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主公这相当于是和世家撕破脸面了,这般行事真是……真是……”
魏江真是了两遍。宋乐珩还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大道理,不想他却是突然爽笑起来,倒了一杯酒仰头灌下:“痛快至极!寒门能躺世家头上,死了都值,想想都爽!”
宋乐珩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又让蒋律坐下来一块儿吃饭。那酒入了肚,灼得厉害,焦心焦肺的。
“人死了,一无所知,哪有什么快意。他们本该活着,看这世道变好的。”
魏江还是挂着笑,笑尽却叹了口气:“从盛朝衰微,这个世道,就每天都在死人,死不计其数的人。白身和寒门,那不叫人命,叫牲口命。在世家权贵的眼里,和犁地的牛,要饭的狗,没什么区别。牛死在田里,谁去问,烂了就烂了。这么几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宋乐珩不置可否,只是问:“为何不早些来通风报信?”
魏江没急着答,又饮下了一盏酒,才慢条斯理地说:“一开始也想保住这些人的,可君子易防,小人难挡,主公没有办法时时刻刻护住每一个寒门中人,他们总有走夜路闯鬼的时候。世家不倒,寒门没有生路的。”
宋乐珩抬起眼来,注视着魏江,交叠的视线里,没有一词,却有万语。许多话,都无声地拓进了这一刻的眼神中。末了,她拿起酒壶,给魏江倒满了空酒杯。
魏江展颜一笑,又是一口饮罢,拍着自个儿的腿道:“痛快啊。我这几年都没敢喝酒,就怕哪天喝上了头,被人套了话去。我若是一个人,没什么好怕的,可就心忧着我娘,怕她跟着我受苦,是以主公都进城这么久了,我还一直没来正式拜谒。”
“那你今天能多喝点。”蒋律刨着饭道:“现在城里风声鹤唳的,没人敢在这时候盯梢。秦将军也加派了人手巡逻,你和你娘都安全着呢。”
魏江笑笑,当真又给自己倒起酒来。
宋乐珩抿了口酒水,问:“魏老夫人近来的身子好吗?”
“好着呢。主公你看。”
魏江说着就要扒衣服,蒋律赶紧起身去抓住他的手,制止道:“你干什么干什么!这才几年不见啊,你都变成想靠身子勾引主公的人了?你也不怕李公子知道了挠花你的脸!”
“我呸。”魏江打开蒋律的手:“我是给主公看看我娘昨日拿藤条抽我,抽得我满背都是扑棱印子!”
他把衣领稍微扯开一小点,果不其然能看见后肩处还有许多惨烈的红印。见魏江不是要靠身体吃饭,蒋律这才放心地坐回了位置上。
宋乐珩道:“魏老夫人打你作甚?”
“哎,我娘问我,城中出事儿和我有没有关系。我哪敢对老太太说谎,就跟她说了,确实是我献的计,帮辽人和世家牵了线。”
魏江把衣服穿好,苦笑一声:“我娘二话不说,摁着我的头就抽。这老太太就爱抽我,身子骨是真硬朗。往常她抽我我就躲,可昨日夜里,我都觉得……觉得她抽轻了。”
许是酒意上了头,魏江的目色也变得有些浑浊,又接连喝了好几杯,喝得脸都现了驼红。
“我认识傅庭修好几年了。那年郑家家主大寿,他想借机献文,结果,被人打出去的。我当时看着他,恍恍惚惚的,就想起旧年去贺府求条门路的自己。后来我与他私下相交,他一直想让我把他举荐给主公。他那孩子,还活着吗?”
“嗯。”宋乐珩应了声,道:“救下来了,暂时带去了洛城外安顿,有人照顾着。”
魏江点点头,眼睛失了焦距:“他总说我们这种出身的人,要求功名利禄,太难了,难于登天。要是世道能好,他倒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得自在些。不作封侯念,悠然远世纷。那孩子的小名,好像就叫……就叫……”
看魏江左右想不起来,宋乐珩试着提醒:“悠然?远世?不念?”
“不对不对。”魏江摆摆手,旋即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叫念侯。”
宋乐珩:“……”
魏江哈哈笑道:“傅庭修说了,他虽然不求孩子有什么功名利禄,但他求孩子有个能官居三品的爹,他取这名字激励自己。”
宋乐珩闻言,也是忍俊不禁。
又吃了两口菜,喝了两杯薄酒,魏江那通絮叨还没道尽,仿佛要把心窝子话都一股脑掏出来似的。
“幸亏啊,岳听松这狗杂碎是当时傅庭修推举给我的,我还没去接触过他,否则,他来投效贺溪龄那日,我恐怕就见不着主公的面儿了。那个孙子……那个孙子他就真不是个东西!我跟在那些世家权贵的屁股后头,我都觉得自己是条狗,每天得摇尾乞怜,哄主子高兴。没成想吧,操!这狗屁世道!连当狗都有那么多人争!”
他抓了抓脑袋,抓得那头发乱糟糟的,又和宋乐珩碰了杯,灌下满喉的酒水。
“我为了做狗不要尊严吧,人家为了做狗,他连人性都可以不要!结义的兄弟,他说卖就卖,一下子还卖了那么多人。可能怎么办呢,这就是大盛的官场……其实……其实我以前,也和岳听松是一样的人,为了往上爬,没什么不能卖的,除了我娘。大家都这样,比的就是谁没有底线,谁更能当条听话的好狗。我在贺府上舔鞋的事我都做过,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啊,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对的。”
蒋律有些吃惊,还不知道魏江有这样的过往,刚要仔细问问,又见魏江好似又烦又恼,耍着性子踹了下桌角。
“本来就没什么不对的,坏就坏在,我真不该遇上主公的……悔啊,烦死了。”
蒋律砰的一声放了自己的饭碗,骂道:“你发什么酒疯!要不是主公留了你,你这条烂命能活到现在?你当狗当得更快活是吧?”
魏江抹了一把脸,眼眶红了,话音也变得哽咽了:“是啊,要是没遇到主公,我就不会知道,我们这种烂命,还能不当狗,还能做人。”
蒋律余下的话突兀地闷在了胸口里,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宋乐珩也没吭声,默默地喝着酒,一杯接一杯。
“我一直记着,高州庆功宴的那天晚上,大伙儿聚在一起,笑啊,闹啊,骂啊,追追打打的,我那时才发现,原来,掌权的人还可以是这样吗?原来,地位不同,权势不同,也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一张桌子上喝酒?原来,下属还能去拎着上官的耳朵数落吗?”
“那只是柒叔。”蒋律也很怀念那时,吸了吸鼻子,道:“我们哪敢对主公那样。”
魏江恍若未闻,声音有一阵儿没一阵儿的:“怎么能这样呢?那我以前……以前当狗的那些年怎么算啊?甚至,我居然都不用费尽心思去讨好主公,主公就能重用我,不该啊,不该的……”
杯盏空了,人也喝大了。魏江醉醺醺地拿起杯子往嘴里倒,没倒出来酒,便索性拿起酒壶,一次喝了个高兴。蒋律还想劝他悠着点,宋乐珩却是制止了蒋律,摇了摇头。
她知道魏江跟在贺溪龄身边这几年不好过,也知道傅庭修这些人死了,他心中煎熬。
人不怕恶,怕的是有良知。良知这东西,太磨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酒壶也空了,魏江再次重重地叹了一息:“人当过了,就当不了狗了,没有尾巴,也伸不出舌头去舔主子了。我这些天老在想,这天下啊,只有主公能坐。主公坐上去,大家都能当一回人。可世家那些杂碎不会让的,他们不让……要杀世家,不能……不能主公来……民心要有,世家、世家也得心向主公才行……只有……只有……”
后话慢慢低下去了。魏江一脑袋撞在桌面上,磕出“咚”的一声响,而后,人便扯起了喝醉的呼噜声。
宋乐珩有些哭笑不得,转头嘱咐蒋律道:“把魏大人亲自送回住处去吧,仔细着些,莫要让人发现。到了后给他煮点醒酒汤,魏老夫人年事已高,别让她老人家操劳。”
“是。”
蒋律应下话,几口刨完饭,便去搀起了魏江。魏江踉踉跄跄跟着他走出好几步,还在云里雾里地高喊:“我、我不回去!回去了……我娘又得揍我。我还有话要跟主公说……”
“你醉成这样了还要说啥!行了,来日方长,急什么急,主公又不会走。”
蒋律刚要把魏江的手搭自己肩上,魏江冷不丁挣开他,转过身来,面朝宋乐珩。他那眼里盛
出一道光,炽热又明朗,如若星引,以身点黎明。
“主公……一定要……一定要称帝!”他噗通跪在地上,双手伏地,行跪拜大礼:“愿吾主,一齐天下,国运昌隆!”
宋乐珩凝肃站起身。魏江还没等她上去扶,又五迷三道地爬起来,挂在蒋律身上走了。
喝完这台酒过后,宋乐珩便总怕魏江干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丢了自个儿的性命。她原是想着让魏江干脆回到自己身边,但魏江仍是每日往贺府跑,她便没能寻找个合适的机会。而自打岳听松死得那般不堪后,贺溪龄便彻底病倒了。
他这一病,反倒让宋乐珩这边出现了更加棘手的问题。三十四州数不清的世家官员,上至朝中文官,下至各州父母官,全都上书请辞。一时间,政务瘫痪,大大小小的事均压在了宋乐珩的身上。
宋乐珩在这期间也抄了两个四品大员的家,把人阖家老少都下了狱。可世家中人知晓再退便是死路,竟一个个是宁死都要请辞。宋乐珩恼得头疾发作了好几日,每日沈凤仙都要来别院给她扎针,扎完了针,她又一头扎进书房里连轴转,那治疗便也没见多大个成效。
如此七八日,李保乾和住进别院的那九名文士也都是熬得受不住,人人手底下都堆着如山的要务,哪怕是日批夜批,却也只是处理了极小的一部分。
眼看又熬了一个通夜,宋乐珩正坐在书案后揉眼皮子,蒋律又抱着一摞文书进来了。他起先想往李保乾那桌子上放,李保乾把他无情推开。他又想往其余人桌上放,那九名文士也都求爹爹告奶奶的跟他作揖,哭丧着脸求他别来。蒋律正是不知该怎么办时,宋乐珩便开了口。
“搁在我这儿。我看看今日都有些什么新鲜事儿。”
蒋律冲众人哼一声,只好无奈的把文书放去了宋乐珩的案上。趁着宋乐珩翻看之际,他道:“我刚替主公扫了一眼,颍州那边说,有座战后重建的桥,原本是搭好形了,但还没加固,就等着工部批文书回去,再下放款项进木材的。结果这事儿给耽搁了。前几日颍州那边下大雨,桥被冲垮了,伤着了百姓,死伤有十来人。”
宋乐珩脸色沉了沉,没有说话。
李保乾道:“这是放屁。颍州终年少雨,那点雨水,怎么冲得垮一座桥?这种戏码,早些年为了在朝廷捞点油水,那些地方官员都不知道用过多少回了。就算朝廷拨了款,建起来的桥也用不了几年,因此受伤的百姓还少了吗?”
蒋律叹了口气,知道李保乾说得在理,可再是在理,时日一长,人心难免有怨。这怨是会落到宋乐珩头上的。毕竟,百姓看不到文臣武将之间的争斗,只看得到官都没了,日子过不好了,这朝廷又成了乌烟瘴气的。
“还有……这洛城里的案子没人去审,小到两口子吵架,大到盗窃伤人,都被衙门那边拖着,百姓已经有怨言了。”蒋律瞟了瞟宋乐珩的神情,继续说:“有些投效了世家的寒门,本在等着新帝登基后,由世家举荐入朝的,此事也搁置了下来,那些人都在……都在写文章骂主公。”
屋子里的众人都停下了手中活儿,对眼下的困境不由得忧心忡忡。
李保乾也观察着宋乐珩的面色,谨慎道:“主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些天各地送来的文书跟下雪片儿似的,咱们就这十来人,哪怕紧赶慢赶,也处理不了一国政务。”
“是啊主公,我们……我们都尽力了。”文士们面黄肌瘦的跟着附和。
宋乐珩凝重地放下手里文案,也在无声思量。
李保乾接着道:“更何况,这些政务里头,有不少是需要拿钱出来的,尤其是关乎战后的重建。如今国库空虚,若世家都持现在这般态度,无人拿钱出来,迟早会出乱子的……”
“什么无人拿钱出来!我拿不就行了!”李文彧端着一个汤盅从外头走来,气冲冲地瞅着李保乾:“大伯,你别老说长他人威风的话了,你没看她愁得人都瘦了吗!”
李保乾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出气筒,起身就开骂:“你个驴脑子!你拿什么拿!你知道养一国要花多少银子?你知道这天底下还有多少吃不起饭的百姓?你能拿多少!你就算掏空了李氏也养不起三十四个州!”
李文彧眼看他大伯要冲过来揪他耳朵,急急忙忙往宋乐珩边上躲。李保乾不敢以下犯上,只能咬牙切齿瞪着李文彧道:“你别打扰主公,先跟我出去!”
“我才不要。你当我傻啊,出去你就得揍我了。那钱这个事儿,有进就有出,有出就有进!把百姓养好了,他们有得花,我们做生意的才有得赚。不养百姓,李家的钱不迟早也得败光。”
蒋律鼓掌感慨:“哇,原来李公子这么有远见。”
“你个……你个驴脑子!这是朝廷的事儿!不是你生意场上的事儿!”李保乾一吼,吼得头晕眼花的,脚底下也禁不住踉跄了一步。
李文彧忙把汤盅放在宋乐珩的书案上,想去扶李保乾,又怕被李保乾抓走,迈出两步就又退了回来。李保乾看着他这退两步的动作,心都凉了半截。
还养儿防老……
呸。
李文彧劝道:“哎呀大伯你别着急嘛,实在不行,多提拔点寒门呀。宋乐珩,你给每个寒门出身的人都封个大官不就好了?让他们去做事,去收税嘛。国库的银子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宋乐珩:“……”
宋乐珩揉着脑袋,头更痛了。
李保乾也是一个头两个大,险些被自家这草包给气笑:“你懂个屁!你一时之间上哪去找成千上万有才学的寒门?真放了你这样的驴脑子去当官,不也害民害己!再者,税是那么容易收的吗?地方豪强是那么容易听话的吗?你少说两句,别跟这儿丢人现眼。”
“哪就那么多破事嘛!”李文彧竟还气闷得跺起了脚。
宋乐珩摇摇头,正想让他先离开,李文彧便拉住她的衣袖道:“那也不能不吃饭,不休息吧?我看你们都熬好几夜了,再这么熬下去,人非得熬坏了!我不管,你今天必须休息!”
“主公还没开口,你就安排上了,你当你是……”
李保乾一句骂人的话还没说完,宋乐珩便挥了挥手。她知晓这几日众人也都是累得狠了,确实需要休息。念及此,她道:“都回去歇着吧,拉磨的驴都得喘口气不是,诸位放心,天塌不下来的。”
文士们如释重负,一一谢过宋乐珩,都出了书房去。
李保乾心中无不感慨,想想宋乐珩今岁也到而立之年了,和他一比,分明还算年轻,可好似比他这个当长辈的还要沉稳几分。就如此刻最头疼的本该是她,她却反倒让手下人放心。想起旧年在交州相见,宋乐珩是那等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一转眼,就走了这么远了。
李保乾暗暗叹着,矮声道:“主公也要歇着。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嗯。”
李保乾行礼告了退,李文彧又让蒋律也出去。等屋里屋外都没人了,李文彧方转到宋乐珩的身后,手法熟练地替她按揉着脑袋。宋乐珩闭目养着神,就短短片刻的间隙,她都险些睡着。只是人迷迷糊糊的时候,又总是听到李文彧在柔声说着话。
“你这几日都没回过主殿,白天不回,夜里也不回。你猜,我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
“嗯?”宋乐珩只挤了个上扬的调调出来。
李文彧便说:“我去学炖汤了。你记不记得我在西州跟你说过的,我要会做饭,针线,还要学梳头,学给你画眉。对了,我去买了城里好几家脂粉铺子的东西,回来研究了好久,我打算也去开间脂粉铺子。这样,你脸上用的,便也是我做的了。”
宋乐珩懒懒地笑:“脂粉铺子,有钱赚吗?”
李文彧一说起赚钱,就瘪了嘴:“没什么利头。
要是普通人家,做这活计,养一家子倒是不成问题。但我要帮你养整个中原的,那就跟个苍蝇腿儿似的。我是因为你才去做的。”
宋乐珩又笑:“你要是不喜欢,就别去做了。针线、做饭,也都交给旁人就行。”
李文彧的手上忽而顿了顿,停了动作,走到宋乐珩脚边去蹲下。宋乐珩睁眼看着他,他便有些难过,伸手去轻抚宋乐珩那红肿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