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季礼终于停下重复了半夜的动作,将药杵放下,沉默了一瞬,而后便拿过一旁椅子上搭着的狐裘,披上身走向门口。
外头的几个人还在小声叨叨,马怀恩刚说:“你们都看出来了?我老马火眼晶晶绝对不会看错!自打那死小子第一次上凌风崖我就觉得他不对劲!不该啊,他和主公不是……”
房门打开,四个前一刻还紧凑在一起的脑袋豁然散开。诚然,萧溯之完全是被动凑的,他从头到尾没说过半个字,但三个人嚼舌根就是要凑他面前去。眼见温季礼脸色不大好看地站在门口,四个人都有点做贼心虚。
而萧溯之不仅做贼心虚还觉得自己冤枉极了,恨不得把其余三人大卸八块。
温季礼面色板正地扫视过四人,道:“如今宋氏自立,首要之事是立徳,立心,立律。你们皆为近臣,更要自律。自今日始,众人不得乱议主公与宋小公子的关系,宋小公子乃主公血脉至亲,再有胡言者,处军棍三百!”
“是。”四人齐声应下。
“另外。”温季礼话音稍顿。
四个人正想着是不是也不准议论他和宋乐珩的关系,结果,温季礼的语气又柔和下来,说:“昨晚主公夜宿山间,条件简陋,想必无早膳可用。张卓曦,你去准备主公和宋小公子的早膳,尽快送到山上去。”
张卓曦和其余三人:“……”
四个人都怔了一怔,几乎是同一时间抬起头望着温季礼,四双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张卓曦是个没法藏话的,下意识就张嘴道:“大度啊……这就是所谓的正宫风范吗?”
温季礼:“……”
萧晋:“……”
萧溯之:“……”
萧晋咬着牙就要拔刀,马怀恩一把捂住张卓曦的嘴,赔笑道:“温军师莫怪,他是今早吃多了,人给撑傻了,我这就带他去给主公送饭……”
马怀恩拉着张卓曦要走,恰逢此时,吴柒从回廊上快步走近,一张脸黑得像是刚去掏了煤山,一看就知道出了事。他目不斜视地走到温季礼旁边,温季礼端详着他,严肃道:“出什么事了?”
吴柒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答道:“我去找那小兔崽子……咳,不是,找主公,她人不在,只能来找你。昨天被请来的那些商贾,煽动城里共计一百二十九家商铺,全部关了铺子,要出走广信去投奔李氏。我已经让两边的城门暂时关闭了,但这些人太多,每一户都拖家带口的,有老有少,全都在城门底下闹事。”
温季礼思量片刻:“关城门会落人口实。此事发酵,百姓也会陷入恐慌。”
“那怎么办?这些人要真走了,邕州就完了。没有人卖粮卖布,老百姓迟早也会走,到时候剩座空城,那还有什么用。”
几人听着吴柒的话,先前的玩笑意味全都消散了,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温季礼道:“还没有这般严重。此事的重心,并不在于这些人。”
他招手让萧溯之上前,低声叮嘱了几句,随后就见萧溯之拿出一个绣着狼头纹样的锦囊,递给了温季礼。温季礼将东西收到袖口里,萧溯之便转头拉走萧晋。
萧晋奇道:“哎那不是……”
萧溯之骂一声闭嘴,拽着人快步离开了。
温季礼又嘱咐张卓曦和马怀恩:“你二人上山时,不必急于将此事告知主公。她昨夜约莫没休息好,让她先回来歇着吧。商户之事,我与吴使君去处理。”
说罢,温季礼走下两梯石阶,率先往苑外走去。吴柒见状急忙跟上。
马怀恩和张卓曦站在原地,瞅着温季礼身披狐裘的背影,张卓曦忍不住感叹道:“老马,你真不觉得这就是正宫之风?看看,稳重大气,有手段还有能力!”
马怀恩点头:“关键他还超爱的,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让主公吃饭睡觉……”
两人相继啧啧两声,聊着天走向了伙房。
宋乐珩醒来之时,就发现宋流景正坐在自己的身旁。
彼时,清晨熹微的阳光从窗上落了一缕,正巧镀在宋流景的侧脸上。那溶金的颜色笼罩着冷冽的白,仿佛朝霞之中的皑皑雪山,瑰丽到极致,让人一度挪不开眼去。
宋流景也不催促,由着宋乐珩看,等她看了好半晌,他才偏了偏头,一只手支在自己的腿上,撑着下巴道:“阿姐,好看吗?”
宋乐珩匆忙回过神,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尴尬得整个人都有点无所适从。
这着实不怪她,大清早云里雾里的时候有个长相绝佳的人逆光坐在自己边上,是人都得迷糊。更何况,宋流景还是个白毛天菜……
宋乐珩稳了一下心绪,一边坐起身来,假装从容地穿鞋,一边就道:“你长得像娘亲,自然好看。你怎么醒得那么早?身上的伤,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宋流景仍旧望着她笑:“没有了。我向来睡得少,见阿姐睡得香,不忍心吵醒,就一直等着阿姐。”
宋乐珩点点头。穿好了鞋子,理好衣裳,她又走到桌边,拿起宋流景的蒙眼布巾,折返回来道:“今天日头好,你这眼不能见强光,先遮上。稍后我们下了山,你回府吃过早膳便歇着。近来我事情颇多,你不可再任性妄为了。”
“嗯。”
宋流景乖巧应了声,又转过背去,让宋乐珩帮自己系蒙眼巾。
宋乐珩也没拒绝,动作轻柔的用布巾罩住宋流景的双眼,在他脑后系上结。因为两人的距离近,昨夜怀中的气息仿佛是卷土重来的飓风,又将宋流景吞没。他必须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想将人再次拥揽入怀的妄念。那放在腿上的双手捏皱衣衫,及至宋乐珩稍微退开,才略显失落地松开。
“好了,我们下山吧。”宋乐珩说着便要往门口去。
宋流景突然站起拉住她:“阿姐,我……我有些饿。底下的大宅里还圈养着几只鸡,不如我们……”
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响起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
“哎哟!有人说饿了!那不就巧了!早膳我们都送来了!主公,我们能进吗?”
宋流景脸色一冷。
宋乐珩听出来人是张卓曦,上前开了门。张卓曦和马怀恩两只手都拎着三层的食盒,一前一后地站在屋子外。宋乐珩让两人进了屋,这才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张卓曦把食盒往桌上一放,答道:“正宫那位让我们送过来的。”
宋乐珩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好好说话,哪来什么正宫那位?”
“温军师啊。”
宋乐珩还要再踢,张卓曦立刻嬉笑着闪去了一边。
等马怀恩一个人摆好了一桌子的早点,宋乐珩打眼一看,竟有清粥,糕点,面点,还有几样现炒的小菜。她禁不住讶异的在桌边坐下,道:“怎么弄得这么丰盛?”说完,又自觉有些愧疚,摸了摸鼻尖儿,小声问马怀恩:“温军师用过早膳了吗?他……他胃口好不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马怀恩思忖道:“我也不是温军师跟前的人,怎么知道他胃口好不好嘛……反正,温军师说了,一定要让主公和宋小公子吃好,所以我们就多带了些。”
宋流景皮笑肉不笑的在桌边坐下。
宋乐珩有些拿捏不准,又试探道:“这么说,他不像在生气的样子?”
“不好说。”张卓曦道:“萧晋和萧溯之
说了,昨夜温军师是走回王府的,走了一个多时辰,到王府都是下半夜的事了。主公,这算不算生气?”
宋乐珩:“……”
宋乐珩骤然觉得心口一抽。
马怀恩和张卓曦只感到宋流景那冷飕飕的眼光在两人身上来回巡视,都生怕触了他的霉头,识时务地转移了话题。马怀恩给宋乐珩舀了一碗粥递过去,笑道:“主公,先吃饭,先吃饭。”
宋乐珩这会儿着实有些难以下咽。一想到温季礼生着气还惦记她饿不饿,她就坐立难安,只想着快点下山。她走神地刨着饭,宋流景一看她这副模样,心里也跟针扎似的。
分明昨晚温季礼脸都气白了,他本以为温季礼少说也会和他姐冷战数日,却不想……
一山还有一山高。
姜还是老的辣……
想到这里,他心中就长出尖锐的倒刺来,如果不刺进别人的心脏,就会扎进他的血肉里。让他疼得疯魔。宋流景蜷了蜷五指,刚闭上眼睛想按捺住不受控的情绪,就听宋乐珩招呼道:“阿景,快些吃,别耽搁。”
宋流景微微颔首,味同嚼蜡地吃着糕点。
宋乐珩刨完了大半碗饭,又问马怀恩:“今日城里安生吗?昨天那些个商户,有没有什么异常?”
马怀恩不说话,眼神心虚的到处乱瞟。
宋乐珩何其了解手底下这些人,一看他的动作,就知道是出了岔子。她脸色一变,放下碗筷,盯着马怀恩道:“怎么了?是有人闹事?”
马怀恩也不敢继续隐瞒,只好老老实实地作答:“就是那个周兴平,挑拨邕州百来个商户出走广信,要去投奔李氏。老吴没办法,只能关了两边城门,那些人就在城门底下闹。温军师说他和老吴去解决这事儿,您昨晚没休息好,让您吃了饭回府去睡觉。”
“你不早说!”宋乐珩一拍桌子站起来:“城里出这种事,我吃什么饭睡什么觉!”
马怀恩怂头怂脑道:“这……这不是温军师让我们别急着说的嘛……”
“他是出谋划策的军师,不是冲锋陷阵的兵!我能让他冲去前面?他今儿要真是少根头发,我把你俩的嘴给撕烂,看你俩还藏不藏话!”
宋乐珩无差别地骂完马怀恩和张卓曦,就在这时,几人同时听到了屋外激烈起伏的鹰鸣声。宋乐珩第一反应就是雀鹰在叫。她转头冲出木屋,借着山腰地势,定睛瞧见山脚下邕州城的上空,竟有成群的雀鹰在盘旋鸣叫,听上去极尽凄厉。
宋乐珩脸色一白,顿时想到温季礼或许是出了什么状况。仿佛是为了验证她心里预感的噩耗,紧接着,山道上便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匹白马飞驰而来,马上的吴柒浑身是血。他都等不到马蹄停下,一到篱笆外,人就从马背上径直跳了下来。
他手里提着沾红的软剑,每走一步,院子里都会拓下若隐若现的血脚印。宋乐珩的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栗起来,嘴唇也在抖。她一句说辞都还没问出口,吴柒就红着眼睛,哑声道:“我……我罪该万死,没有护好温季礼……”
第65章 心乱如麻
“我罪该万死,没有护好温季礼,他……他出事了。”吴柒深埋着头,一双眼睛不知是着急还是内疚,攀满了血丝。
宋乐珩本来就没休息好,气血瞬间冲上头,冲得她眼前一黑。她微微踉跄了半步。宋流景手疾眼快地搀住她,握紧她的手。她静默须臾,待视野恢复清明,才拂开宋流景站好,强压着指尖的颤栗,容色恢复了一贯的镇定。
可她手底下这三人都从没见过有任何一刻,宋乐珩的脸色有这般的灰白,简直肃杀得吓人。
“是怎么出事的?”宋乐珩哑着声问。
“周兴平带着城里的商贾闹事,说以后准备去广信落脚。温季礼带我去和周兴平等人谈判,就在城里的金铭轩。”
“金铭轩……是周兴平开的酒楼?他提出去那里谈的?”
“是。”吴柒点头:“今早城门口闹得沸沸扬扬的,温季礼去了,就跟周兴平等人说,邕州安稳下来后,主公会让利于各家,周兴平听了态度有所和缓,就提出让各家家主和温季礼去金铭轩详谈。我当时为了防止周兴平他们有后手,扣留了他们一部分家眷。但我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还敢出手暗算……金铭轩里埋伏着这些豪门大户豢养的打手,还有些功夫不差的杀手。我被缠住一时没能脱身,温季礼就……就被他们的打手带走了。周兴平和大部分的商贾,都趁那一阵儿哄乱出了城。”
宋乐珩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拳头,冷声问道:“既是带走,那就是有所求。他们是想用温军师的命,换我归还昨日的钱粮,以及他们的家眷,是不是?”
“是。周兴平的人说了,三日内,众人的家眷和钱粮都让送去广信,否则,他就把温军师的尸体送回邕州。”
宋乐珩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分。莫说眼下大部分的粮食她都分去了白马堡和七星堡,钱她也要留着招兵买马,就算是能还,她也绝不可能任由旁人这样威胁。否则一旦传出去,她很快就能被邕州这些包藏祸心的商贾给整死。想到这,宋乐珩心中很快便有了决定。
“黑甲兵知道温军师出事了吗?有什么动静?”
吴柒摇头道:“黑甲那边不归我调动,平常除了那两个姓萧的,都见不着人影,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动向。倒是我和温季礼出发前,他让萧溯之和萧晋去办事了,具体办什么,我也不知道。”
张卓曦谨慎瞧着宋乐珩快要掉出冰渣子的侧脸,硬着头皮问:“主公,要把这些人的家眷先送去广信换人吗?”
宋乐珩抬起眼皮,望着远处盘旋的雀鹰,眸色是少见的狠戾幽深:“今日被扣留下的各家亲眷,一律软禁在各家府邸,派专人看守,不得外出。违者杀!此事,马怀恩负责。”
马怀恩当即应下:“是。”
“柒叔,你和江渝从后勤里挑二十人。最好挑先前我们从白莲教救出来的女子,星夜兼程赶往广信。这些商贾出城后多半会分散走,他们都是养尊处优的人,不会走太快,过几日才会陆续抵达广信。你们先去广信城,注意打探李氏和这些人的消息,莫要被人发现。”
“是。”
“张卓曦,你去清点余下枭使,随我出城,沿途搜寻温军师的踪迹。我今日就要看看,这周兴平他是长了几个狗脑袋!”
“是!”
邕州的冬季,湿冷又少阳,一团乌云终日笼罩在穹顶上。宋乐珩带着枭使们策马出城,临到城外十来里处,新的车辙印便分向了好几个方向。宋乐珩下令众人分开追,自己带着张卓曦等数十人往翻山的小路寻找。
这一找,便是从日找到夜。
偏生中午的时候,山间下了一场细雨,将路上的车辙印冲刷得干干净净,无迹可寻。宋乐珩不肯回转,依旧往广信的方向搜寻。到了夜里酉时末,一行人离邕州已有好几十里路。因着一天没吃饭,众人都是饥肠辘辘的,宋乐珩便停了下来,让众人先生火休息。张卓曦和蒋律去打野兔充饥,没隔多久,蒋律就先拎着一只剥了皮洗干净的兔子回转,交给了生火的几人,把兔子架起来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