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了。养个两三日,活蹦乱跳。”
得了沈凤仙这话,宋乐珩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才彻底松懈了下来。
今日这事,倒是一个颇巧妙的局。倘使她真中了毒,救不回来,那世家就能顺理成章扶持杨鹤川登基,进而接手宋阀。就算她没有中毒,有了这太监的证词,那她就会怀疑宋阀里头出了内鬼。
今日跟她进别院的,都是与她一同打天下的心腹,此事只要她一开始查,就会凉了人心。若真查出有内鬼还好说,万一查不出来,就成了她宋乐珩要行鸟尽弓藏那一套,找借口杀功臣。自此,只怕会有不少宋阀中人都暗地里转投世家。
她正是思索,旁边的蒋律也是和冯忠玉通了气的,矮声问道:“主公,要盘今日别院众人吗?”
“盘了,宋阀离心,那就中计了。”青衣男子断言道。
宋乐珩与他是一个想法,摆了摆手,说:“眼下李文彧无碍,此事便暂且压一压,除你们几人,不可再对外声张。自明日起,别院几道门都把守住,任何宫人进出,需严查报备。我们自己人则暂时不用。”
“是。”众人齐声应下。
“时间不早了,都各自去歇着吧。”
宋乐珩吩咐完,蒋律等人便退出了凉亭。
沈凤仙打了个呵欠,道:“那我回客栈去了,李文彧那药方子,我开好了,明日你让人去城里药铺抓药,一日喝一副,连喝三日。”
“好。”见沈凤仙要走,宋乐珩忙拉住她:“你别住客栈了,就留在别院吧。这将近一年不见,你我叙叙话。”
“不叙。”沈凤仙无情拂开宋乐珩的手,道:“这两日我要在城中的医庐义诊,没空叙。等义诊完了再说。”
话罢,她便要出亭子去。走了好几步,见青衣男子还站在原处不动,又道:“你不走?”
男子直直杵着,也不答话。
沈凤仙再走两步,看他还不跟,无奈叹口气,又走回宋乐珩跟前,拉起宋乐珩的手,给她诊了诊脉象:“你这脉,一身的旧伤,腿和头最严重,另外……还有些郁结五内。你怎么回事,这一年过得这么不如意吗?”
宋乐珩把手收回来,用袖子挡住手腕:“好端端的,你给我诊脉做什么。”
“你需要个医侍就近照顾。”沈凤仙直接下了医嘱,指着青衣男子道:“我半个徒弟,他留下,照顾你。”
宋乐珩:“……”
宋乐珩无奈:“人家姓萧,你也知道我和姓萧的……”
青衣男子上前一步,插话道:“好。”
宋乐珩:“……”
宋乐珩的后话就这么生生卡住。沈凤仙见状也不再逗留,兀自离开了。
凉亭里又只剩下两人,她看他半晌,细不可察地叹了一息:“真要留下?”
青衣男子不答。
宋乐珩又道:“行吧。那……你叫什么?”
“没有名字。”那双如雾如烟的眼睛抬起来,只勾勒出宋乐珩一个人的影:“宋阀主……赐我名姓吧。”
什么名都好,冠上你的姓氏,作那一生再不可得的妄念。
两人凝视着彼此,烛色憧憧,波光粼粼,携着日思夜想的人,绕进眸底。
“你真让我取名?”
“嗯。”
“好吧。”宋乐珩一本正经地问:“那二狗怎么样?我家乡那边特别多这个名字,说贱名好养活。”
“……”
“……………………”
男子:“其实我叫萧……”
“萧二狗?那也可以。”
“……”
“不喜欢?铁柱呢?萧铁柱,还是说你想叫宋铁柱?”
男子表情非常复杂地瞅着宋乐珩。
宋乐珩扬眉:“不是你让我赐名姓?还挑?”
男子默默垂下眼去,隔了好一会儿,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气道:“多谢……多谢宋阀主赐名,就……铁柱吧。”
宋乐珩顿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铁柱这名字,好似……
也没那么难听了。
这日过后,别院里短暂的平静下来。萧铁柱以医侍的身份留在了宋乐珩的身边,负责照料宋乐珩的起居。他心思细腻,一日里除了按时给宋乐珩熬药茶,还给她搭配各种食补药补。每天早上宋乐珩的被子是他亲手叠整齐,给宋乐珩打水洗漱的也是他。这暑气正重的夏末,他愣是不让宋乐珩吃冰碗,还坚持每晚都要宋乐珩泡脚,说要趁夏日除湿驱寒,对宋乐珩那受了伤的腿有好处。
那泡脚的水,是蒋律几人眼睁睁看着他将从刚烧开的锅子里舀出来的,直接淋在加了药材的木桶中,然后就拎去了主殿。那烟气袅绕着,任人看了都觉得皮烫。蒋律等人都怀疑他居心叵测,守在门口随时准备冲进殿里去。宋乐珩自然也不想在大夏天泡这么烫的水,拒绝了几回都要叫亲卫赶人了,他却把她按在床边坐下,蹲下身来,将自己的一双手先放进了水中,试图说服宋乐珩道:“不烫,你看,可以洗的。”
宋乐珩真就看着他。
洛城的月是很明亮的,仿佛落了一层银纱在两人的中间。一个坐在榻上,另一个人屈身蹲着,四目交汇时,他轻抬起她的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替她褪去了鞋袜。
宋阀的军师,是出了名的清风朗月,无数话本子里写他是皎皎君子,如月在天。不想有一日,他的姿态却是低到了尘埃里。
宋乐珩由着他把另一只鞋袜也脱了,不自然道:“你这是何必。”
这人顿了顿,宋乐珩又道:“我是说,医侍不用做这些。等水放凉,我自己洗就是。我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
“总是要习惯的。”他继续动作:“以后,伺候宋阀主的人,只会多,不会少。亦不止在起居上伺候宋阀主的。还会有……另一些事。”
“你觉着我会让……”
萧铁柱把宋乐珩的脚按进了水里,不让她动弹。
下一刻。
宋乐珩破口大骂:“啊!!操操操操!!!!好烫好烫好烫!放手!放手!!!蒋律,把他轰出去!快轰出去!”
“别动!这样烫的水才能驱寒,忍忍,再忍忍,一会儿就好了。”
“救命啊!!!”
蒋律带着人冲到了门口,听见两人的对话,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最后,他还是默默地领着人退出去。关上大殿的门,蒋律不禁感慨道:“主公,好像……又活过来了。”
“是啊。”冯忠玉正经点头:“活得好惨,开水烫脚……等主公反应过来那是谁,指定把我们都削死。”
蒋律:“……”
蒋律捏住冯忠玉的嘴,不让他再说话了。
到得第三日,李文彧能下床了,听说宋乐珩收了个长得还行的医侍,且日日都在身边伺候着,李文彧差点在主殿里头一哭二闹三上吊。他足足吵了三炷香,全程嗓音高亢情绪激动,活像是公鸡在打鸣,半点都看不出三日前还中了毒要死不活的。主殿外面也到处都堆着人,李氏一家子杵在门口,房顶上趴着亲卫,角落里张卓曦带着江渝和杨鹤川吃瓜,个个都在瞧这出久违的后宫起火的热闹。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能贴身伺候!他长这麻瓜样,他也配!”李文彧坐在地上,真真就是在耍浑蹬脚:“我中毒那天,你是怎么跟我说的?才三天!我就躺了三天!宋乐珩,你居然就开始收小的了!你有没有良心!你说好的名分还没给我呢!你不是说让我当皇后的!”
宋乐珩坐在书案后,一只手按着快要被李文彧吵炸开的脑袋。萧铁柱就站在书架旁,替她整理着一本又一本的旧书。整理到海郡离别前手写的那几册,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内容,人就背对宋乐珩和李文彧站着,出了许久的神。
宋乐珩那阵儿只头疼地关注着李文彧,道:“你小点声儿,都在听乐子呢。再说了,这立皇后的话,你不要瞎说,我又不是皇帝。”
“你这就是推诿之词!这跟以前那些姑娘非要嫁给我,我说你能遇到更好的郎君有什么区别!你说,你是不是看中他了?!”李文彧使气指着萧铁柱:“他到底有哪儿好了!他连我半根头发都比不上!”
萧铁柱的身形终于动了下,合起手里那本书,放回书架中,又接着整理下一本。
“你看看他,他还敢跟我装聋作哑!他现在是个什么身份!就敢骑我头上了!宋乐珩,你要是不把他赶走,我……我……我扒了他的皮
!”
殿外的李夫人和李老爷都无比支持李文彧要个说法,只有李保乾感觉自己是带了仨傻子,扶着额头闹心不已。房顶上的蒋律等人则是觉得李文彧要是知道自己骂的是谁,指不定会当场厥过去。
宋乐珩默了默,耐着性子劝李文彧:“他是沈凤仙的人……”
萧铁柱皱眉侧头,道:“不是。”
“哦,对,也不能这么说,他是沈凤仙的半个徒弟。沈凤仙那日不是来给你解毒吗,就顺带给我也诊治了一下,说我有点儿小毛病,便留下了他,替我调理。”
“调理?”李文彧不服气地站起身来:“调理需要他早上给你叠被子晚上给你泡脚?哪天要是冷了,他是不是就有借口说给你暖身子爬你被窝了?!”
“哎,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人家是个正经人。”
萧铁柱又格外认真道:“不算。是想过的。”
宋乐珩:“……”
李文彧瞬间炸了,扯着嗓门嚎:“啊啊啊啊啊!我要杀了他!你看他都承认了!他就是想上你的床!我不管!你那日是答应了要给我名分的!对他这种人,你要打他三十军棍!以儆效尤!”
宋乐珩:“……这不好吧。”
李文彧一怔,睁大眼睛,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捂着心口道:“才三天!你都舍不得打他了!!!宋乐珩,你没良心!你救我干什么!你让我中毒死了算了!”
宋乐珩哭笑不得,起身绕过桌案,走到了李文彧的面前。
“这么能哭能吼,看样子,凤仙儿说你三日痊愈,是没说错。”
“那又怎么了?我痊愈了你就能始乱终弃见异思迁看一个爱一个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了是吗?”
宋乐珩:“……”
宋乐珩无奈:“说这么长一串你也不怕憋出了毛病,都说了,只是医侍,过不几日就要走的,别计较了。”
“真的?”李文彧眼巴巴看看萧铁柱。
萧铁柱敛了眸,没有接话。那皮相是看不大出情绪的,只能见那唇间抿起,微微向下撇着。
宋乐珩岔开了话题道:“既然能够活蹦乱跳了,走吧,今日给你出口恶气去。”
“去哪?”李文彧不解:“要出什么恶气?”
“我的人刚进洛城就受了一通罪,左右我得拿出几分良心来,给你出出气不是。走吧。”
她拉住李文彧的手腕,带着人往主殿外走。李文彧被宋乐珩这话惊了一下,呆滞片刻后,便满心满眼都是欢喜,盯着宋乐珩的眼睛里都恨不得能淌出蜜来。
李保乾急急拦在殿门口,宋乐珩前脚一迈出,他就赶紧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主公,这是要带文彧去找世家理论吗?此事还请主公斟酌,文彧的性子太过纯直,若被世家盯上……”
“没事。”宋乐珩拍拍李保乾的肩膀:“山里有老虎,你总得搬个鼓去震一震,震狠了,它才晓得自己的斤两。李文彧和你李家有我护着,不会有事的。”
李保乾的脸色几经变幻,再多的话却是说不出口了。
今时不同往日,宋乐珩再是和善,在那位置上久了,自然而然便见君威。君威难测,尤其是在正事上,宋乐珩向来是说一不二。李保乾就算再担心李文彧会被推上风口浪尖,也只敢悄悄给李文彧递眼色,希望李文彧自己打个退堂鼓。
然而……
此时此刻的李文彧不仅看不到他大伯的眼色,他还压根儿就看不到他大伯这个人。眼下哪怕宋乐珩要扔他去下油锅,他都能头也不带回的。
站在书架前的人瞥着宋乐珩和李文彧双双走远的身影,难掩怅然。及至那双影出了院子,他才把视线收回,沉默地打理着主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