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要看你笑一次,越来越难了,你还笑得……不怎么真。好累啊。”他收回手,扑在宋乐珩的腿上枕着。
宋乐珩这下是真想笑了,道:“怎么玩着也累?实在累,便再去睡会儿。”
“不是我累,是你。”李文彧的脸朝着宋乐珩,嗅着她衣衫上皂荚的清香气,道:“要是我们一直都在广信就好了。一开始拌拌嘴,吵吵架,然后我们一起做生意,过点富足日子,这样的一生,多好啊。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这么多烦心事。宋乐珩,你骂我两句吧,或者,打我一顿。”
宋乐珩:“……”
宋乐珩哭笑不得:“你大伯刚要打你你倒是躲得快,怎么现在到我这儿来讨打?”
“那些话本子里,你知道他们怎么写的吗?写你每每大怒拍桌,我们四个人就吓得跪成一排。还有你不顺心的时候,爱砸文书,砸花瓶,砸得到处都是。你要真是这样,那我还能安心些,可你现在,什么事都爱藏在心里。”
李文彧仰起头,眨巴着眼:“书里不是说,对越是亲近的人,人都是爱发脾气的吗?你怎么对我一点脾气都没有?”他拿过一本文书递给宋乐珩,“你用这个来砸我。”
宋乐珩无可奈何地抽走了李文彧手里的文书,又放回那一摞小山上,然后主动揭开那陶土做成的汤盅,看到里面黄澄澄的鸡汤上飘着几粒枸杞红枣,香味扑鼻。
“别闹了。我正好饿了,你今日炖的什么汤?”
李文彧知她在转移话题,但又舍不得人真饿着,便用勺子搅了搅,答道:“参药鸡汤。我娘说,姑娘家吃了这个好,补气血的。你先尝尝咸淡合不合适。”
他舀了一点汤喂到宋乐珩嘴边,宋乐珩不大适应,没有张嘴,刚想着自己接手,张卓曦就冲进了书房。
“主公!西州告急,北辽八部进犯边城!”
宋乐珩猛地站起,打翻了李文彧手上的汤勺。
第226章 水深火热
贺府之上,正堂中正在迎客。贺溪龄病容明显,脸色已不如前些时日那般老练精明,而今看上去,颇显得老态龙钟。郑家主和崔家主都依次坐在贺溪龄的左手边,魏江站在末位处。几人的对面,坐的则是温季礼。
崔家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通温季礼,语带嘲讽道:“我还从来不知,辽人竟如此不讲诚信。一桩买卖做了一半不到,竟有脸上门讨要报酬?”
温季礼敛低着眼睑,神容很是寡淡,道:“十七户,绝八户,共二十九条人命。分文不给,不合适。”
贺溪龄冷声说:“给阁下那份名单,非是摆设。少其中一颗头,你之所求,皆不可得。”
“宋阀的人马动得及时,能取下这八户,我亦赔上三十名战将,此事里渔翁得利的,可是诸位。若换成诸位来动手,非但不能得利,甚至有可能,赔了夫人还要折兵。”
“渔翁得利?”崔氏冷笑:“都说宋阀的军师是智计无双,舌灿莲花,今日我崔某也算是见识了。你人没杀干净,反倒让我等惹了一身腥,如何能叫得利?换成别的生意人,只恐躲都来不及,唯萧家主行事,很不按常理来啊。”
“富贵险中求。若惧是非,某早前便不入洛城了。”
崔家主笑笑,看了眼贺溪龄,得了贺溪龄的无声默许,他方摇开扇子,慢悠悠地走近温季礼:“那不如我与萧家主打个商量吧,听闻早些年平昭王都向你问过计,那我今日也问一事,若你能给答案,报酬自将奉上。”
“请说。”
“宋乐珩言明,她插了暗桩在世家里头,我等虽有所猜测,但毕竟如今敌强我弱,首辅不愿再平白折损世家人才,萧家主帮我分析分析,这个人,是谁?”
温季礼垂着的眸略是一抬,和崔家主对上。崔家主“啪”的一声收起扇子,忽用扇子指向魏江:“你看看,他会是暗桩吗?”
魏江翻了个白眼。
温季礼问:“何以见得?”
“这些寒门的狗……”
贺溪龄皱眉提醒:“崔珏。”
崔家主立即改口:“啊,寒门的人,我说错了。这些寒门的人呐,表面上看着顺从,实际上那心眼儿里天天哭天抢地的,仇富仇权,你对他再好,他都时不时打算反咬一口,总在藏着掖着地想,来个救世主吧,来个能让我们寒门翻身,干死那些权贵的救世主吧。”
贺溪龄:“……”
郑家主没眼看地道:“粗俗!崔家主,你言谈何时变得如此不上台面?”
崔家主还是笑,翘着二郎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我这是在学魏大人私下的语气呢。魏大人,我学得像不像?”
“像。”魏江煞有介事地说:“我平常确实是这样想的,我要是宋乐珩的人,我让她干死崔御史全家。”
崔家主:“……”
温季礼:“……”
温季礼道:“人有一性,趋吉避凶,能行大道之下,谁处黑暗之中。世人皆同此心。崔家主想杀寒门,太容易了,何需找此理由。若世家不愿染血,某亦可代劳。价钱另算。”
“既如此,等我揪出这叛徒,再给萧家主送去吧。宋乐珩的人,由萧家主来杀,比我们杀要方便些。”崔氏说得轻巧,说罢了,又作势叹道:“不过,你给不了我这答案,今日这报酬,萧家主就要不到了。这洛城呐,辽人说了不算。”
温季礼不恼,还是那般云淡风轻:“辽人与中原人不同,辽人做多少事,就要收多少钱。不像中原人,有欠债不还一说。某今日来前,知这笔帐不好要。原本有个简便法子,索性宣告天下,都城世家勾结辽人,屠寒门之举。”
“你……”
三个家主都垮下了脸去,崔氏更是有些沉不住气。刚开了口,便被温季礼打断。
“不过,某说过,此进洛城,是想与首辅互助互利。”温季礼的眼神落在贺溪龄的身上。
贺溪龄沉着睨他,道:“在中原,没有事情只做一半的理。杀人要杀利索,只削四肢,留个脑袋还能喘气,便算不得是杀人。中原的生意,讲究钱货两讫。”
“余下九人,都进了皇宫别院,动不得了。但我另有一份大礼送给首辅,想来,首辅理当会满意的。”
贺溪龄双眼微眯,等着温季礼余下的话。就在这时,一名贺家小辈匆匆忙忙走进正堂,到贺溪龄旁边耳语了几句。贺溪龄随之脸色一凝,不无惊诧地看向温季礼。
温季礼道:“我让出五原关卡,促使北辽八部南下,替首辅解决宋阀大军围城的困境。此举,可抵得上这九人的身家性命?”
郑家主闻言拍桌:“你这辽人狼子野心!莫不是想趁我等与宋乐珩争斗,侵入中原?!”
“不。北辽八部不全是蠢人,萧氏一日未站定立场,他们不敢深入中原腹地。我萧氏,只要钱。诸位给足辛苦费,这场仗便打不起来,宋阀大军一到,八部自退,可有一石二鸟之效。但若诸位不肯给,那八部会如何行事,某便左右不得了。”
这话是威胁,亦是利诱。
贺溪龄三人这时才明白,这宋阀曾经的军师确是心计可怖,贼船一上,就由不得他们想下便下了。以眼前的局势,辽人已经犯边,一个闹不好,他们三家便真要坐实与辽人勾结,残害中原的罪名,到时三家便俱是身败名裂。倒不如按温季礼所言,以八部牵制住宋乐珩的兵力,如今时局不稳,宋乐珩理当不会亲
征。只要利用大军出征这段时日,让宋乐珩被世家左右,纵使她身死,世家也有足够时间筹谋接管宋阀的兵权,还能掌控住这萧氏的家主,届时,又何愁退不了北辽敌军。
一念至此,贺溪龄五指用了些力攥紧,做下了最后决定。
“好。你所需,老夫允你!”
*
天色已晚,城外军营火把炽盛,巡守的士兵来回穿梭在营地间。中军帐外,李文彧穿着一袭披风,正在双手合十向天祈祷:“打不起来打不起来,她不出征她不出征……”
站在军帐左右守着的蒋律和冯忠玉听到他的碎碎念,都是无奈笑笑。
与此同时,那明亮的帐子里,将领都聚齐在宋乐珩身旁,一道盯着桌面上展开的舆图。
秦行简道:“我离开西州时,北辽八部都尚算安分,没有来攻的迹象,这一次出兵,太突然了。”
“是啊。”简雍接了话:“辽人早年的确是见缝插针,能抢就抢,但从萧氏立足河西以来,四郡的城防工事固若金汤,倒让八部很难往南打。此一回八部来攻,末将以为,和萧氏的立场当有关连。”
张卓曦一听这话就来气,叉着腰道:“辽人都是狼心狗肺的!那人也不想想,这世上除了主公,谁会给一个军师分兵十万!现在倒好,他把门户敞开,让北辽来给咱们施压,真不是个东西!主公,咱们索性将河西四郡一块儿拿了!只要这四郡落在我们掌控,打北辽那还不是眨眼间的事儿!”
宋乐珩默不作声,只凝神看图。
熊茂为难道:“真要拿河西,要么萧氏投降,要么,只能被屠。我们与萧氏结了血仇,且他们又是外族,恐怕是不会降的。”
“那就屠城!他萧氏也不是没屠过咱们的城!”张卓曦言语愤愤。
众人也跟着他这话分成了两派,秦行简和金旺同意屠城,认为种族之战,本质就是血腥残忍的。张须和箭雍则是反对屠城,觉得有违宋阀仁义之本。
眼看几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宋乐珩才出声道:“都别吵了。河西四郡,要拿。至于萧氏,那是后话,需因时制宜,现在先说出兵之事!”
秦行简当先抱拳道:“主公,我请战!若此番不能拿下河西四郡,击退北辽八部,我自取人头!”
其余将领面面相觑,都有意要出征,但秦行简惯来态度强硬,众人又打不过她,都不想为了抢个军功闹得不愉快。唯独简雍也作了揖,道:“主公,末将先前在西北疏通粮道,对西北的地形算是熟悉,愿随秦将军一同出征。”
宋乐珩看看两人,稍是颔首。
时下洛城外的兵力并不多,总计只有十万出头。其余的兵力大部分还留守在各个州郡。毕竟,天下刚定,各地难免有流窜的余孽叛军,都需派兵镇压,以防有新势力冒头。慎思须臾,宋乐珩拿定主意道:“天亮之后,全军拔营。留一万人入洛城,居虎啸营,由熊茂和金旺统领。”
“是!”
“此次出征,秦行简为主帅,简老将军为督军,统领余下兵马,即日前往西州!攻下河西四郡,驱逐辽人!你二人务必好生配合,不可出任何纰漏!”
“是!”
“张须将军仍领八百人驻守山庄,随时听候调遣。”
“是。”
帐外的李文彧听到宋乐珩不会去出征,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宋乐珩这边众人议事之际,贺府上也是一派草木皆兵。宋阀大军出征,是世家最后的翻身机会,贺溪龄知晓成败只在此一举,是以连夜去召集了皇宫卫队的正副统领,清点世家掌握的卫队人马。各家也趁洛城内兵力松懈,暗中往来通风报信,都赶着向贺溪龄禀明豢养的死士人数。
一晚上,贺府上是人来人往。魏江不敢从贺府离开,生怕错过重要信息,到得摸清了世家大抵还能整合出多少人后,他本打算离开之际,便见到一个身穿黑色斗篷戴着兜帽的人影走上回廊,由崔家主恭恭敬敬的亲领着,往后堂而去。
魏江本以为是郑家派过来通气儿的,但看崔氏的态度不对,不禁多留了一个心眼儿,悄悄跟着两人,也去了后堂处。这贺府后堂颇为隐秘,平日里都关闭着没用,贺溪龄还派了不少死士看管着,导致魏江都一度以为玉玺就藏在这后堂里。这会儿他跟着两人过来,却见那院子里外竟是一个死士都没有。
魏江在院外转了两圈,直觉有异,便想离开。恰在此际,那堂屋中的烛火在门窗上拓出来一个拉长的黑影,黑影取下兜帽,音色未掩,无比清晰地钻进了魏江耳里。
“首辅行事,太慢了。朕说过,对付宋乐珩,出手要果决。朕尚且能在入城时对她下毒,首辅是想搓磨到世家皆灭吗?”
魏江整个人一震,万没想到,来的这人会是杨鹤川。原来宋乐珩入洛城那日,给她下毒的,竟会是杨鹤川?
这个在朝堂上说要认宋乐珩为义母,封她摄政王的杨鹤川?
魏江惊得那心眼子都在砰砰直跳,全然没料到当年在交州看上去纯白无害的小世子,藏着如此深重的心机。他背靠在那洞门之外,听着一派死寂里,屋中不断传出的交谈。
“陛下请恕老臣无能。宋乐珩是掌兵之人,且她此等出身,不重伦理,实难拿捏。但此次宋乐珩大军离城,老臣与世家众人,必会竭力为陛下铲除这一祸患。”
“世家人马多少?”
“加上宫中卫队,约有五千。”
“太少了。她手底下的人,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宫中那些废物难以比较。首辅若想世家存续,得下重手。”
“老臣愿闻其详。”
“灭了李氏吧。”
魏江的眉头都皱紧了,实在想不到,这话会从杨鹤川嘴里如此轻巧地说出来。他还在继续道:“李氏是宋阀的财脉,那叔侄俩一死,无人替宋乐珩打理,李氏分布在各地的商号钱庄,被吃掉便成早晚之事。宋阀一旦没了这座金山,那些被宋乐珩养刁的士兵,会把她生吞活剥。这两人一死,比的就是谁下手更快了。”
夜风沉静,那屋中的话声消弭了片刻。
谁都晓得,李文彧对宋乐珩的重要性,真对李家下手,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势了。
但左右都是刀口,世家本就无路可退。
贺溪龄郑重应声:“是。老臣便依陛下之意。”
魏江即刻就要转头离开,忽而,他肩膀上一沉。
魏江想,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