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看人时,尚难察觉出什么异样,但这会儿冷不丁把人瞧着,魏江只觉那眸清冷至极,如覆霜冻一般,像极了不见底的黑沉深渊。他后背不由得攀上一阵阵凉意,听温季礼问道:“魏大人今夜既是奉首辅之令前来,我有一句话想问。”
“但说无妨。”
“魏大人如今,可还尽忠宋阀?”
魏江一时不答,独自琢磨了老半天。
现在全天下的人都觉得温季礼和宋阀成了敌对关系,今日两人又在城门口当着百官的面撕破了脸皮,且温季礼又有投靠世家的举动,因而贺溪龄才会让他来和温季礼谈结盟。不成想,这结盟的话题还没开聊,温季礼就先发制人,问他效忠哪边。若一个答错,他和他家里那老母,只怕就要万劫不复。
魏江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小口,遂又把茶盏放下,落在小案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他直视着温季礼的眼睛,笑道:“军师是聪明人,猜猜今日为何是我去献上虎符?”
温季礼眼神一动:“内有玄机?”
“那匣子的下头,被我垫了一层薄板。这几年我在洛城,除了看世家如何吃人,就是把世家没吃下的人给记下来。名单我就藏在匣子里头,一并献给主公了。哎,这不献不行啊。”魏江感叹道:“我最早吧,心里其实是不服主公的。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给女人卖命呢。而且说实在的,军师你当初和主公拐了我娘那招儿,太损了!我当时在牢里可把你俩的祖宗十八代都骂成孙子了。”
温季礼:“……”
魏江再喝了一口茶,觉得烫嘴得紧:“再后来吧,我慢慢发现,这宋阀是个很奇怪的地方,人情味太重了,重得不真实,太虚幻了。我简直是闯个鬼,怎么每个人都那么有情有义的,好像围着主公能拧成一条绳子。军师,你说,怪不怪?”
温季礼那眼睛忽然就温柔下来了,所有的雪霜都化于那不敢再提的一个人:“是啊。真是……奇怪。”
“对吧。”魏江顿了顿,再续后话时,便带了一声重重的叹息:“那时候,江州的战况传到都城来,我娘给主公立了个牌位,让我每天三炷香的上,还得在牌位前磕头发重誓,要继先主之遗志,以己身造福天下百姓。我娘那个人,军师也是知道的,一没读过书的老太太,整日想着天下百姓,你说好不好笑?我要敢忤逆她啊,她是真拿藤条抽我,一天打三顿。”
温季礼低头莞尔。
魏江自己也说笑了,笑完过后,目光定在温季礼身上,似老友一般地问:“不能回去了吗?军师还是在主公身边时,有人气儿些。现在啊,看着都有些不像活人了。”
温季礼沉默很久。
很久。
然后摇摇头。
“回不去了。”
魏江想问为何,话未及出口,温季礼便先道:“我……时日无多。”
“……”
“是以,此番我与世家联手,还需魏大人多多从中牵线。今日你便替我转告贺溪龄,说萧氏愿为他世家刃,替他……拔除宋阀。”
*
距那民宅只有五六丈的一处房顶上,蒋律正带着五名亲卫趴着观望。院子里头落了一抹月色,只有一个人守在屋外,正是萧恪。
蒋律审视着萧恪来回走动的步伐,心知这人必定是个高手,比起当年的萧溯之,有过之无不及。他稍加思量,偏头问左边的亲卫,道:“你看清了,之前进去的人,确实是魏江?”
“是,肯定不会错。魏江虽然遮得严严实实,但我当时的方向,刚好看到了他的眼罩。”这亲卫答了话,又小声问:“魏江和军……和这辽人夜谈,是不是也背叛主公了?卫长,咱们要拿人吗?”
“怎么拿?这是洛城,又不是江州,有宵禁的。我们这儿一动,没半柱香世家就能听到风声了。还是先回去,禀明了主公再说。”
蒋律打了个手势,几个亲卫正要各自跳下房顶之际,忽然,寂静的街道上,响起阵阵鸟鸣。蒋律脸色一变,凝神道:“等等!是夜鹰哨!”
他也吹响嘴中的哨音以作回应。萧恪同时察觉动静,一脚踩在井口上借力,飞身上了房顶,拔出腰间弯刀就朝蒋律几人攻来。
两方刚要开打,房门打开,温季礼和魏江一前一后地走出来,皆是脸色沉重,四下张望。
温季礼认出这是夜鹰哨,又见萧恪要和蒋律缠斗,当即喝了句住手。萧恪收势跳回院中,蒋律见瞒也瞒不住,索性带了人跟着跳下去,刚落地便指着魏江的鼻子骂:“姓魏的,主公当年看重你,对你委以重任,你尚未去拜谒过主公,反倒是跑来和这辽人促膝夜谈,怎么着,你想叛主,当个三姓家奴吗?!”
魏江:“……”
魏江两手拢在袖子里,走到蒋律边上,撞了下他的肩膀:“哎,你看你这话怎么说的,这般难听。”
蒋律人高马大,比起辽人都要强壮不少,魏江自是没能撞动,甚至还撞得自个儿倒退了小半步。蒋律冷哼一声,不搭他的话,满脸都是莫挨老子的反应。
魏江笑道:“我也想去拜谒主公,这不是不敢吗?我被世家抓住了小辫子,对我,对主公,都没好处。我到军师这儿来,就是替人传个话的,哪有什么叛主一说。”
“你少来!军师?他是哪门子军师!他早就……”
蒋律的话未说完,
温季礼猝然喝道:“别吵!”
他这一喝,蒋律和几个亲卫都像习惯了,立刻就闭嘴站直了。站好了又觉得不对劲,蒋律无声无息的把收回来的一只脚给支了出去,眼见魏江在偷笑,他刚要开口,温季礼便道:“为何突然吹响夜鹰哨?是主……是别院那边出事了?”
蒋律见他态度不大对,半点不似白日里那样的苦大仇深,迟疑了片刻。就在此际,冯忠玉也从房顶上跳进了院子里。他先是看了一眼魏江和温季礼,旋即把蒋律拉远了一些,背对着几人悄声说:“出事了,把人拿了。”
蒋律也悄声问:“拿谁?”
冯忠玉一根手指悄悄指了指温季礼:“这个,拿他换沈凤仙。”
萧恪道:“家主,他们好像在说要把你拿了,换凤仙回去。”
“操。”蒋律骂道:“怎么这都能听得见。既然听见了,那就动手吧!”
亲卫们纷纷亮出兵器,萧恪也护到温季礼面前。魏江赶紧拦在两拨人中间,打圆场道:“别呀,都是自己人,打伤了谁都不好,给我个面子,有话好好说。”
“滚蛋,你能有什么面子!你个叛徒!”蒋律把刀架在魏江的脖子上。
温季礼推开面前的萧恪,冷眼盯着蒋律,道:“说,别院里出什么事了。”
蒋律突兀打了个寒战,只觉这眼神让人后背发毛。
见几人不肯开口,温季礼咬字更重:“不说,沈凤仙,死。”
“我操!”
蒋律欲要动刀,冯忠玉一把抓住他,摇了摇头。而后,冯忠玉看向温季礼,思忖半刻,道:“是主公中毒,急需沈医师来解毒,如果你们执意不肯放人,那我们就只能拼个鱼死网破。”
温季礼呼吸一滞,众人就见他那白到不正常的脸色刹那间更是死气萦绕。
蒋律也惊诧不已,拽着冯忠玉急道:“中毒?我出来的时候主公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中毒?谁动的手,世家的人吗?他们就那么想死?!”
“嗯。”冯忠玉一字应下,没有多说。
魏江神情凝肃道:“难不成是卢氏?他们这么快就开始对付主公了?”
温季礼定住心神,立刻吩咐道:“萧恪,带他们去找沈医师,立刻把沈医师送去别院。”
“是。”
眼见温季礼放人放得痛快,蒋律心里更琢磨他这反应压根儿不对。但事出紧急,他也没时间多问,跟着萧恪就要出院子去。不料,人刚走了两步,温季礼又说:“等下,放人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蒋律:“……”
就知道忘恩负义的男人靠不住。
第214章 生死一线
别院主殿里,已是哭声一片。李夫人的嗓子哭嚎得隔着几座宫殿都能听得见。主殿的外头,宫人们皆是噤若寒蝉地跪着,亲卫正挨个盘查。张卓曦和熊茂都守在主殿门口,脸上神情也都焦灼不已。
“为什么会中毒啊……这才进洛城的第一天,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啊!”
李夫人坐在床榻边,连连擦泪,一只手紧握着躺在床上唇色发紫的李文彧。李文彧此时的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俱是虚汗,浸湿了那如瀑散开的青丝。床头的故架上,摆着一盆移植的花,正是花园里那几株蜀葵。
原本宋乐珩受了李保乾一个大礼,实在是无法拒绝,便想着收回要给李文彧寻门亲事的话,暂且先维持现状。她在屋中辗转难安了许久,想着李文彧气冲冲地走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便出了殿去寻李文彧。这一找,就在花园里把人找到了。
那会儿李文彧正蹲在园子里头絮絮叨叨地刨土,宋乐珩以为他是要毁了那几株蜀葵,当场火气上头,几步上前就要踹他屁股。结果人刚走到李文彧的背后,就见到他一边哭唧唧地骂,一边拿着个小铲子委屈巴巴地移植花。
“不要脸……燕丞你这乌龟王八蛋真够不要脸的,你就是故意的!明明大家都是公平竞争,你倒好,你死了,一下子成她心里无法取代的人了,你这就是耍诈!”抽泣声,哼哼声都冒了出来,“早知道……早知道我也不经商,干脆去上战场得了,不就是一条命吗……”
刨开土,小心翼翼把花放进盆里,人又接着骂:“宋乐珩,你怎么那么没良心,你是瞎子傻子吗!你把我气走了,你就再也找不到我这么好的人!你把肠子悔青了我都不回来了!”
宋乐珩彼时就站在李文彧的身后,默默听着他骂,看着他边做事边擦泪,擦得一个脸花里胡哨全是泥。
等李文彧中途骂累了歇口气,她才问道:“你动这么些花干什么?”
李文彧没反应过来是她,只说:“有傻子会蹲花园里中暑!走开,别跟我说话!烦呢!”
这么一句过后,那花盆里的土还没覆盖好,人忽然就栽倒下去。宋乐珩以为他是中暑,把人抬回主殿一看,才知道是中了毒。
“彧儿,你不要吓娘!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让我们一家子怎么办啊……都跟你说人要避谶了,你老讲那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啊!”
李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李老爷在边上也是眼泪汪汪,一言不发地搂着李夫人。
宋乐珩和李保乾站在近处,均是脸色铁青。尤其是宋乐珩,眉眼中压着一股子狠戾的杀气,仿佛真出个什么事,她就要把这洛城杀穿。仅余了那么一丝丝的理智,在强行遏制着她骨头里迸发出来的血腥气。
李保乾沉声道:“主公,这中毒一事,恐怕不是意外。”
“我知晓,冲我来的。”
李夫人听闻这话,哭声稍是一顿。
李保乾合了合眼,按捺着万般的难受担忧,尽量心平气和道:“世家这些人表面都是光风霁月,人后却是习惯了使这些个损招。若此次不揪出源头,只怕以后他们会更加猖獗。所幸中毒的是文彧,万一伤及了主公,那宋阀……”
李夫人猛地站起,两眼通红地盯着李保乾:“大哥,什么叫所幸中毒的是文彧?这是你当说的话吗?彧儿是你捞在肩膀上长大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讲?旁人的命是命,我儿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宋乐珩和李保乾都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床上的李文彧忽而清醒了,虚弱地道:“我……我愿意。”
几个人同时围到了床边。
李夫人不由得哭骂:“你个死脑筋,做生意那么精明,怎么一遇到有些事儿,就不知道想想爹娘!娘都这把岁数了,你忍心让娘哭成这样吗?!”
“娘……”李文彧气若游丝地喊,伸出了手去。李夫人刚想去接住他的手,他就把人往边上推:“你让、让一下。”
李夫人:“?”
李夫人:“……”
李文彧从缝隙里抓住站在李夫人身后的宋乐珩,紧拽着她的衣物,竭力把那点布料往近处拉:“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我……我都要死了,你还离我那么远……你过来点,抱抱我嘛。”
李夫人又气又恼还伤心,只能挪去了一边哭:“我真是……真是生了一个狗脑子!”
李老爷跟着去一旁安慰李夫人。宋乐珩便就着床边坐下,握着李文彧的手道:“别说瞎话,我同你说过的,你想对我好,就要活着。你活着,我才会欢喜。你要是死了,我身边有这么多的人,过两日就该想不起你了。”
李文彧青灰着一张脸,似一朵将要枯萎的花,那鬓边的汗和泪把枕头都浸湿了大半:“你……你还说这种话,你还要气我……燕丞死了,你就记着,我死了,你就说要把我忘了,我……我……”
我了两句,大抵是毒发攻心,李文彧大口大口地呕起血来。那唇角染了血红,眼尾也缀着蒸腾的艳色,看上去支离破碎的。一家人都吓得再次涌过来,宋乐珩也赶紧将人扶抱起身,以免他的血呛进了气管里。
李文彧的下巴搁在她肩头上,哭道:“你把……你把这些话收回去,重新说……”
“好……”宋乐珩顺从道:“不会忘了你,怎么都不会忘了你的。但你要活着呀,你看,这六七年下来,我身边好多人都没了,我每天过得可压抑了,老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憋得人难受。只有你在的时候,你总逗我笑。要是没你吵着闹着,我会不习惯的。”
屋子里的几个人围在一处哭,都忽略了主殿外的动静。此时蒋律已经带着沈凤仙进了主殿,在沈凤仙的身边,还跟了一个脸生的清隽男子,替沈凤仙背着药箱。
听见宋乐珩这席话,那男子抬起了一直低垂看路的眼眸,将视线落在床上紧紧拥住的两人身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遭。
李文彧道:“宋乐珩……你、你告诉我,你对我……还是……还是有感情的,是不是?你是……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和喜欢温季礼,喜欢燕丞,一样的喜欢。”
那男子的手指又蜷了蜷。
宋乐珩此番没有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