一只戴着白玉护甲的手轻轻掀开,先探出的是双云纹锦鞋,踩在随从铺好的杏色毡毯上,稳稳落定。皇后扶着宫女的手走出轿来,身上是件常服凤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她目光扫过跪地的龙湖卫,又落在冯般若身上,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见过卫玦了?”皇后笑问,仿佛此刻不是生死战场,而凤鸣宫的后殿,是她无数次将头靠在皇后的膝头的地方。皇后声音温和清润,“你不相信他的话?”
“是。”
冯般若道:“我也有话,想要当面问问您。”
皇后因此轻微抬手。两侧龙湖卫顿时如潮水一般遁去,空旷荒原之上,仿佛只剩下她和皇后两个人。冯般若骑在马上,夕阳披在她身后,散发出融融的暖意。皇后望着她,仿佛从她身上窥见她幼年时的样子。
“般般。”皇后轻唤了她一声,“你长大了。”
“你是个大孩子了。”她道,“或许人就是这样,孩子懵懂无知,什么时候都依赖你的时候,你才觉得自己活着有价值。可一旦孩子长大了,她什么都懂得,什么都明白,开始有自己的主见了,就开始觉得自己衰老无用。”
冯般若矢口反驳:“您没有……”
“你长大了,对事情有自己的见解了,这样很好。”
冯般若想要说的话哽在口中。终于,随着猎猎的旌旗,她问:“我只问您一句,卫玦说的都是真的吗?”
“只要您否认,我即刻就相信。”
她道:“只要您说,这一切都是卫玦信口胡说的。或者这一切都是陛下的主意,您也没办法……”
“是真的。”皇后道,“你知道的,我不会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