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季礼点灯的手一顿,苍白的面容上眉心轻拧。
萧溯之诧异道:“剐了狗皮?你们中原的土匪,行事真残忍!”
吴柒没去置喙萧溯之这句讽刺,只盯着温季礼的身影道:“土匪做得太隐秘了,我找过,没找到传话土匪的踪迹,这些人估摸着都不是普通的匪贼。我担心宋乐珩……”
温季礼熄灭了火折子,透过窗户敞开的一条缝,看到了底下举着火把策马经过的一队士兵。为首的人穿着藏青色的大氅,虽未见正脸,但温季礼几能断定,那是昨夜正面与他交锋过的魏江。
魏江这人一身的文气,并无武将风采,之所以被派到漳州来担任刺史,只是因李保乾对他这个刎颈之交的信任。文人带兵,常是畏首畏尾,会错失先机,是以魏江这半年来,剿匪几乎没讨到任何便宜。此番若要攻匪寨救人,恐怕也无法寄望于他的人马。
吴柒和萧溯之也走到窗边观望。温季礼将这队人马目送行远,方才问道:“李府现在是什么反应?”
“都被吓得六神无主了。”吴柒关上窗户,隔绝了愈发凛冽的夜风:“那李夫人和李老爷连夜把广信城里所有掌管李氏商铺的掌柜都叫过去凑赎金。土匪那边说了,明早必须把赎金运至城外的松谷坡,他们收到钱就放人。若是敢埋伏,就把李文彧的肉一片一片地割掉还回来。”
萧溯之道:“松谷坡不就是公子之前让韩世靖引兵过去,再抄小路折返的地方?”
“嗯。”温季礼神情凝肃,走到桌边坐下:“那一带山路复杂多变,有许多早年流民留下的山洞,加之岔路多,树木繁茂,是绝佳的藏匿之处。土匪比我们更熟悉松谷坡的地形,想要避开追踪运走金银不是难事。”
“人都在土匪手上,万一在松谷坡正面冲突,我怕小兔崽子都等不到我们去救援。现在怎么办?”吴柒焦躁地追问。
温季礼默了默,一双眸似烟笼寒水,沉声道:“吴使君再去李府走一趟吧,将李夫人和李老爷都请来客栈一叙。你便说……李文彧此次,必死无疑。”
第81章 准备闯寨
寅时刚过,客栈外被层层重兵围住,火把照亮肃杀的长街。魏江骑在马上,领着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到了客栈门口,他先一步翻身下马,再快步来到马车前面,迎下车的李老爷和李夫人。
李文彧的双亲皆已到不惑之年,一身珠翠华服,显得贵气非凡。但因着这两日心力交瘁,两人的面色都显得甚是疲倦,连带着那金贵之气也消减不少。他们抬头望着这清风雅静的客栈,魏江便在一侧矮声道:“广信如今的局势复杂,此人来历不明,又深夜相邀,唯恐有诈。李夫人,李老爷,还是先让魏某先去探探虚实吧。”
“你就知道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也没见你保护好我儿!”李夫人朝着魏江呸了一口,斥道:“半年你都剿不了匪,还害得我儿被土匪绑走!我能指望你?!”
说完,李夫人吸了吸鼻子,整理了一通神色,拎起衣摆率先进了客栈。
魏江伸手抹掉脸上的唾沫星子。李老爷叹了口气,老好人地拍拍他的肩:“彧儿出事,是要我二人的老命了,他娘性子急躁,魏大人多担待些。”
“哪里哪里。”
魏江尴尬笑笑,末了吩咐好士兵们把守住客栈,不让任何人进出,才和李老爷一起跟上了李夫人的步伐。
彼时,所有枭使都按温季礼的叮嘱提前撤走,整个客栈里静谧无声。浓云遮住天上稀疏的星子,夜风吹动几盏零星的灯笼,映得处处都泛着诡异似血的红。三人慢行上了二楼,依着吴柒的传话,刚驻足在温季礼的客房门口,两扇门便从内打开来。
萧溯之站在门内审视了一遭三人,旋即让开路来,道:“我家公子等三位很久了。”
三人的视线越过身型高大的萧溯之,见温季礼正坐在桌边煮茶待客。他稍是侧首睨向三人,温声邀请:“某出门在外,手边无好茶,三位若不介意,请入座一叙。”
李夫人和李老爷互相看看,一起进了屋,落坐在温季礼的对面。魏江走在后头,谨慎地围着屋子里转了一圈。他一边打量着屋中陈设,一边问道:“听阁下的话意,你非广信人?”
“来自邕州。”
“哦?”魏江正揭开窗边几案上摆放的香炉,查看里面的香料,闻言手上一顿,稍是回头端详着温季礼:“邕州?近来邕州可乱得很,说是在戒严,出入的人都少。我观阁下衣着,也非普通百姓,不知阁下贵姓?”
“一介无名布衣,姓氏不足挂齿。某此次前来广信,是随友人同行。”
“你这友人,不会那么巧,就是近来兴风作浪的那一位吧?”魏江把香炉的盖子盖回去,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的视线愈发锋利,负手走至桌边,道:“昨夜江岸堵截,莫不是阁下所为?”
“正是。”
魏江愣了一下。他是属实没想到,面前这看起来文弱的书生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承认。他原本以为江岸堵截的会是土匪的人,但今早发现战船被截走,他也想过会不会是宋乐珩把手伸到了广信,毕竟,李文彧三张纸画一个人脑袋,揽下了邕州那群商贾的烂摊子他是知道的。他这试探一问,本没想到会有答案,结果,对方还真就坦白了。
宋乐珩的兵力不敌他,这人是怎么敢说正是二字的?莫非这客栈里有重兵埋伏?
魏江的心思眨眼间千回百转,警惕地听了听客栈里的动静,方坐在温季礼旁边的位置上。
“这么坦率,不怕今夜客栈见血?”
温季礼不急不慢地斟好三杯茶,先递给李老爷和李夫人,再推了一盏在魏江手边,抬眼注视着魏江,道:“李公子此次是必死之局,魏刺史若想求李公子一线生机,还是莫要轻举妄动。”
“你截我战船,还要我别轻举妄动,这是不是……”魏江端起茶盏,看似要喝,却又砰的一声,把茶盏重重搁下。杯中水四溅,浸湿了桌布,“有些强人所难!来人!”
魏江一声高喝,楼下当即传来兵甲声。不出半刻,数多士兵剑拔弩张地堵在了房门外。萧溯之也摸着腰间弯刀严阵以待。眼看冲突将起,温季礼尚未出声,李夫人却陡然喝道:“你来什么人!我发话了吗你就来人!这些兵是要跟着你姓魏吗!你这么有本事,今后这两万人你来养好了!”
魏江:“……”
魏江的脸上红一阵百一阵。别说他确实没有养兵的本钱,就算是有,他也不想担造反之名。见李夫人横眉竖目地瞪着自己,魏江喉咙里的话是噎了又噎,最后只能无奈的对着门外士兵挥挥手,将人又遣散了去。等士兵都下了楼,魏江才又矮声矮气地劝道:“李夫人,此人绝不可信啊。他要么就是和土匪一伙的,要么就是邕州的叛逆。无论他是个什么身份,他都只会害李公子,不可能救他的!”
“魏刺史说得不错。”温季礼仍是气定神闲地应。
魏江一拍手:“看看,李夫人你看看,他自己都承认了。如今李公子落在土匪手里,生死不明。要是再来个搅局的,李公子当真是神仙都救不回来!”
“我呸!你再敢诅咒我儿,你就滚回洛城去!”
魏江:“……”
魏江又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
李夫人骂完魏江,扭头看向温季礼,同样厉色道:“你半夜叫我们前来,若是说不出个理由,我们李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温季礼从容道:“敢问诸位,某为何要救李公子?”
这是一个明显的反问句。
李老爷和李夫人被问得一脸懵。魏江则是下意识地脱口:“因为尔等逆贼包藏祸……”
尾音没出,话却戛然止住。魏江思索片刻,继而环视了一圈周遭,抓住了关键点:“你这位友人不在?”
“昨夜,她去了李氏别院。”
原来如此!
魏江恍然大悟。
温季礼既已把话说到了明处,也不再遮掩,道:“土匪绑走的人里,有我必救之人。她在,李文彧方能活。我已交了底,接下来,便看魏刺史要不要合作了。”
魏江没有出声,默默判断着温季礼这话的真假轻重。若真是宋乐珩被绑,宋阀必会倾尽全力相救。而且他眼下战船被劫,兵又是李氏的,左右都被压制着,他索性等着李家人表态。
李夫人和李老爷听了个云里雾里,虽不知道温季礼这友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只知他也想救人,便对他减轻了防备心。
李夫人忙问道:“先生这么说,是知道匪寨里的情况吗?我儿是否平安?”
温季礼垂眼不答。
李夫人和李老爷惴惴不安的相视一眼,李老爷跟着道:“只要先生能让我儿平安归来,无论先生是何身份,有何请求,我李氏无不应承!说到做到!”
温季礼探究地睨向魏江。
魏江见事已至此,无奈轻笑一声:“魏某不过是受人之托才领李氏的兵,自然是听李氏之言。阁下只要能救回李公子,昨夜之事,既往不咎。至于战船,那是李氏之物,当由李家少主做主。”
“好。”温季礼应下一声,这才切入正题:“那山上土匪的来历,三位可知?”
魏江没好气道:“当然知晓,他们的前身是上冈寨。”
“嗯。所以,他们并不是要在广信安寨落户,只是要借李氏东山再起,竞逐中原。此次李氏一旦按土匪所说,将金银送至松谷坡,他们便会杀人转移。”
李夫人急得晕眩了一下。李老爷见状,忙搀住她。两人一个哽咽不已,一个泣不成声。
李夫人哭道:“那还有法子把我儿就回来吗?”
“七成把握。但,要先换一人回来。”温季礼沉着道。
魏江禁不住冷笑:“阁下这算盘打得太过了。用李家少主换你友人的命,纵使她能活着回来,尔等也走不出广信。”
“错了。只有她回来,才知这匪寨该如何攻,人该如何救。”
魏江还想再反驳,李老爷心焦如焚,打岔道:“魏大人,你就别插科打诨了!先听这位先生怎么说!先生,我们要换谁?该怎么换?”
魏江被噎得没了脾气,懒得再开口,干脆侧过身去,不再理会几人。
温季礼继续道:“这三十箱金银,目前不可送去。必须向土匪确定,李公子是否还活着,否则,绝不给出赎金。”
“那他们若是对我儿不利,该如何?”
“你们给了,李公子必死。你们不给,李公子尚有五成可能活下来,端看二位如何抉择。”
李老爷和李夫人一听,心里更是慌乱,一时都接不上话。
魏江始终是和李家拴在同一条绳上,气闷地回过头看看两人,又转向温季礼道:“你说得轻巧。一来,我们没办法向土匪传话,怎么去确定李公子的生死?二来,要是土匪真肯放一个人回来,我们不就能找到匪寨,攻打匪寨?你以为这伙土匪是傻的,他们有可能放人吗?”
“我方才已经言明,土匪是要借李氏东山再起。李文彧只有一个,他们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摆在他们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放人回来,拿到赎金,再杀人转移。二,不放人回来,拿不到赎金,被迫杀人转移。魏刺史认为,有野心打天下的土匪,会选哪条路?”
魏江眼色一沉,思忖少顷,道:“那放谁?姓宋的商贾?还是……你那友人真实的身份?”
温季礼闭了闭眼,收在桌面下的手指微微一蜷。宋乐珩不可能在土匪面前暴露她的身份,否则,形势只会更复杂。他确定不了宋乐珩的状况,所以他的每一步,每一句话,都在赌,而且,必须赌赢。
片刻。
温季礼道:“放一个丫鬟。李公子身边的丫鬟。”
李夫人和李老爷满脸惊讶。李夫人道:“昨日彧儿身边根本没有丫鬟……”
魏江逮着机会怼回去:“夫人您别问了。这就不是您问得明白的事儿!”
“你……”
魏江趁李夫人还没骂出口,赶紧又对温季礼说:“明日到松谷坡给土匪传话?”
“不。”温季礼摇头:“太慢了。我们必须让土匪知晓,李公子死,便是石破天惊,逼他们给出李公子还活着这颗定心丸。”
“那你的意思是……”
“烧山。”
“烧哪座山?”
“缙云峰。”
寅时三刻。
营窟里鸦雀无声。除了躺着的李文彧正昏睡着,宋乐珩、张卓曦、“周兴平”都各自靠着墙小憩,但实际上谁也没有真正的睡着。
宋乐珩算着时间,睁开眼注意着营窟外的动静,小声喊道:“醒醒,还有一刻,值守要换人了。”
张卓曦和“周兴平”当即坐起来。宋乐珩刚要再叮嘱一遍,边上的人忽然小幅度地动弹了一下。李文彧眼睛还没撑开,就开始迷迷糊糊地支吾:“疼……好疼……”
李文彧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因为手臂上缠着一圈圈的红绸,红绸的另一头又连着其他部位,他的手落在自个儿胸口上时,就一面觉得痛,一面觉得有种微妙的竖起感。李文彧默了默,费力睁开眼,想看看身上是怎么个事儿。
张卓曦和“周兴平”都不敢看这过分美丽的画面,双双转头面朝墙壁。唯有宋乐珩,快速坐到李文彧旁边,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李文彧:“……”
李文彧虚弱道:“你挡住我眼睛干什么?我身上怎么了……”
“没事。就是……就是给你上了药,裹着纱布呢,你再睡会儿。”宋乐珩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瞎话。
李文彧果然安静下来。他放在胸口上的手缓缓上挪,覆在了宋乐珩的手背上。宋乐珩觉得他是想吃自己豆腐,刚要把手收回,又感到李文彧这掌心冷得像块冰,还带着力不从心的轻微颤抖。她于心不忍,忽听李文彧喃喃道:“宋乐珩,我是不是……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