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危机将临
“先说说,昨天夜里,我那弟弟在平南王府是怎么大开杀戒的?他都说了些什么?”
宋乐珩这话一问出口,王五便像有条件反射一般,身子下意识地战栗起来,目光也失去了焦距,眼珠子不停地乱转。
“不知道……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放你娘的屁!就隔这么一晚上,你就不记得了?!”吴柒朗声喝道。
王五吓得越抖越厉害,伏在地上,一个头接一个头重重地磕,哆哆嗦嗦地道:“我是真的不记得了……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真的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他不停重复,磕头磕得脑门都见了青,鼻涕眼泪也往地上落了一滩。宋乐珩见他不像在作伪,扬手制止了要上前用刑的吴柒,矮声道:“可能昨晚的场面对他来说属实太刺激了。他一时接受不了,就会断片。此事不着急,以后再说。”
末了,宋乐珩又审视着还在哭着低喃的王五,道:“昨夜之事,先就此打住。现下,我有别的事要问你,你一五一十地作答,若是有半句虚假……”
“不敢,不敢!”王五立刻抬起头,脸上挂着泪,鼻子底下挂着鼻涕,求生欲极其旺盛地道:“督主只管问,只要我知道的,我一定都老实回答。”
“好。据我观察,前一回宋含章攻上凌风崖时,兵力还不少于六七千。为何此次城中生乱,宋含章麾下的兵力却如此薄弱?这些缺失的兵力,到哪儿去了?”
“没有……没有兵了。”王五说到这,紧绷的身子像是有些疲软,那颗脑袋仿佛太重了撑不住似的,耷拉了下去:“邕州的粮仓,很早就已经空了。这些年陛下为了东征,提高了许多税赋,百姓根本受不住。那田种了也没得吃,不种也没得吃,农民饿死得太多了。又偶尔遇上天灾,收成也少,各地的粮仓早就空了。士兵也很久都吃不饱肚子了。”
“李氏呢?岭南本地的商贾士族呢?不出钱出力,给宋含章养兵吗?”
王五摇头:“王爷……”意识到这称谓可能宋乐珩不大爱听,王五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遭宋乐珩的神色,见她没有厉色反驳,才继续说下去:“王爷差在出身上,虽是封了王,但到底是白身,朝廷里没有支持王爷的势力,在那些人的眼里,王爷始终是个泥腿子。早些年岭南没有李氏的时候,王爷还能威压一方。可李氏出了个户部尚书……我也不知道李氏一个做生意的,王爷为什么那么忌惮,但这几年岭南的商贾士族,有不少都听李氏的,反而轻忽了王爷。那些人表面上钱还是要出,但每回都说这年头他们也不好活,收上来的银子还不够军营吃个两三日。”
宋乐珩面色凝重,看了眼屏风后头,细思少顷,道:“这么说,宋含章之所以支持白莲教在岭南为非作歹,就是想用白莲教敛上来的钱养兵?”
“具体的,卑职也不知。但白莲教来了以后,营里确实能吃上一口没什么米的稀饭。那白莲教被破以后,情况就变糟了。连着好几天,营里都没有米下锅。人饿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王爷为了压制军营哗变,就……”王五有些说不下去。
宋乐珩实则心中已了然。军营里无米入炊,最有可能的,就是吃肉粮。
那些饿疯了想要哗变的士兵,大概就成了肉粮……
王五顿了顿,看宋乐珩没问,想着宋乐珩大抵是明白的,就跳过了后话,道:“这样一来,人本就不多了。当兵的也不是傻的,都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有的人受不了,就想逃跑,要么被抓到,要么还真就跑掉了。王爷一直下令七星堡和白马堡那边过来支援,但也是因为军粮的问题,这两边都迟迟没动。”
宋乐珩闭了闭眼,心里感慨着这样的世道,真是谁的命都贱。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她道:“你把你知晓的岭南兵力情况,势力分布,以及军中士兵的俸禄几何,都一一说出来吧。”
“是。”
一轮日落月升,及至王五详述完毕,已是戌时初了。宋乐珩让吴柒先将王五安排在书坊里看管,又让小厮送来了饭菜,与温季礼一道用膳。温季礼胃口不佳,宋乐珩也只让小厮熬了青菜鸡肉粥,又弄了几道清淡的下饭菜。她舀了半碗粥吹凉,这才递到温季礼的面前去。
“你尝尝,看咸淡合不合适。柒叔熬粥的手艺本来是最好的,但这几日他事情多,我便让舅舅的小厮熬的。”
温季礼听了大半日的提审,心神俱乏,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他实则不大能吃得下,
但又不忍拂却宋乐珩的好意,便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抿着粥。宋乐珩夹了菜放在他手边的小菜碟里,自个儿思索着喝了一碗粥,而后方道:“按这王五所言,这白马堡和七星堡的总兵力约莫还有将近八千人,但两边断联已久,也不知逃兵的数量多不多。除这两个重要的军事堡垒外,其他州郡只有府衙的府兵,都可忽略不计。我琢磨着,岭南已经是眼下这个情况了,白马堡和七星堡的主将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这军粮和军饷的问题,确然棘手。”
温季礼放下勺子,推开粥碗,道:“督主的下一步,可有计划了?”
宋乐珩瞅了瞅温季礼碗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粥,端起碗道:“你怎么只吃这么一点?再多吃两口,不吃东西你这病怎么养?我喂你。”
她舀了粥递到温季礼的嘴边,温季礼红着脸别过头,拒绝道:“我不饿。督主,你、你把碗放下,我饿了自会用膳的。”
他话都说到这里,宋乐珩也只能从善如流地放下碗,站起来走了两圈消食。
“邕州生变的消息压不住。那王五有句话是说对了,人饿疯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邕州的军营在宋含章眼皮子底下,尚能起哗变,更遑论是还有重兵的白马堡和七星堡。他们现在还没动静,多半是看在宋含章的面子上,要是知道宋含章死了,只怕立刻就会起兵打过来。”
“嗯。”温季礼认同道:“一旦这八千兵力朝邕州调动,即使黑甲能突围,也保不下邕州,届时,督主便无立足之地。”
“我将将想过了,晚些时候让柒叔持宋含章的印信,与王五去请这两名主将进邕州。”
“督主是想说降二人?”
“试试。此事我有五六成把握,但尚需温军师搭一把手。”宋乐珩思忖片刻,又坐回位置上,分析道:“这白马堡和七星堡的两个主将,我都有些印象,是跟随宋含章当年平定过南边儿的。但这两个人,不是能成大事的心性,否则早便推翻宋含章了。当兵的,既不是为了成大事,那就是为了有口饭吃。宋含章制定的军饷比种地的收成高不了多少,倘使我能够提高三成呢?你说,他们还反吗?”
“督主已经想好这三成从哪里拿了。”
“从岭南的商贾士族手里拿,从李氏的手里拿。”
“李氏……”温季礼稍作考量:“李氏占了岭南九成的铁矿,经营有赌坊、钱庄、布坊、酒楼、客栈、歌舞坊无数,算是岭南巨富。但宋含章忌惮李氏,必不止是因为李氏的财富,也不会是因为那位户部尚书。岭南山高皇帝远,若只是朝廷里有靠山,无法让李氏在岭南势大至此。而这位户部尚书若有远见,也不会放心让李氏在宋含章的地盘上发展,督主可曾想到这一点了?”
“想到了。李氏指不定是藏了什么猫腻。但无论如何,不拿李氏开刀,我在岭南就站不住脚。造反嘛,左右都是在刀尖儿上走,他李氏就算是只铁公鸡,我也必须从它身上薅下毛来!”
温季礼眸色稍定,注视着宋乐珩的目光里不觉攀上欣赏之意,轻轻点了点头。
宋乐珩迎着他的视线,神情柔和不少,道:“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些优抚军队的政策,若是温军师不困,你我商讨商讨?”
“好。”
次日早间,鸟语正盛。
院子长廊的转角处,张卓曦和江渝正蹲在一块儿,一边磕瓜子,一边盯着紧闭的客房门。
“昨天不是还在吵架吗?怎么督主一宿都没从温军师的房里出来?难不成温军师果然是被我们督主睡服的吗?”
恰巧萧溯之和萧晋从果园子里施完早肥回来,两人卷着袖子,鼻子上还捂着布条,见枭卫的两个人正偷偷摸摸,便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两人身后。
江渝专注咬着瓜子壳,摇头反驳张卓曦的话:“不是睡服,柒叔不会同意的。柒叔说了,温军师身子弱,督主和他好,会守寡的。”
萧晋和萧溯之同时气得咬牙,恨不得轮起手里的锄头劈死两人,却又听张卓曦疑惑道:“不是睡服,那督主是怎么哄好温军师的?上次温军师气得晕倒,要还督主狐裘的那一回,我亲眼看到就是睡服。”
“你放屁!”萧晋本来就旺的火气直冲脑门,一脚踢在张卓曦臀上,骂出声来。
张卓曦和江渝瞬间站起,面朝萧晋两人。萧晋指着张卓曦道:“你们别玷污我家公子的名声!我家公子之所以原谅你家督主,那是因为……那是因为……”
萧晋一时卡住,斟酌着要不要说出昨日宋乐珩求沈凤仙救人的过程。毕竟,宋乐珩昨日救了两人一命,这事要是说出来,对宋乐珩的颜面好像没什么好处。他这边正卡着话,不成想,张卓曦和江渝更来了兴趣,双双伸长脖子瞪大眼等着他的下文。
萧晋抓耳挠腮:“那是因为……”
张卓曦急不可耐,抓住萧晋挠耳朵的手:“那是因为什么啊?你都因为三四遍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萧晋求救地看了看萧溯之。萧溯之白他一眼,仰起头懒得搭理。张卓曦和江渝一左一右地围住萧晋,架住他的手,张卓曦真诚发问:“快说说,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们督主是怎么哄好温军师的?用财?用色?还是用……”
“你别胡说八道!我家公子何等身家,岂能被你们这些乡巴佬的钱打动?他原谅你们督主,是因为你们家督主为我家公子下跪了!”
张卓曦:“……”
江渝:“……”
两个人的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望着说出这话的萧晋。萧晋一说完,心里也后悔了。他就不该说出来的,谁受得了自己的主子向别人下跪?这让宋乐珩以后还怎么治下?
眼看张卓曦和江渝双双变了神情,许久不言语,萧晋和萧溯之都觉得事态不妙,多半昨天没打完的架今天还得继续打。两人备有默契地握紧手中锄头,戒备心刚攀至顶峰,就见张卓曦和江渝再次出手,拉住萧晋的胳膊,一把就将人拽得蹲在地上。随后,张卓曦给萧晋捏肩,江渝给萧晋递瓜子。
“我们督主她是怎么跪的?滑跪求温军师原谅吗?是不是还痛哭流涕发誓下次一定拒绝其他不良诱惑?这倒是一个很另辟蹊径的求原谅思路啊。”
江渝点头认可张卓曦的话:“督主不愧是督主。这样的话,温军师肯定没法和她生气。但是按督主的性子,多半下次还敢。”
“啧,这话就不好说,我看督主对温军师不大一样。”
萧晋:“……”
萧溯之:“……”
两个姓萧的想,有时候面对枭卫这群人,他们是真的很想报官……
与此同时,沉浸在八卦里的四个人全然没注意到,数步开外,风扬起一袭白色的衣袂。来人的脚步轻而又轻,如同鬼魅般,徐徐走向四人身后。他每行一步,长廊的房顶之上,便有黑色潮水一般的蛊虫,汹涌而来。
第55章 争风吃醋
“这么说,我家督主那小舅娘,医术很高明?督主居然为了求她给温军师施针,说跪就跪了?”张卓曦一脸吃瓜地望着身旁蹲着的萧晋,不停发问。
萧晋另一边的江渝也在问:“鬼门十三针是什么?”
张卓曦摸着下巴嗑瓜子:“我还以为督主是给温军师下跪呢,搞了半天是跪她小舅娘。那温军师看到这一幕了吗?感动不感动?是不是当场就和督主许下终身了?”
江渝第二次孜孜不倦地探着脑袋问萧晋:“鬼门十三针是什么?”
张卓曦伸出手去,轻轻把江渝的脑袋推开:“你别管它是什么,反正按督主那种露头就秒的手段,鬼门十三针跑不了加入枭卫,你要是有兴趣,以后慢慢问督主的小舅娘。”
“哦。”江渝点点头,果然不再追问了。
这会儿萧晋和萧溯之的画风也逐渐被枭卫的两个人带偏,蹲在地上嗑了一地的瓜子壳。见张卓曦满脸期待地望着自己,萧晋咬烂一颗瓜子,没好气地嚼着,回答道:“我们公子是要干大事的人,岂会被儿女私情牵绊住脚步?哪有可能和你家督主私定终身?况且,你们是汉人,我们……”
萧溯之一只手说时迟那时快地拧住萧晋大腿,转
动了大半圈。萧晋当场就止住了话音,龇着门牙急抽一口气,脸色憋得红白交加。
张卓曦瞧着两人这出死动静,挑眉道:“你们咋了?难道不是汉人?”
“你……你听错了,我是说……你们是寒人,寒门的寒。”
张卓曦:“……你这解释……”
萧晋反正就是强行解释道:“总之,我们公子和你们督主有天差地别,不会有结果!再说了,我们老夫人早就给公子看好了一门亲……”
萧溯之再次拧了一把萧晋的大腿,萧晋疼得尾音一阵高低起伏,来气地瞪着萧溯之道:“你又掐我做什么?公子有婚约的事也不能说了?!”
萧溯之也恼道:“你真是个鱼脑子!你说吧说吧,多说几句,不怕公子把你砍了!”
张卓曦故意捂嘴惊讶:“所以,温军师他定亲了?”
江渝也捂嘴感叹:“哦豁,这下督主要伤心了。对了,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张卓曦捧场道:“是不是督主心碎的味道?”
“不对,好像是……是尸臭!”
江渝的尾音一落,插科打诨的四人猛然警惕起来,纷纷站起身,各自摸着藏武器的部位一转头,就见宋流景穿着一袭飘逸的白衣,眼睛上蒙着白色布巾,站在离他们数步开外。那蒙眼布的尾端被风扬起些微的弧度,衬得他整个人的气质都颇为超逸绝尘。
明明是这样脱俗的场景,偏生在风尽处,四人的的确确都嗅到了一股子尸臭味,那味道像是从宋流景那方飘过来的一般,与他这幅谪仙的形象,丝毫不符。而更让四人惊讶的是,他们竟都不知宋流景在这里站了多久。
萧溯之和萧晋算是外人,两人都知晓自家公子对宋流景并不待见,是以都没什么好脸色,双双握紧袖口里的狼头匕首,以防万一。张卓曦的性子圆滑,当即放下摸着暗器的手,嘴角咧出一丝笑来,朝着宋流景走近。
“小公子怎么到这儿来了?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越是靠近,尸臭的气味就越发明显。但又好像不止是宋流景的方向,而是围绕着宋流景的四面八方都有。张卓曦几乎是难以忍受地变了神情,疑惑地环视了一通周围,见没什么异样,才又继续对宋流景道:“小公子是来找督主的吗?督主她现在有事。”
“哦,是吗。”宋流景答着张卓曦的话,漫不经心地转向客房的方向。几人只听他轻飘飘地问:“你们刚刚说,阿姐是为了温季礼下跪吗?”
四人没敢轻易出声儿。
他们虽与宋流景不大熟悉,但听他的语气,也能听得出来者不善的意味。更何况,宋流景一个人就屠了平南王府,这要是答错了,指不定就成了生与死的分界线。
宋流景蒙在眼上的布巾微微动了动,好似皱了眉头,又问道:“阿姐是一宿都没有出来吗?你们的温军师,不是最看重礼数了吗?他就是想骗我阿姐,他知晓我阿姐吃他这一套,对不对?果然是个伪君子……”
宋流景的语气里充斥着病态的嘲讽和不齿,瞬间激怒了萧晋。萧晋顿时上前两步,指着宋流景,道:“小子,擦干净你的狗嘴!再敢对我家公子出言不逊,我一颗颗敲掉你的牙!”
宋流景的脸又转了回来。他本是个天生的微笑唇,纵使不笑时,那嘴角都仿佛扬着极其浅淡的笑意,让他看起来颇是纯澈天真。但此时那嘴角却往下撇着,无端就让人感到他身上自内而外的疯狂和戾气。他一言不发,可长廊外的土地里,却隐隐约约响起了动静,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土里来回的钻,正在等待机会破土而出,抓住觊觎已久的猎物。
几个人都是面色骤变,摸不清楚究竟是个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