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鹤川又笑道:“舅舅若是爱重沈夫人,朕可以帮舅舅。说到底,辽人怎能配得上我中原女子?只要舅舅助朕一二,朕可杀光辽人,下令沈夫人永留裴氏后宅。”
裴温冷道:“陛下说笑了。陛下是九五至尊,裴氏都为一介白身,无法有助于陛下。”
“还是有能帮上的。朕在邕州那几年,打听过一些姐姐的事情。”那双眼睛里的假笑抹去,换成了阴鸷:“那宋含章,是姐姐杀的吧。”
两父子一惊,裴焕登时拍案大怒:“无稽之谈!宋含章之死,绝非阿珩所为。是宋含章作恶多端,咎由自取!你休想将这莫须有的罪名冠在阿珩身上!”
“外爷别激动,有没有关,朕心里有数的。弑父这等事,不说开时,大家都轻拿轻放,一旦摆上了台面,就不同了。毕竟这百姓嘛,听风就是雨,倘使有个自家人出来声讨宋乐珩弑父,那全天下的人都会认为,南璃王惯会虚情假意,在江州自刎是假,仁心爱民是假,唯有这杀父夺权是真。此等禽兽之人,岂配朝廷封王,是不是?”
“你颠倒黑白!”裴温也是勃然大怒,甚至丢弃了读书人看重的君臣纲常,喝道:“全江州皆知阿珩是为百姓自刎,此事做不了假!你若不信,大可拿剑抹一抹自己的脖子!”
“你放肆!”张须拔剑指向裴温。
杨鹤川按住他的手:“莫要吓到朕的老师。”
待张须收起了剑,杨鹤川继续道:“舅舅是没听懂朕的话。真假,由朕说了算。宋含章如何死的,也是朕说了算。朕只需要舅舅和外爷亲笔写封罪状,斥宋乐珩弑父杀母之举。无需太多笔墨,百字即可。朕拿这百字,保裴氏百年荣光,赐裴氏世家之誉,如何?”
“你想都别想!”裴温怒不可遏:“阿珩是我裴氏之女!我宁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裴老爷子细细审视了一遭杨鹤川,叹了口气,道:“我自诩读过许多书,见过许多人,可笑这几十年竟都犯了同样一个识人不明的毛病。这过去几年来,我是真没看出,陛下的心思有这般之深。”
“外爷过誉了。朕生于王侯之家,自小见惯争权之事,自要懂得如何自保的。”
“那么。”老爷子心平气和地问:“倘若我父子二人今夜不遂陛下之意,陛下欲如何?”
“那就只能重演江州之事了。”杨鹤川的眼尾挂着寡情的笑:“朕就问这一次,二位是愿永为朕之老师,还是……想与宋乐珩共下黄泉?”
裴焕摇头朗笑:“鼠辈之师,无甚好为。”
裴温亦道:“狼心狗行之徒,不堪为君!”
杨鹤川的眸色逐渐转厉,嗜杀之意再是难掩,下了令道:“那就先杀一人留一人吧。张将军,去让裴老爷子留头一用。”
“是!”
第232章 血路皇途
张须一声承令,拔剑出鞘,尚未走向裴氏父子,几人就听得一声轰响。那厅堂的后侧还有一道后门,此时后门被踹开,偌大的雨声和湿气就裹进了堂屋。张卓曦和金旺当先领兵入内,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湿漉漉的,一进来,淌得堂屋的地面全是水泽。
杨鹤川惊诧不已,瞪大了眼,便看到一身墨衣的宋乐珩走在最后头。但只是眨眼之隙,他瞳中的忧惧之色就消散了。
如今宋乐珩的大军不在身侧,且她必定分了不少人马去保护李氏,纵使她能赶到庄子,带来的人也肯定不多。杨鹤川今晚是动用了世家所有的势力,再加上张须投诚,鹿死谁手,尚是未定之天。如此一想,他便也镇定下来。
宋乐珩全然没去在意杨鹤川这短暂片刻的神色变化,只是径直行到裴氏父子跟前,道:“今夜雨大,上山的路不好走,来晚了些,让外爷和舅舅担惊受怕了。”
父子两人死而后生,都是暗暗松了口气。裴老爷子欣慰地瞧着宋乐珩,一时只觉眼中发热:“担惊受怕倒没有,外爷就是怕见不到你。这么大的雨,你淋着没有?这几日天都转凉了,莫要受了风寒,待会儿外爷去给你熬些姜汤喝。”
宋乐珩牵起一个浅淡的笑意:“撑了伞的,没淋着,外爷别担心。”
裴温假作斥责:“你是舍得回来了,之前叫你上山吃饭,还请不动你,你外爷养的鸡……”
裴焕拿起棍子又抽了裴温一下:“你少念叨两句,以往怎么不知道你嘴这么碎!她才回来,你给我消停点儿。”
裴温想要反驳,宋乐珩却是温声打了岔:“外爷和舅舅先去歇着吧,我与少帝还有些事情商谈。”
裴焕不放心:“我与你舅舅在一旁坐着,不妨碍你们说话。”
一语道罢,老爷子便当真拉着裴温去角落里坐了。
宋乐珩欲言又止,生怕后面的血腥场面会让两个读书人不适。
杨鹤川还在笑道:“难得能见姐姐与外爷、舅舅如此温馨,让朕很是怀念从前在交州王府之际。朕和外爷、舅舅怎么说也有几载的情谊,姐姐就让长辈留下,一起叙叙话,不好吗?”
宋乐珩的眉眼慢慢冷了,坐到了老爷子刚才那上首的位置,她的眼神往杨鹤川身上一扫,杨鹤川就觉一股子肃杀气和威压感仿佛化成巨山,狠狠压在他的头顶上。
“人说反话说得久了,容易把自己给骗住。交州王府,你应该很不愿回想才是。”
每说一字,杨鹤川的表情就僵硬一分。宋乐珩这时才好整以暇地看着杨鹤川那皮相上的变化,道:“我当年一直琢磨,你娘和你弟弟死了,你却活了,这件事颇为稀奇,但因那会儿你年纪小,左右不过十岁出头,我不愿将你想得太坏。你的弟弟和娘亲,是你所杀吧
。”
杨鹤川静默须臾,挑着眉眼笑:“怎么,姐姐自己弑父杀母,就觉得所有人都和姐姐是一丘之貉?”
“你其实承不承认,不重要。方才我听你说,什么真假你说了算,宋含章怎么死的,也是你说了算。你错了,是我说了算。”
“宋乐珩,你……”
杨鹤川那假笑没挂得住,一下子就垮了。愠怒的后话还没说得出口,宋乐珩便波澜不兴地打断。
“老王妃和真世子的死,何时宣告天下,是我说了算。你当不当得了皇帝,坐不坐得稳皇位,也是我说了算。你叫杨鹤川还是杨颖钏,同样,我说了算。”
“你放肆!什么真世子!朕就是唯一的世子!朕叫杨鹤川!是大盛唯一的血脉!唯一可继正统之人!宋乐珩,你不要忘了,当年没有朕,你就只是岭南起兵的反贼!天下人人可诛!”
“你才不要忘了,没有主公,你早就死在交州了!”张卓曦咬着牙骂道:“当年是主公救你,让你以杨鹤川的身份活着!你要是杨颖钏,世家的人连正眼都不会看你!还想当皇帝,我呸!恩将仇报的狗杂种!”
“朕就是杨鹤川!不是什么杨颖钏!杨颖钏早就死了!”杨鹤川陡然起身,额头上布满了暴怒的青筋:“权势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历朝历代没有哪个傀儡天子能活得长!朕不可能当你宋阀的傀儡!朕要活着,更要天下人都跪拜在朕的脚下,包括你宋乐珩!张须,传朕命令,让所有人杀上山庄,诛灭逆贼!”
宋乐珩轻笑一声,极是轻蔑和讽刺。有一刹那,杨鹤川竟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她面前的跳梁小丑,那是一种高位者对蝼蚁的俯视。
“诛逆贼?你拿什么诛?”
她给张卓曦递了个眼色,张卓曦拍拍手,好几名士兵便从后院拖着几个大的麻布口袋进了屋,一路拖出粘稠潋滟的血色来。到了杨鹤川面前,士兵们把拽在手里的封口一松,里面的脑袋就咕噜噜地滚了一地。
杨鹤川顿时面无血色,盯着这些人头嘴唇嗡动,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我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在颍州被王均尧伏击时,他都没占到什么便宜,世家就这么几千人,你怎么就有把握能杀我的?这人头我叫他们随手捡了些,你将就着看。不满意,出了庄子,一直到山下,道上全是死人,你能看个够。”
杨鹤川脚下一踉跄,一屁股跌坐回了椅子上。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木讷地望向宋乐珩:“你……你没有派人去保护李氏?那李氏……”
“李氏那一家,也活得很好。”宋乐珩一句话,就彻底断了杨鹤川的念想:“你帮着贺溪龄这老东西钓出魏江,若非魏江求死,你们动不了他。你想利用魏江来向我传递动李氏之意,我就在寻思,你什么猪脑子,才会想着去动李氏。”
“你、你敢骂朕!”
宋乐珩不予理会,继续说:“要是李氏当真折了,除了会让我屠干净洛城的世家,起不了别的作用。天下善商者,非李氏一家,李氏的商号,我大可让其他人接手,世家染指不了。假若你们不想动李氏,那目的在哪,就很明显了。你和贺溪龄做初一,我就做十五,那医官应当与你们说了,我病重卧床,是吗?”
杨鹤川的脸色更是灰败,此刻才明白,从头到尾,他都落入了宋乐珩的算计里:“你重病是假?”
“是真。你们知道我病重,急于送走李氏,必然会选这个时机动手。然后你趁我人马调动,挟持我亲眷。我吃过的亏,你以为,我咽得下第二次?”
宋乐珩说罢,理了理衣摆站起身来:“行了,我外爷年纪大了,莫扰他老人家休息。今晚事多,陛下就随我回宫吧。你这皇帝,对我还有不少作用。”
张卓曦即刻就要去抓杨鹤川。
杨鹤川惊恐躲闪,跑到了张须的身旁,拉扯着张须的衣物:“你在等什么!护朕杀出去!快啊!”
张须一动不动。
杨鹤川几乎快要崩溃了,吼得声嘶力竭:“张须!你已经向朕投诚,你以为她还会启用你吗?!你不护着朕,你也是死路一条!”
“说你是猪脑子,你真是。”宋乐珩道:“我识错你,是因你这几年没在我身边。但我身边被重用者,不会有藏异心之人。”
话音落,张须那把剑已经架在了杨鹤川的脖子上。杨鹤川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看张须,无法理解道:“为什么?你是交州出来的人,为什么要助她宋阀!为什么不向着朕!她是女子,女子坐不稳这个天下!只有朕!朕才能让中原安稳!才能给你想要的功名利禄!”
张须摇摇头:“我自加入宋阀,所求从非功名利禄。我想要的,是百姓有条活路。主公能做到,你,做不到。”
“张须,你疯了……”
宋乐珩缓步走向门口,自杨鹤川身前过:“他没疯,是你疯了。你已经是个怪物了。”
话音落定,宋乐珩出了堂屋去,张卓曦和张须也领着人,押着杨鹤川匆匆跟上。外面的雨声停了,只有杨鹤川破口大骂的词句,不断回响于夜幕之下。裴老爷子见宋乐珩要走,忙不迭起了身,本想追出去,金旺赶紧把人拦住。
“老爷子别去,主公今夜事忙,命我等护好老爷子和裴先生。等这一阵儿忙过,主公会上山和老爷子、裴先生一起吃饭的。”
裴焕叹息着,忧心忡忡地望着那行人离去的暗影。裴温则是上前搀住老爷子,作无声安抚。
*
贺府之上,前一刻还嘈杂的人声骤然就安静了,只余下死寂。贺溪龄那素来挺直的背已经佝偻下来,整个人都如软泥瘫坐在椅内,脸色枯败。一名仆人跪在堂下,刚刚秉完打听到的事。
隔了良久。
崔氏不可置信的从座位上站起,走到那仆人跟前问:“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谁被……抄家了?”
仆人胆战心惊地伏在地面,说话都带着明显的颤音:“是、是皇上下令,说御史结党营私、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就在一刻钟前,已经派兵去御史府上,将所有崔氏的人都下了狱。还说、还说御史畏罪潜逃,不知去向,那些宋阀的兵正在全城搜捕,把重华、明德、开平三道城门全都封锁了。”
众人听了这第二遍,方如水入了油锅,瞬间炸开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陛下为什么突然下令抄了崔家,这不合理啊!”
“宋乐珩……肯定是宋乐珩逼宫,逼迫陛下这样做的!是不是我们要杀李氏的计划败露了,宋乐珩想血洗世家?崔氏只是一个开头!”
这话说得众人更是心胆俱裂,个个都诚惶诚恐地看着贺溪龄。
“首辅,这可如何是好啊?倘若宋乐珩真的逼宫,少帝落入了她的手中,那我们就没有活路了呀。现在出逃还来得及吗?”
“怎么逃?往哪里逃?我们拖家带口的,跑得过宋乐珩的骑兵吗?再说了,我们的根在洛城,走不掉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不休,唯有那素来话多的崔氏已经是面如死灰,沉默不言。
贺溪龄遏制着手指上的颤栗,喝道:“都别吵!”旋即,他又仔细问那仆人:“还打听到什么消息?李氏那方,可有人回来传话?”
“没有。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今日夜里,只有宋乐珩护着少帝的马车回了宫,跟着的全是宋乐珩的兵,我们的人……一个都没见着。”
“死光了……这肯定是死光了啊!”一名家主慌张道:“现在我们的人马都折损完了,一点还击之力都没有,宋乐珩要杀要剐,那不就是她一句话的事了吗?首辅,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还不想死,我全家老少有一百多口人啊!”
“首辅,您快想想办法吧……要不……要不我们连夜去宫中请罪!只要我们不再和宋乐珩做对,她应该不会斩尽杀绝的。对,我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说话之人踉跄着跑出了正堂,无人阻拦。其余人一看,有些家世不够显赫的,没和宋乐珩直接起过冲突的,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无声无息的离开了贺家,想
赶去宫中请罪。到了最后,留下来的便只有崔氏、郑氏、卢氏以及与这四个世家依附极深的姓氏。
郑家主抬起那双浑浊的眼望向贺溪龄,声线沧桑道:“宋乐珩或许会放过部分小世家,但我们几人,她不会轻纵的。世家在朝廷里的根,便是我们四姓,只有斩了根,她才做得了她想做之事。无论今夜兄欲如何,此路,我郑氏随行。”
崔家主也把定了心念,转身向贺溪龄跪下,郑重作礼道:“首辅,我们四姓如要自救,眼下只有一法。宋乐珩无大军在洛城,只要能杀入宫中,救回陛下,我等诛杀宋乐珩这逆贼便是名正言顺。匡扶大盛山河,本为我等之责,更遑论,今夜成败,涉及我诸姓延续。请首辅拨迷障,见前路,清君侧吧!”
贺溪龄久不言语,那面色却是沉得惊人。
有反应慢的人不解问道:“怎么杀入宫中去?宫中卫队,各家的杀手死士都派出去了,没人回来!那宋乐珩的人马再少,也有好几千,难道就凭我们自己吗?那恐怕连宫门都进不去。”
“还有一百五十人,留于芳林门,可放辽人骑兵入城。”
崔氏此言一出,堂中先是一静,接着便又炸开了。
“崔御史,你这可是要当千古罪人呐!古往今来,引外邦入中原,哪一个不是灭国之祸!何况那辽人狼子野心,和宋乐珩也有牵扯不断的恩怨,你怎知放他们入城,帮的是我们,还是宋乐珩?”
“灭国之祸,那也得有国可灭!”崔氏拔高嗓音道:“那萧氏家主杀了魏江,和宋乐珩早已摆明了势不两立!岂会去帮宋乐珩?!若她宋乐珩控制少帝,大盛迟早将亡!她谋朝篡位之心,难道还不够明显吗!不放辽人,我等必死!放辽人入城,那便有五成生机,你们想怎么选!”
吵闹的声音又消失了,众人都在思考着抉择。
崔氏朝贺溪龄磕下一头,道:“引外邦勤王,我等绝非独一例。首辅,再晚半刻,只怕芳林门也要落入宋乐珩的控制,届时我等就真成池鱼笼鸟,插翅难逃了!”
郑家主默了一默,叹息之余,也起身跪在了崔氏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