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无法解释的事情已经发生得太多了。诡异的喜轿、离奇的尸首、飘忽的女鬼、古怪的村落、阴邪的山神、死而复生的里正……
郗道严凝望着冯般若,眉头微蹙。他满脑子都是应该如何带她从这样一个死局之中抽离出来。冯般若不能死,至少……她不该死在这里,否则他的一切苦心布置都会沦为笑谈。
冯般若却问:“你相信这里真的有山神?”
郗道严一怔:“王妃是何意?”
冯般若道:“看他们那个样子,应当是信极了。可我总觉得有古怪。”
她仰起头,从她的位置可以看见香烟缭绕的山神庙。当地村民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最好的布料和食物都要上供给他,甚至,甘愿奉献出自己的女儿。
“每年都要娶一个正当妙龄的少女,今年以来,更是频繁,竟然祸害的整个村子再没有十三四岁的女儿了。我大虞一共才多少人口,经得起他这样娶?”冯般若侧身凝视着那尊塑像,眉目渐渐转冷,“我享卫朝大虞国三重食邑,受封五千户,颍川、临海、丹阳三州尽归我所有。这三个州府,年年都能出生五千个女孩吗?此地既属我大虞地界,我怎能容许这样的邪神在此地兴风作浪?”
冯般若回望他:“既然他敢选我,可见他也不是什么能掐会算的真神。若我真的不见了,请你迅速赶到灵岩寺,向皇后回禀,你带我的金锁回去,她便不会怪你。”
她双目明亮坚毅,神情不似作伪,其中更没有分毫阴阳他的意思。
然而她的面目如此年幼,郗道严情不自禁为之一振。
半晌,他道:“您的武力在我之上,若是我们之中非要出一个人上轿,与其是您以身涉险,不如是我。而您机动策应,此事或许能成。”
“摩罗此生,还不曾见过一位山神。”他道,“如今难得有机会,难道我要就此错过吗?”
冯般若凝望着他,眼眸闪了闪,许久却没有开口。
这仿佛是最好的办法。虽说她身体灵活,反应敏捷,但倘若真与邪神对上,她恐怕是没有胜算的。
山神要少女,目的是什么?倘若真是娶亲,这么多年,这么多座山,怎么没有出现其他的山神?山神只娶亲,不会生育吗?既如此,山神娶亲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还是说,他对于这些少女,另有用处?
但是总而言之,这些用途,少男都是无法完成的了。否则山神索要的,就该是少男和少女。
郗道严身量虽高,可是十分瘦弱,里正送来的衣裳他亦穿得上。他端坐在床榻之上,身形与一位少女也没什么不同。里正送来的是鲜红的嫁衣,金线压边,黑色的领口和裙角。连裙裾上都琳琳琅琅地坠着铜片。郗道严端坐在她面前,关切地凝望她受伤的脚踝。
“您可以吗?”
“我可以。”冯般若望着他,眼中显出些许决然。
郗道严生得很美,这是她一早就知道的事情。
只是她每每看见他,他穿的都是孝服。如今他身穿鲜红的嫁衣,昔日苍白的脸也被嫁衣染红。
她那时仿佛是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眸,瞳仁稍稍偏浅,偏偏眼尾晕着点红,鼻梁高挺,唇瓣薄而软,色淡得像是一层细雪,苍白里却透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明艳。她凝望着他,有点舍不得教他出去被别人给看见。
她为他再披上红盖头。
不知怎的,等他再站起来时,竟就已经和她一样高了。日头渐沉,里正等人前来推门,冯般若顺着窗框,仿佛一只麻雀一样飞将出去,隐匿在房檐之上。她掀开瓦片往里看,瞧见里长喜气洋洋地牵着他的手,哄着他出去。
此刻他倒是想起来,这少女身侧一直跟着个绝色的郎君了。他道:“告诉你那仆役,歇了劫花轿的心思吧!他若执意跟着我们去,只怕等着他的,只有一个死!”
郗道严敛声不语。
这村落的乱象到底是从何而来?这世上果真有神明吗,若是真有,又为何会以人为食?女鬼、男尸、拎着钢刀的凶徒,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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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勇敢菠萝,不怕困难[狗头叼玫瑰]
第36章 十六取一 虽是男子之身,却实在貌美。……
夜幕降临后, 郗道严坐上了花轿。
外头锣鼓和唢呐的声音很大,却仿佛是送葬, 曲调千回百转,凌厉又哀婉。他面无表情地掀开盖头,默默地计算送亲的车队往外究竟走了多少步,此刻他们又在何处。
冯般若也正在树上。她总是疑心自己会在树上追踪时突然被女鬼靠近,因此行踪越发鬼祟,跟随花轿一路登上佛顶山。
夜色之中视野不算太好,她手指攥着一根较粗的树枝,也不敢大口呼吸,只眯着眼睛盯着山下那顶红得刺眼的花轿。
红纸灯笼被风卷得晃了晃,烛火险些灭了。此夜无星无月, 唯一一点光源脆弱的仿佛无枝可依。冯般若听见树下有响动, 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双手死死抱住树干, 低头看见一只白花花的野兔从草丛中窜过,尾巴上的毛沾着草屑, 毛茸茸的,十分肥胖可爱。
她松了口气, 随着花轿队伍继续上山。走到山上一段极为陡峭的窄路时,花轿队伍就已停了下来。为首的喜娘尖着嗓子喊了一嗓子, 几个轿夫放下花轿, 开始整理轿身上的红绸。冯般若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随后, 郗道严从花轿里走出来,穿着红色的喜服,头上戴着盖头,情状跟那天她见到的女鬼也没有什么分别。
此处正是昨天她与郗道严一起看见花轿中男尸的位置, 却不知何时,在山顶显现出了巨大的山神塑像,青面獠牙,十分可怖。四下青烟缭绕,场面十分阴森诡异。
冯般若在心中给自己壮胆,想着或许是那天她在郗道严背上,什么都没看清,才不知道这里有山神造像。
郗道严在喜娘的引领下,逐步走向了祭坛。冯般若正欲继续追踪,却不知怎的,嗅到一股仿佛是甜腻的气味,随着那股香味越来越浓,她的眼皮也越来越重,渐渐低垂下去,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时,人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扔在祭坛之前了。
连续两次晕倒后再醒来,冯般若只觉得无语。
昨天好歹还是因为坠崖,身受重伤。可今天却是因为她缺乏防人之心,无端着了别人的道。
她怎么能想不到呢?
冯般若在心中暗骂自己没心没肺,动作略大了些,牵动了自己的头颈,后颈一阵钝痛,喉间被人塞了团浸了酒的棉絮,呛得她直皱眉头。她试着动了动手腕,粗麻绳勒进皮肉里,钻心地疼。
而眼前是青灰的石坛。
坛面刻着扭曲的云纹,中央摆着整只烤得焦黑的生猪,周围堆着糯米糕,糕上插着几支燃到一半的香,烟缕仿佛细蛇似的往上钻。
“你醒了?”
是里正的声音。
冯般若循声望去,却见昨日她见到的里正如今正在香烟缭绕之中。身着繁琐华丽的法衣,对着山神造像一拜再拜。
“真以为你们玩的那些小把戏,瞒得过山神大人。”里正嗤笑,“你那个仆人,倒是忠心得很。前一晚上受了那么大的惊吓,第二天竟然还敢代你上花轿?”
想到郗道严,冯般若立即左右环视,却没看见他的身影,挣扎着想问。里正则是很快看出她在想什么,耐心为她解答。
“你还记得,我给你们讲的故事吗?”
“翠娘与人私奔,后来被抓回。她的情郎想要在把她送上山的路上救回来,可是他们的结果,你见到了。”
“他们死的那悲惨,可是没办法,这是山神的令。胆敢冒犯山神,一个死字可说不清。”
“至于你那仆人……”他故意扬长了嗓音,“虽是男子之身,却实在貌美。虽说山神不好男色,但如此美人,他又这样迫不及待,那也只好笑纳了。”
冯般若听了这话,又急又气,一时连害怕都顾不上了。她恶狠狠地挣了几下,绳结却束缚的更紧,一时之间她竟然连呼吸都无法。里正见状,冷冷地一笑。
“别挣扎了,你不可能挣脱的。这绳子越挣扎勒的越紧。”
“别在山神见着你之前就死了。”
说着他转身扬长而去,身后跟了不少人,冯般若错眼看去,大多是日前陪她一起饮酒的村民。原来他们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惦记着要把她送上山,将她牺牲掉了。
她又想到,迫使她和郗道严逃向此村的花轿和女鬼都十分有异,仿佛是蓄意逼迫他们到村中去。只是那女鬼为什么会惧怕她身上的麒麟饰物呢?
她想着想着,心态竟然渐渐平静下来。
此刻乌云蔽月,整个山林笼罩在阴影之下,虫鸣鸟叫不绝如缕。天地一片漆黑,一时伸手不见五指,燃尽的香烟、三牲都发出些烧焦的气味,随着浑浊的烟尘直上云霄。
她再看向那巨大无比的山神造像,只觉得造像在无尽烟尘之中显得混沌不清,仿佛即将消散了。而后,她听见有利刃划过地面的声音,仿佛有人从山神像背后绕了出来。冯般若定睛看去,原来山神造像,只是为了遮蔽后面的岩洞。
来人脸上搽了很重的粉,竟然连原本的五官都看不出来。头戴一圈金玉珠翠,一手提刀,另一手提灯。身量确实分外高大,大约有一个半郗道严那样高,身材极健壮,穿着铠甲。见他逐步靠近,冯般若决意阖目装睡。那人拖着尖刀走到她面前,静默许久,仿佛想要查验她是不是真的晕过去了。
这都能教人轻易看破,她就不是冯般若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人徒劳地牵起束缚住冯般若的绳索,将她沿途拖进岩洞之中。冯般若凭此估计此人应当不太有力量,她虽说健壮,可是体重还不足以让一个山神搬不动。
所谓山神,不过是人假扮的罢了。
这个认知令冯般若愈发气恼。她屡次想睁开眼睛击倒那人,但终究困于大局意识,想要看看这帮人假借山神娶亲之名掳掠少女,究竟想要做什么。
岩洞似乎是被人精心打磨过的,石壁显得格外光滑,如此人力物力不计其数,不像是这个村子能够开凿得出的。内里极为幽深,不是直勾勾的一条路,应当有很多岔口,所以无论是日光还是灯火,全都照不进去。
这位山神将她拖到岩洞深处。虽说冯般若阖目装睡,但她也听见不远处有不少的呼吸声,声音较轻,像是女子。她被人拖着扔进这群女子之间,随后,他又带着沉重的脚步声走远了。
冯般若睁开眼睛。
与她设想不同,岩洞里的装饰十分华贵,远处点了长明灯,长明灯上又系了红绸。再往深处去,她甚至还看到了皇室的宗旗。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又与皇室有什么干系?
她的身侧是一帮少女,小的只有六七岁,大的已经有二十岁了。她们瑟瑟发抖地聚在一起,各个身着红衣,想必都是最近嫁进来给山神做新娘的。
她略略数了一下,算上她一共有十六人。
冯般若倒在人后装死的片刻,又有人从岩洞深处吱吱呀呀地过来。他沿途发出尖声尖气地怪笑,望着这些手无寸铁的红衣少女,仿佛是看见一群待宰的羔羊。
他脸上戴着黑铁面具,雕琢成奇怪的形状,坐在铁梨木轮椅之上。穿着一身黑,将人包裹得看不清身形,一时也分不清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幼。隔着面具,闷闷地传来他的声音:“……真好,这样就凑齐了……”
他身后跟的是先前拖冯般若进岩洞的那人。那人说话时嗓音雌雄莫辨,一时叫人听不出是男是女。他谄媚道:“这些女子个个都是细皮嫩肉,皮肤上连点伤疤都没有,用来给大人做承云氅,那是再好不过了。”
承云氅,乃是大虞皇室先祖的随葬之物,连冯般若也没有见过。
据说是取银狐颈下最细嫩的皮肉,用金丝银线和云母粉共同缝制,绣有九叠承云纹。传说人死之时贴身裹着此氅,死后九叠云纹就会化为九天祥云,顺着棺椁上的通天孔升入天际,使死者位列仙班。
只是想要做一匹承云氅,先后大约要猎杀数十只银狐,太过靡费,自今上登基以来,就已经废止了。
可是她眼前这人要做承云氅,不猎杀银狐,反倒是要用这些少女剥皮做氅?
这样变态,难不成这所谓山神竟是颍川王么?
可是颍川王早已死了啊。
颍川王死后,地宫建在颍川,距离此处有百余里,如何会到这样远的一个村子兴风作浪呢?
冯般若蹙眉。
她再暗中打量,只觉得那人身量体型,也不太像颍川王。但她没有亲眼看着颍川王死,也不能笃定颍川王就是死了。
她又躲在人后装死。
却见那人暗自操纵机关,整个山体隆隆,有无数细小碎石滑落,坠得她一头一脸。冯般若被他呛得很了,也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过了半晌,山体重归平静,而她眼前的场景却已移形换景,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一间墓室。
墓室修建极为浮华。西堂摆放寿材,棺椁上悬以铁索,其下夜明珠堆了一地,金银玉石更是扔得到处都是。香炉之中用了份量不少的龙涎香,乍一闻直熏得人脑袋疼。
墓室东堂尚有人生活过的痕迹。珍珠翡翠,点苍合页,绫罗绸缎应有尽有。金银玉石簇拥间另置了软榻和书案,书案之上摆着金盘和烈酒,其中金盘中盛着一条不明动物的腿,已经烤得油津津,腿骨颀长纤细。
金盘内另放了盛满香料的蘸碟和割肉用的小金刀。烈酒的瓶子扔得到处都是。墓室四周另有几扇门开着,应当分别是通往乐器库、厨具库、兵械库和文书库。
这显然是个皇家陵寝,能修建起此等规模地宫的人,不过寥寥几人,便是颍川王都没有此等规格。
那人幽幽向少女们转身过来,双眸之中烈火熊熊,暗含癫狂之意:“你们想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