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怀恩道:“督主是要叫阵了?”
“差不多吧。”
枭使们又互看一通。吴柒当先往垛口一站,其余枭使便也纷纷跟上,在吴柒左右列成一排。
马怀恩深吸一口气道:“来吧督主!虽然咱们今日是两百打八千,但只要能跟着督主,死了不亏,活了稳赚!”
“对!”
“就是!”
枭使们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个虽然心里发怵,但面上却是高声壮胆,丝毫不露惧意。等一排人自个儿打完了气安静下来,宋乐珩便站到城楼中间的显眼处,清了清嗓子,朝着军阵前两个老将放声大喊。
“叔,伯,我请二位来邕州叙个旧,吃个便饭,你们弄如此大阵仗,也不怕吓着侄女!我们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有什么问题是不能吃顿饭解决的?要是一顿不行,我招待叔伯吃两顿,您二位看是不是这个理!”
枭使们:“……”
枭使们几十上百双眼睛,骤然齐刷刷瞅向宋乐珩,个个的表情都复杂不已,但都在表达着同一句话——
这么叫阵,是不是太丢脸了点,以后还在不在道上混了。
宋乐珩全然不觉丢脸。温季礼一时没绷住,摇着头轻笑出声。
枭使们挣扎片刻,见宋乐珩的目光已然扫过来,只能调整了一下心情,在吴柒的带领下,人高马大的汉子们统一朝着城楼底下喊叔伯。
韩世靖和赵勇两人骑在马背上,听到城楼上的喊话,扬手命身后的号角兵停下了动静。两人仔仔细细瞧了番城楼上那穿着深紫衣袍,束着高髻的女子。
他们虽跟随宋含章多年,但对平南王府这个嫡长女却没多大个印象,只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两人都以为这嫡长女多半是随了她娘裴薇的性子,不争不抢的,是以没什么存在感。不想今日一见,不但不像她娘,这嫡长女还多少有点无耻。
两人讽刺大笑,韩世靖不屑地朝着城楼上道:“叫什么叔伯,你一介女流身,竟做得出弑父夺权之举,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你命休矣,莫要说这些与我二人套近乎!”
赵勇跟道:“喊叔伯没用!你真怕死就喊祖宗!”
宋乐珩:“祖宗!我穿开裆裤的时候您二位可是抱过我的,就冲这情面,纵使要打要杀,也请两位祖宗爹给我一盏茶的时间,让我明志军前,顺带孝敬两位。如此一来,才不枉二位过去的照拂之意!”
一心想当宋乐珩她爹的吴柒:“……”
温季礼:“……”
温季礼无可奈何地按了按眼尾,挡住了半边脸。
枭使们愁眉苦脸地望着宋乐珩。蒋律表情复杂道:“督主,这一句我们也必须跟吗?”
宋乐珩眯着眼瞄众人。
于是,人高马大的汉子们再次经过内心的激烈挣扎,冲着城下喊:“祖宗,我穿开裆裤的时候您二位可是抱过我的!”
那声音,震天响,没皮没脸到能让整个邕州城的百姓以及八千士兵铭记,此后,宋乐珩和枭卫众人都将名垂野史。
韩世靖和赵勇也完全没料到宋乐珩攀关系能无耻到这种张嘴就来的程度,别说她穿开裆裤,他两人之前是连宋乐珩的正脸都没看到过。两人互换一记眼神,稍作思量,韩世靖回话道:“你若敢出城,给你一盏茶也不是不行!你可有这胆量?!”
宋乐珩默了一刻,拎着衣摆转头就要下城楼。枭使们顷刻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劝。
“督主,这可不兴去。一旦出了城,咱们就半点防御之力都没有了!”
“是啊。到时候是打是杀,都那两人一句话的功夫!”
宋乐珩整理着领口衣襟,镇定自若道:“人都围脚底下了,就算我们固守邕州,按这兵力悬殊,至多也就两三个时辰的事儿,守不住的。只要他们肯听我说话,便有生机,放心吧。柒叔,马怀恩,备茶,抬桌,出城门!”
吴柒和马怀恩应下。
宋乐珩又道:“等我出去,你们立刻关上城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擅自出城。”
“督主……”
枭使们还想再劝,宋乐珩微微扬起手,阻止了众人的话。她刚要下马道,袖口却被一个力道拉住。她一回头,赫然撞进温季礼那双依旧柔和的眸子里。
“我与你同去。”
视线互相纠缠着。宋乐珩抿了抿唇,还是点了头,和温季礼一道下了城楼去。
半柱香后,城门开启。肃杀的风声里,夹杂着木头与铁齿轮转动的厚重声响。高阔宽广的门洞后,是邕州寂静无人的长街。宋乐珩和温季礼的身影在这城门的衬托之下,显得格外渺小。
两人并肩走出,身后仅跟着吴柒和马怀恩。过了护城河上的吊桥,在离军阵约莫还有百步的地方,吴柒放下一张小方桌,在桌子四面各放了蒲团。马怀
恩则把拎着的茶壶摆在方桌正中,又放了四个青釉的茶盏。宋乐珩和温季礼在蒲团上跪坐下来,随即宋乐珩挥挥袖口,示意吴柒和马怀恩回去。吴柒虽有一万个不放心,却还是依着她的叮嘱,迅速回城,关上了城门。
宋乐珩沉着地倒满四盏茶,笑眯眯地看向远处的两位老将:“茶都斟好了,二位祖宗爹不赏脸过来品一品吗?”
韩世靖凝肃地审视着宋乐珩,倒是起了些兴致,想看看这小女娃死到临头还要耍什么花招。他驾马上前,赵勇见状,也紧随其后。到得近了,两人翻身下马,各自落座在空位上。
常年呆在兵营里的人,满身皆是肃杀气,脸上皮肤粗粝,手指粗大得长满了老茧,两把佩剑重重往桌面上一放,震得茶壶的盖子都跳了一跳,发出清脆的声响。可饶是面对如此强劲的威压,宋乐珩和温季礼依旧面不改色。
宋乐珩打量着这两位老将身上的盔甲,看起来已是相当破旧,许多地方甲片早已磨损,甚至掉了,只有打了结的几股细麻绳露在外面。再看两人的战马,瘦得比驴子也大不了多少,要是和黑甲兵的马匹一比,那简直是没眼看。
如此想来,这两人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韩世靖见宋乐珩还在观察,当先开了口道:“你这女娃子,倒是有点胆识。我二人就给你一盏茶时间,你有什么遗言,速速说完罢!”
说着,韩世靖就抿了口茶水,杯中瞬时减少一半。
宋乐珩也不着急,给温季礼递了个眼色,温季礼便从袖口里取出一卷竹简,展开放在韩世靖和赵勇的面前。
韩世靖和赵勇正是狐疑,刚定睛在竹简上,宋乐珩就解说道:“当今天下纷乱,朝廷自顾不暇,各地皆要自寻生路。我有意接手岭南,因而不得不作万全之策。这竹简之上,是我与军师一同商定的优抚军士十七条,还请二位过目。”
韩世靖和赵勇越看越是讶异,脸色半惊半疑,眉头越皱越紧。韩世靖拿起竹简,忍不住念出声:“一人从军期间,可减免两名至亲所有徭役税赋。本人及其至亲患病,在指定医馆看病,免除一切诊金及药钱?”
韩世靖和赵勇不可思议地看一眼宋乐珩,接着念:“军中上下,自年末始,军饷皆提升三成?此后每两年军饷提升一成?”
两人又看一眼,继续念:“士卒四十以上罢归于家,按从军年限发放养老钱,每两年养老钱上涨一成?战死者,赐其亲属三匹绢?三石米?三头牛?还免除血缘至亲三年徭役?”
赵勇揉了揉眼睛。韩世靖两眼放空了一下,然后看向宋乐珩和温季礼,把竹简扔回了桌面。两人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说得有点脏。那眼神丝毫不遮掩地表达着,到底是他俩疯了还是面前这两个小辈疯了?
静默了须臾,韩世靖连连冷笑起来:“你这些政策,是写来做戏的吧?你要是真能做到,这天下兵马恐怕尽归于你了!”
“养天下兵马还是有点难度,但我算过,目前只养岭南的兵,应该可以搏一搏。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搏一搏?”韩世靖被宋乐珩一句话气笑:“你拿什么博?你爹都做不到的事,你能做到?!”
宋乐珩呷了口茶,将茶杯放在桌面上,铿锵有声。
“我能。”
第57章 宋阀主公
“我能。”宋乐珩目光灼灼,定定注视着面前二人。
二十多岁的女子,说她能养一地兵马,这本就招人笑。韩世靖和赵勇也确实笑出声了,甚至是笑得前仰后合。偏生宋乐珩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就道:“我那死鬼亲爹在岭南坐镇这么多年,就给了两位叔伯八千快要饿死的兵,瘦得堪比驴子的马。我晓得,您二位发兵邕州,就是因为快要揭不开锅了吧?”
韩世靖和赵勇顿时笑声一收,脸色迅速防备起来,如同饿狼露出了獠牙,握着剑柄随时准备收割猎物。
宋乐珩却是还噙着笑意,继续道:“宋含章的死,二位都是清楚的。您二老罔顾我那死鬼爹的军令,让我和他在邕州鹬蚌相争,这争完了您二位就想坐收渔利了,哪有这么个过河拆桥法呀?所以吧,我把宋含章的头,遣人送去洛城了。”
韩世靖两眼一眯:“你这是什么意思?”
“告诉朝廷,岭南反了呀。”
“大胆逆贼!”韩世靖和赵勇同时起身,双双拔剑,一人指着宋乐珩的喉咙,一人指着温季礼的喉咙。
城楼上的众枭使见状,都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马怀恩手按在墙上,恨不得把土都给抠下来,着急道:“怎么办?怎么办!老吴,怎么办啊!他们亮武器了!咱们要出城救督主吗?”
吴柒站在垛口处,紧盯着那一张小桌子上的动静,紧张得握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但他的话音仍显冷静道:“她没下令,不能出城。”
“可是……”
“她没下令!不能出城!”吴柒又加重声音,重复了一遍。
枭使们顷刻安静下来,都只能眼巴巴关注着宋乐珩那边的情形。
此时,城楼下的状况正是胶着,赵勇怒斥道:“弑父造反,还有什么是你这畜生不敢做的!你喊我祖宗我都未必敢答应!今日我和韩兄就杀了你,将你的头也送去洛城,表明我二人对朝廷忠心耿耿!”
两人说着便要用剑往前刺,生死一瞬,宋乐珩仍旧从容道:“有点难,我刚刚都说了,您二位快要揭不开锅了。我那死鬼爹,很久没给二位拨粮发军饷了吧?”
剑锋堪堪顿住。
韩世靖脸色难看道:“你究竟是在打什么算盘!”
温季礼接过话茬:“两位千户都是宋含章的心腹,必然知晓邕州城的粮仓在何处?您二位领兵来攻,是图邕州之粮。我若说得没错,二位不妨抬头看看粮仓的方向。”
韩世靖和赵勇果然抬头一望,骤见城中的东南方和西北方,俱是冒起了滚滚浓烟,黑云之下,隐隐还能看到猩红的火舌。这一下,两人彻底绷不住了,原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愈发像龟裂的旱土,一时之间怒极攻心。
“你二人……你二人竟敢火烧粮仓?!”
宋乐珩也跟着站起来,远目那盘旋在低空的浓烟,一脸欠收拾的模样:“哎呀,着火了呀,温军师,你快解释解释,为啥要火烧粮仓呀。”
温季礼摇头失笑,起身道:“两位千户算准城中已无多少抵挡之力,此事无误。但现下城门紧闭,即使你们杀了我二人攻城,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才能拿下邕州。”
“哎呀,一两个时辰呀,这粮仓只怕都要烧成灰了呢。”
宋乐珩在韩世靖和赵勇的坟区拼命蹦跶,两人都咬着牙想捅她一个对穿,可眼下被她拿捏住了命脉,又下不去手。宋乐珩见两个人握着剑的手都气得发抖,继续笑眯眯地扫量二人,一手搭住韩世靖的肩膀,道:“世伯,邕州的粮仓要是烧干净了,你身后这八千揭不开锅的士卒,那该怎么办呀?你们杀光我的人,进了邕州,结果邕州也没粮,这下面的人,不得乱吗?到时候你就只能城门一关,拿老百姓当粮了。那可真就是……军心也乱,民心也失啊。再者,宋含章的头已经送去洛城了,你说,那暴君会不会派兵来平叛?”
“你!你真是好歹毒!”韩世靖指着宋乐珩的鼻子骂。
宋乐珩一把抓住他的手指,表情浮夸道:“到时候,我已经去见我那死鬼亲爹了,邕州乱成这样,那暴君又没什么人性,您二位必然是捞不着好处。如果杨彻派个没名没姓的人来平叛,你们想想法子说不准还能求个活路。万一,来的是那位一上战场就发疯的燕丞呢?他可不会听你二人说这岭南生变的弯弯绕绕,大概率是把你们也打成反贼,再派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接手岭南。这结果,是二位想要的吗?”
“你到底想怎么样!”赵勇怒吼。
宋乐珩这才放开韩世靖的手,神情正经起来,
慢条斯理道:“从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功名利禄?您二位在岭南这么多年,大半辈子也就混了个千户,还时时刻刻得为这八千人的军粮军饷担惊受怕。宋含章让岭南哀声一片,但我不会。眼下此等时局,朝廷无道,天下大乱,这乱世才能出英雄,两位叔伯何不趁此机遇雄鹰展翼?若是成,您二位便是封候拜将,泼天富贵。若是不成,再不济,也不能比眼下更差了,是不是?”
两人默不作声地思索着。
宋乐珩见两人已有松动,趁热打铁道:“半个月。”
“什么?”韩世靖和赵勇都不解宋乐珩的话意。
温季礼却是脸色一变,想要阻止宋乐珩,她却已然说出了口:“给我半个月的时间,若我能使军费充足,保证这十七条军策顺利实施,就请您二位,摒弃前嫌,与我共谋前程!”
话罢,宋乐珩退后半步,两手作揖,朝两人深鞠一躬。
韩世靖眯眼道:“那你若是做不到呢?”
“我自裁军前,绝不含糊!”
这一刻,风声似乎都静止下来。
城楼上,城楼下,数千双眼睛,都在望着这小桌旁发生的一幕。
没有人料得准这局势的走向,人人都是屏气凝神紧张不已。
过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