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舒月生怕自家重视名声的夫君被气晕过去,赶紧挽住他的手给他轻抚后背。
温季礼也是百口莫辩,顶着裴温那道拷问的视线,只觉整个后背都在发麻。
宋乐珩则是压着脾气道:“还有呢?”
“还有……还听到了主公你求沈凤仙救温军师的事。”
宋乐珩:“……”
宋乐珩抬手就要打张卓曦。张卓曦一个闪身,躲到了数步开外,无辜道:“我们就是八卦,又没传谣,这本来就是事实嘛。再说,这是……这是萧晋说出来的!”
温季礼的脸色也难看了。
宋乐珩摆摆手:“算了算了,你赶紧去看看,阿景在不在房间里。”
张卓曦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在。今天一天都没见着人了,我们吃饭的时候还在琢磨,这小公子是不是被主公气跑了。”
“糟心玩意儿你不早点说!”宋乐珩提起衣摆就要去踹张卓曦。
温季礼隔着衣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见她止下脚步,又迅速放开,道:“这宋小公子常年被困在平南王府,能去的地方并不多。沈夫人也非全然无力自保的人,他若想避开主公的耳目,多半不会在城里。不过,他也不会离主公太远。”
宋乐珩思量少顷,凝眉道:“你的意思是……”
温季礼轻轻点头,宋乐珩霎时了然,朝张卓曦和江渝吩咐:“你俩立刻出城往凌风崖去一趟,看看大宅和那后山的小院里有没有人!如有踪迹,立刻回报!”
“是!”
凌风崖后山。
已经小半月无人居住的屋里铺了一层薄薄的灰,房梁上,结着蛛网。蜘蛛吞噬着因为突然亮起烛火飞扑进来,从而被困住的夜蛾。
沈凤仙此时被麻绳绑着,动弹不得地坐在凳子上,冷静看着宋流景拿着火折子,一一点亮屋子里的烛台。他像是很不喜欢这间屋子黑漆漆的,在上山时就买了许多烛台,将这些烛台摆在所有能摆的位置上,耐着心慢慢点燃。及至整间屋子亮如白昼,数不清的火舌烤得这冷冬的夜有些焦躁时,他才停下,吹熄了火折子。
“你的眼睛不适合见强光,看多了会瞎,建议你把烛台灭了。要是不灭,当我没说。”沈凤仙冷淡地提醒。
宋流景颇是有些意外,回过身歪着脑袋瞧她,那双瞳孔在强光的照耀下,真真像块流光溢彩的晶莹琥珀。
“这就是医者仁心?那……你能治好我吗?我的眼睛,我的头发,能像正常人一样吗?”
“不能。你先天的。”沈凤仙直言不讳。
宋流景默了默,然后低笑出声。他笑了好一会儿,方落座到沈凤仙的对面,长叹了一口气,好像很不能理解地问:“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你可以治好温季礼,却治不好我呢?”
“病情不同。他有救,你没了。”
宋流景:“……”
宋流景真心实意道:“你这样出去治病,没有被病患打过吗?”
沈凤仙:“……”
真被病患打过且因为打到脸再也不想出去治病的沈凤仙脸色一黑。但她只黑了片刻,就想起一个重要的学术问题,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控蛊。”
她自小就入了医家,受教于名师,习医术和鬼门十三针。所谓医毒不分家,是以她对毒蛊也略有涉猎。在沈凤仙看过的各种典籍上,都讲控蛊需要媒介。但今日下午,宋流景突然出现在她门口时,他一动不动,甚至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沈凤仙就见着潮水般的蛊虫占据了她整间屋子。她要是不和宋流景走,会死得很难看。
被那些蛊虫啃噬得只剩一滩尸水,太丑了,她不喜欢。
她喜欢自己漂漂亮亮的。
脑海里回忆着下午那场景,沈凤仙又补充了一句:“为什么不在家里杀?怕被人发现?”
“嗯。”宋流景坦白应下,一只手懒懒地撑着自己的头:“我知晓阿姐看重你,她想拉拢你,是吗?”
沈凤仙不答。
宋流景又自顾自道:“你对阿姐有用,我不想杀你的。你看这样,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
他的头突然一正,眼神显得更亮,熠熠生辉的。
沈凤仙还是不说话。
宋流景也不恼,认真地问:“我不杀你,你也不要救温季礼,让他死,好吗?”
“你是怎么控蛊的?”沈凤仙又问。
“是不是只要我告诉你,你就不救温季礼了?”
宋流景定定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沈凤仙不吱声儿,他就静静地看着她。两人僵持了须臾,宋流景故意重重叹了声,旋即主动示好一般,道:“告诉你也没关系的。你是不是在想,我用的什么媒介?”
他把食指放在自己唇上,用力咬破。沈凤仙略显惊诧地看着他伸出手,食指上一滴血珠滴落在桌面上,与此同时,窗框上,门缝底下,包括脚边的土里,四面八方,密密麻麻,俱是带着尸臭气的蛊虫爬了出来。它们好像是在等待指令的宠物,原地蠕动着,只待宋流景恩许,它们就能把沈凤仙这顿大餐吃得干干净净。
沈凤仙仔细观察着这一幕,脸上却没什么惧色,反而紧盯着宋流景流血的手指,疑惑道:“是靠血气操纵的吗?你用自己的血饲养了这些蛊虫?”
宋流景噙着浅而又浅的笑意望她。
沈凤仙很快又摇头否定:“不对,不是靠血气。你下午来找我时,我没有闻到血腥味,你也没有用血来操控这些蛊虫。”
她喃喃念着,思量片刻,忽然就看向宋流景的心口。她这一看,宋流景的表情也略有些出乎意料。
沈凤仙不可置信道:“以心为冢,脉绝三焦。你……你是怪物吗?你养成了心蛊?”
这世上很少有人了解南苗的蛊术,包括沈凤仙自己,其实都是一知半解。因为南苗的蛊术很少外传。南苗人稀少,又毒又神秘的蛊术就是他们在大争之世自保的手段。只有一件与蛊术相关的事,南苗人从不作隐瞒,许多提到蛊术的书里也都有记载,那便是心蛊。
所谓心蛊,是将千万蛊虫方得其一的蛊王养于心间,此后,自身的血,身体里所有的养份,都会用于供给这只蛊王。这时的人便已称不上是人了,只能算作是蛊王的宿主。
蛊王活着,宿主便活。蛊王死,宿主便死。
因蛊王的强悍,宿主也极难身死,还能时时召唤出蛊虫,几乎厉害到无人可匹敌。但哪怕南苗人都说出了养心蛊的方法,放眼天下,还是没几人愿意去养,能够养得成。
只因养心蛊之初,将蛊王引入心间的过程过于痛苦煎熬,会导致宿主气脉绝于五脏三焦,这使得正常人都对心蛊望而却步。更遑论,心蛊养成后,每当心蛊吸食养分,那种剧痛无异于人在石磨中被反复碾碎,会让宿主痛不欲生。
如此自毁的心蛊,居然让宋流景养成了……
沈凤仙觉得他简直是个疯子。
宋流景哧哧地笑,应道:“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怪物。从小到大,旁人都是这么喊我的,我爹也这么喊我,只有……”他顿了顿,环望着屋内,语气透出丝丝伤感:“只有娘亲和阿姐,她们不觉得我是怪物。”
末了,他的头又偏回来,眸光正对沈凤仙:“你都知道了,那我刚刚和你说的交易……”
“我没答应。”
“哦。那么,你还是要救温季礼?”
沈凤仙脸上的神情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漠,没有任何答复,只是死水一般迎着宋流景的目光。
宋流景作出无奈之色,道:
“我就知晓。所以,我也没想过要放了你。”
他的话音轻飘飘一落,万千蛊虫迅速爬向沈凤仙。沈凤仙咬紧牙关,拼命跺脚,却难以阻止疯狂而至的蛊虫。眼看少许虫子已经爬上了她的腿,在她的裤子上打着圈儿,沈凤仙整个人都害怕得微微颤抖。就在她闭上眼睛准备等死时,门猛地被人踹开。宋乐珩站在门口,神情森寒。
“你不放过谁?!”
第62章 天选场主
宋流景惊愕站起来的一瞬间,满屋子的蛊虫就像变戏法似的,眨眼就钻回了地面的土里。他脸上霎时就退干净了人气儿,嘴唇微张,却是无话地望着冷脸走近的宋乐珩。而在宋乐珩身后,还跟着温季礼、萧溯之、萧晋。
温季礼让萧溯之两人候在外面,随即进了屋,主动去解捆绑沈凤仙的麻绳。宋乐珩则是站在宋流景的跟前,以从未有过的严肃审视着他。
那一晚,宋流景杀了宋含章,说自己从此无力自保的时候,宋乐珩就晓得,他大概率是在撒谎。她虽从来没接触过蛊毒这种稀奇玩意儿,但也是亲眼见过了,所以宋乐珩一直都有所猜测,宋流景必是能用某种方式无声无息地操纵蛊虫。她选择不问,一来,宋流景毕竟年纪小,她既然答应裴薇要照顾他,就不想让两人的处境变得尴尬。二来,说到底,宋流景至今为止做的大部分事,包括屠平南王府,杀宋含章等人,都对她有益无害。她留下他,利大于弊。
但若宋流景当真对沈凤仙或是温季礼动了杀心,那就不同了。
眼见宋乐珩的神情沉着得可怕,宋流景怯生生地伸出一只手去,勾着宋乐珩的指尖,生硬地挤出一丝笑,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阿姐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今晚你待如何?”
话虽说得平静,但语气却是少见的冷厉。自打两人重逢,宋乐珩几乎没用这样的语气对宋流景说过话。宋流景只觉心尖尖儿一抽,脑子里像有一根弦,顷刻就绷紧了,连带着那笑也变了些意味,如同在哭一般。
“阿姐为何要这样问?阿姐以为,我会做什么?”
“还要我以为?你当我是瞎了!方才那满屋子爬的蛊虫,若是我没赶到,小舅娘就和平南王府那些人一样的下场!我说得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宋流景被宋乐珩一席话吼懵了,一边摇着头,一边眼睛就泛了红:“我没有想杀她。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真的起歹心?我无非是……一个人太孤单了,想和小舅娘说说话。阿姐,你信我。”
沈凤仙身上的绳子此时被解开,她站起来活动着手脚,毫不留情面地拆穿了宋流景:“他就是想杀我。”
“我没有!”宋流景的嗓音都变了调,转过头两眼通红地瞪着沈凤仙:“我想杀你,你根本留不到现在!”
沈凤仙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道:“他不想让我医治温季礼。你们晚来片刻,就可以给我收尸了……哦,不对,他杀的人,应该没有尸体。”
宋流景愈发恼恨。他以为沈凤仙会像王五等人,根本不敢将实情告诉宋乐珩,可没想到,沈凤仙这个人,轴得不转弯。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听宋乐珩高声斥道:“跪下!去给小舅娘认错!若小舅娘原谅你,你从明日起,回苍梧去给娘亲守孝三年!好好思量你该如何做人做事!若是小舅娘不肯原谅,那就任凭小舅娘处置!”
紧绷的那一根弦,铮的一声,断了。
宋流景满脸茫然,像是听不明白宋乐珩说的话,反复回味了好一阵儿,泪珠子才成串往下落,脚下踉跄了两三步,喃喃道:“你不要我了……”
做出这个总结,他又好像还是不明白,定定地看宋乐珩:“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说,永远不会离开我吗?阿姐骗人……为什么要骗我……”
“没有人骗你。你这十六年虽是被关在后院,但因娘亲的保护,你所面对的爱是真的,许诺是真的,那是我和娘亲给你的。恨是真的,厌恶也是真的,那是宋含章给你的。”
“那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要弃我!”宋流景吼得撕心裂肺。
温季礼见他许是要失控,走到宋乐珩身边,轻劝一声:“主公……”
宋乐珩知他要说什么,扬了扬手,阻了他接下来的话。她如果今日不和宋流景说清道明,来日宋流景就有可能再对她身边的人下手。念至此,宋乐珩走近少许,目光尤然冒着冰渣,冷声道:“你知不知道,你要杀的这两个人,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宋流景不语。
宋乐珩道:“且不说凤仙儿算你我的小舅娘,是亲人,再者,我看重她的医术,想要拉拢她。”
“我知道。”宋流景惨笑:“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温季礼!”
宋乐珩全然不避讳:“是。但不完全是。我不止是你的阿姐,我曾是枭卫的督主,如今是宋阀的主公。我有八千军士,两百枭使,还有温军师,凤仙儿,我皆视为自己人。什么叫自己人,那便是与我志同道合各有神通却又甘愿为我所用者,他们既效力于我,我就有责任护全他们。这也包括你。”
温季礼的眸光微动,看着那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宋乐珩挺直的背影——
她对他的好,皆是因为他是她的自己人。
温季礼的眼底闪过一道不明朗的情绪,继而又垂低了眼眸。
“我的底线,就是这些身边人。你可以性子乖张孤僻,我也愿意将你留在身旁,用往后年月来填补你所受的伤害。但若是你要越过我的底线,我便留你不得。”
宋乐珩说得坦诚直白,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宋流景与她相视着,雪色的影就那么清楚地拓在那双有情又无情的眼中。他怅然若失地笑笑,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带着一种沧桑的死感:“我不明白……不明白阿姐的世界里,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从你三年前去了洛城,这一切就变了!可是从前……从前你还在府上时,你也只有我,只有娘亲的。现在围绕在你身边的人那么多,多到……你都看不见我了!你总是把我冷落在一边……你根本想不起我!”
宋流景捂住眼睛,水泽从他的掌心底下簌簌流出,凝于下颚,似一粒粒的珍珠,不停往地上砸。宋乐珩听着他的控诉,也禁不得有短暂的心软。
“你说……他是你的军师,他只是军师吗?那你对我说的话呢?你昨日明明说……明明说好会来找我的,我等了好久,夜里我都不敢睡,怕你来的时候,见我睡着,你就走了。我坐了一宿,你都没有来,我又等了整整一个上午,你还是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