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隔了半个时辰,蒋律就回来了,却没找到沈凤仙。李文彧问起,他自个儿也是急得没辙,焦头烂额道:“我去医庐和客栈全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沈医师,没人知道沈医师的去向。那客栈掌柜说,沈医师平日酉时就回房了,今日是一直到夜里都没回去,我都怀疑是不是世家那边儿对沈医师动了手。”
“那你还等什么?!”李文彧蹭的一下从床边站起,松开了一直握着宋乐珩的手:“金旺和熊茂不是还在虎啸营吗?不是还有一万人吗?全部调出来啊!把城里翻个遍!把沈凤仙找出来啊!”
蒋律一脸为难。
李保乾重重戳了下李文彧的头,斥道:“你疯了是不是?!你什么身份,还敢调兵遣将?!而且这是洛城,不是广信!现在城里头本来就是风起云涌的,你再捅个大篓子出来,到时候还不是主公善后!”
“我顾不了那么多嘛!你看她,她都病成这样了!”李文彧回头瞧了眼面色苍白的人,两眼一红,就要哭出来:“要是找不到沈凤仙,那就去把城里的大夫全都抓过来!如果他们治不好,我就……我就……”
李文彧咬牙切齿,还没就出来下一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就在室内传开。
“好了,别、别整医闹那一套。”
众人一惊,纷纷转眼看去,就见宋乐珩已经醒了。几人赶紧围在床前七嘴八舌地关切询问,李文彧看她想要起身,便去床头坐下,将人扶进了自己怀里靠着。宋乐珩缓了缓,又喝了半盏蒋律端过来的药茶,这才有了说话的气力。
“沈凤仙……找不到人吗?”
“是。”蒋律答道:“客栈和医庐都找过,不见沈医师的踪迹。主公,沈医师会不会被世家……”
宋乐珩轻轻摇头:“不会。入了洛城后,她和我往来不多,世家中人不会去动她。”说到此处,眼神却是一黯,问:“温季礼那方,是谁在盯着?”
“是张卓曦。有情况他会及时回来禀报主公的。”
宋乐珩又是颔首,歇了一歇,接着说:“去给宫里传个话,就说我病重,请陛下派个宫中的医官来给我看诊。”
李保乾皱眉道:“主公,宫中的医官大都是出生世家,让他们来看,无疑是将主公眼下的境况透露给世家那方。若他们知晓主公有恙,怕会对主公不利。”
“便是要让他们知晓。”宋乐珩掩嘴轻咳两声,李文彧帮她拍了拍背,她方细说道:“世家千方百计调走了围城的大军,就是想趁这个机会有所动作,他们要做局,我就陪他们做个局。魏江和他母亲两条人命,我轻放不得。这洛城,是该洗一洗了。”
屋中一派死寂。
哪怕是不通政事如李文彧、李
夫人,都听得出宋乐珩这洗一洗三个字,是欲血洗之意。
李保乾面色凝重,道:“洛城的世家一旦出事,中原短暂的安宁只怕是难以维系……”
“这些人,是狗改不了吃屎。我退一步,他们就进一分,嘴上说的是中庸,却不给世家以外的人半点活头。李氏开过赌坊,你说,若牌桌子上利头都被对家占了,那当如何?”
“我知道啊。”李文彧插嘴道:“该掀了牌桌重开。”
“对,这世道,就是得掀桌重开。我要让人人手里的牌,都是一样的。”
李保乾欲言又止,他知宋乐珩的思量向来比旁人都深,既有打算,必是埋了后手。
宋乐珩侧过脸,眼角余光都落在李文彧的身上,问:“李文彧,你可愿信我?”
李文彧嘟嘟囔囔的不满:“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你说这话,是不是想让我去做什么事?你直说便是了,你就是要我去死我都能办到!”
李夫人急道:“我说多少次避谶避谶,你别老把死字挂嘴边!小心我把你嘴给扇肿!”骂完了,又眼巴巴地望宋乐珩:“阿珩……”
李保乾也急道:“我说多少次,叫主公!”
李夫人刚要改口,宋乐珩便道:“无妨,李夫人叫我名字反倒亲切些,不必刻意改口。”
“看吧,我就说了阿珩和咱们亲。”李夫人冲李保乾念叨完,续上了方才要问的话:“阿珩你也是知道的,彧儿就这点脑瓜子,有那么点儿心思全用在经商和喜欢你这事儿上了,你、你别给他派太难办的事,好吗?”
李文彧都没来得及反驳自己娘,宋乐珩就先一步开了口:“不难办。我的意思是,李大人,你带上李文彧和李夫人、李老爷,回广信去吧。”
李保乾一愣。
李夫人和李老爷也双双愣住了。
李文彧震惊了一息,然后就闹了起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嘛?为什么要我们全家都走?你是不是……是不是嫌弃我了?不想要我了?我又做错什么了嘛?你是嫌我吵,还是嫌我烦?我改,我改不行吗?你不要赶我走,你就……”
李保乾一把捂死李文彧的嘴,和宋乐珩眼神交汇。他在朝廷里是混了多年的人,联系宋乐珩先前的话,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主公这是要……”
宋乐珩略为颔首,阻了他后续的说辞:“冯忠玉这几日忙魏江和老夫人下葬的事,亲卫队的人马抽不出太多,就让二十人护着你们离开,今晚就走,连夜往广信去。”
李文彧还在支支吾吾。李保乾一手按他后脑勺,一手摁他嘴,就是不让他说话。思量少顷,李保乾也没再多问,只是道:“之前名单上那些被世家摒弃的血脉,我都替主公私下敲打过,可用。至少在这个阶段,主公会是他们最大的靠山。”
“好。”
“那我们一家这就去准备。”
李保乾拉着一家三口要离开,李文彧却死活不肯走,宋乐珩只好让李保乾三人先去收拾。等人退出了主殿,李文彧守着宋乐珩又委屈又可怜,哭哭啼啼直说不想回广信。宋乐珩知道他性子太纯,不能把许多话讲到明处,怕会漏了马脚,便只能对他说洛城近日不太平,过些日子再接他回来,他在这儿,她会分心。
李文彧一听自个儿能让宋乐珩分心,旁的事一下子都不重要了,欢天喜地的当得了句情话。
又是半个时辰后,那宫中的医官就来了。宋乐珩没故意掩饰病容,坦坦荡荡的让医官仔细看诊。那医官诊完,说宋乐珩是旧伤在身,气血两空,才有伤及脏腑之兆,且最棘手的,是宋乐珩两次受过蛊虫伤害,影响了根本。若不好生将养着,恐是难熬十载。
这医官后来是被李文彧用花瓶砸出去的,他说什么都不信这医官的鬼话,非要去把沈凤仙找来。宋乐珩安抚他等事情都结束,就让沈凤仙给自己好好调理,李文彧这才放了心,跟着李家人收拾好东西便连夜出发了。
他一走,别院里就很安静。宋乐珩坐在案前写了一封密信,让蒋律派人送去给虎啸营的熊茂和金旺。部署好了一切,她就一个人坐着发呆。
屋中的灯影晃晃悠悠的,晃得人的神思极易恍惚。宋乐珩有时觉得,记忆真是件很可怕的东西,像一场暴雨,怎么也下不停,穿心透骨的。她忽而一眨眼,就仿佛看到吴柒端着汤盅自主殿外走进来,与旧年一样,唠唠叨叨地数落她。
“你看看你,把自己当成捆在绳子上的蚂蚱吗,是要板命啊?我还指望你养老,你养个屁!你别老了等我来伺候你!”
汤盅放在她手边,宋乐珩一拿,却是空空如也。
一晃眼,又是魏江和他娘。魏老夫人拿着藤条抽他,抽得这年近四十的人一蹦三尺高,就绕着宋乐珩跑,抓也抓不住,当真是滑溜得像江里的鱼。
耳边还环绕着这母子俩的声音,再打眼望去,又看燕丞站在不远处,抱着手挑高着眉梢,眸似炽阳一般,朝着她笑。
“我说你啊,心那么重干什么?那些世家和你作对,老子就挨家挨户地砍过去,他们谁敢反,我灭了他们全族!这种脏事儿,你得叫我呀,我拿手得很。”
宋乐珩唤他近些,他就走来数步,走着走着,身影散了。
温季礼抱着狐裘从殿外来,到了她的身旁,他把狐裘披于她肩上。宋乐珩以为今日两人也没什么话可说,但他却是不同,喊了一句久违的称呼。
“主公。”
宋乐珩眼中一热,心尖儿都酸了,转过头去望他时,他便浅笑着嘱咐:“天凉了,主公莫要贪凉,入了夜要多穿件衣裳。世家之事,急于变革,难免血腥。主公是掌生杀大权之人,莫将死字
背负得太重。主公可以自私一些的。”
他给宋乐珩系好狐裘衣带。那光晕笼在他身,好似初见那个夏日,竹林里透下粼粼的光。他的鬓发不再是花白的,眉眼如故,一见便是惊艳之姿。
宋乐珩望进他那云山雾罩的眼里,问:“今夜怎么来了?还走吗?”
他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宋乐珩都有些慌神之际,他又再次轻声絮语。
“主公今后,要保重。”
宋乐珩伸手去拉他,这么一动,才发现不知何时入了梦。撑着头的手一歪,她便被惊醒过来。那主殿的门打开,走进来的不是梦中人,而是蒋律。蒋律取了件披衣进屋,正要劝宋乐珩早些休息,盯梢的张卓曦便回来了。
张卓曦那表情很是复杂,也看不出是快意还是心痛,那五官都纠结到了一块儿。宋乐珩问了他温季礼那方的动向,他才迟疑着开口说:“主公,温季礼可能……出不了城了。”
宋乐珩指尖一抖,再听他道:“沈凤仙说,温季礼要没了。”
……
*
“家主……约莫还剩多久?”
竹舍外头,萧恪正与沈凤仙说着话。将近午夜,明月悬空,星子灿灿,秋末的风吹得院子里晾着的衣物飘飞,若散开的云。
沈凤仙望着墙头上,萧恪也不知她是在望什么,红着眼睛想要问,沈凤仙却道:“鬼门十三针锁不住他的魂了,他现在是离魂的症状,如果没有奇迹的话,天亮人就得死。”
萧恪沉默着,抹了把藏泪的眼睛,郑重看着沈凤仙道:“辽人不信奇迹,只信自己。家主还有事情没做完,我得替家主完成。如果……如果我明夜没有回来,你帮我将家主葬了。家主说,他想留在中原,你和那个人亲近,你就寻一处离她近的地方,帮我落葬家主,好不好?”
沈凤仙皱眉不语。
萧恪握住她的双手,矮着声,哽咽恳求:“求你了……”
正是此时,那墙头上就跳了三个人影下来。宋乐珩在中,张卓曦和蒋律在她左右。一见她来,萧恪还有些惊讶,一时没回过神。沈凤仙拂开他的手,两三步迎到了宋乐珩跟前。
宋乐珩望了望那关着门的竹舍,哑声问:“人呢?”
“屋里。”沈凤仙说得简洁:“离魂了,能不能再活个几天,得看你。他现在唯一的牵念是你,你想让他活,他或许就能挣扎一下。”
宋乐珩合了合眼,忍着那迅速蔓延上来的氤氲:“为什么?怎么就……怎么就突然病到这个程度了?”
“不是病。是他早就死了。”
宋乐珩脑子里一空,好像刹那间失去了理解的能力,听不懂沈凤仙在说的话。萧恪是明白自己家主心思的,他知道,眼前这人是家主刻在心尖儿上的人,她能来送最后一程,他竟然心生感激,替沈凤仙补全了话。
“家主在五原时,被萧仿用了假死药,凤仙说,家主伤了根元。后来……家主听闻宋阀主江州自刎,心脉就断了。”
宋乐珩脚下一晃。
张卓曦和蒋律也是惊住了,两人都面面相觑。
宋乐珩其实一直有一桩事是想不明白的,温季礼化名萧铁柱进别院照顾她时,她就猜测,也许他是不恨自己的,既然不恨,他入洛城的真正目的便是要助她清理世家。可她又不能理解,为什么他非要站在她的对立面来做这件事情,为什么要在西州与她决绝。
现在她知道了。
是因为温季礼活不成了。
她理清了来龙去脉,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音就变得极轻,似今夜忽来忽又去的一阵风:“萧氏,会因此事而乱,是吗?”
萧恪点点头:“跟随家主到洛城的骑兵,大都会生二心。”
“我知道了。八部进犯,也是他的主意?”
“是。家主说,萧氏经此搓磨,守不住河西四郡,八部迟早会南下滋扰。宋阀大军到河西后,留守萧氏的将领还有一名是家主的心腹,会切断八部的退路,和宋阀大军一起关门打狗。”
宋乐珩半晌没说话。
萧恪的眼睛里红得全是血丝,哽道:“宋阀主,怜家主一次吧,求你……不要再伤家主的心了。”
宋乐珩不答,举步往那竹舍走去。进了屋,就关上了门,隔绝了外头的几个人。张卓曦和蒋律都是百感交集,谁也想不到,这么几年,会一个接一个地送走故人。张卓曦一开始还恨辽人,现在却也不知,该不该恨了……
那竹舍里头,此刻没有点灯,只窗户纸上透进一层皎白月色。宋乐珩在黑暗里适应了好久,才隐约看到屏风后坐着一个人。
她缓步绕过去,走得近了,就看清那人几乎都没什么气息,素来挺直的脊背眼下佝偻着,头也垂落着,没有束的发略显散乱,竟是白了十之六七,遮挡住了他的脸。他放在矮案上的手没有遮掩,手背上的青斑格外明显,有些地方血肉已经烂了,像是被虫钻过,留了一个一个小血洞。大抵是沈凤仙用了什么手法,他这会儿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异香,格外的浓烈。
宋乐珩轻手轻脚地来到他边上坐下,像是怕惊着他,低低地喊他的名:“温季礼。”
他没有反应。
宋乐珩便改了口,叫他:“军师……温军师……”
这称谓出口,宋乐珩再是难以克制,泪如雨下。
怎么就……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怎么就把这喊了四五年的称谓给丢掉了,怎么这一喊,就伤筋痛骨,撕心裂肺。
她握住他的手,带着轻微的颤抖:“来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你,像是我们在怀山初见的时候。我本想问问你,是不是要回来了,回来当我的军师了,但我没问得出口。这几年,我总觉得自己变了许多。”
“我们一起回岭南那时,无权又无势的,旁人以为我这个朝廷督主是多大的官,其实是狗屁,名头唬人罢了,也就是身边跟了那么些要吃饭的嘴。但那时真是好啊,一身轻,想说的话直接说,也不会有什么事放不下脸面去做。现在竟是想要问句话,都得考量符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了。”
不知并肩席坐的人有没有听见,宋乐珩将他的发理去耳后,仔仔细细看这张许久未曾见过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