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简雍凝神道:“昨日下午,萧氏欲要撤离西州,我和秦将军领兵压阵,看着他们出了西州界的。本是要在他们离开西州时带回沈医师,但沈医师不知为何,竟愿意留在辽人那边,说之后她会自行折返。秦将军多留了个心眼儿,派了几路斥候去尾随萧氏。”
秦行简接过话茬道:“刚刚,斥候回话,都跟丢了。只知一路骑兵在肃州杀萧仿。另有一路,约有三千人,由萧氏家主带领,往冀州方向。”
宋乐珩默不作声。
萧仿在九塞坡被削成了人彘,萧氏必然知情。温季礼不想萧仿受辱,派人去了结萧仿的性命,她倒是不感意外。只是他又率骑兵去往冀州这事,宋乐珩却是万没料到。
她明明都与他说清道明了,萧氏再入中原,双方必然开战,他又何必将局面推到无法转圜的地步。
一念至此,宋乐珩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她揉着太阳穴缓和那针扎似的痛感,几个将领见她不说话,也都在静静等她的安排,只有张卓曦气愤不平道:“这个萧家主他到底是想干什么?!主公是念旧情,才允他萧氏三日内撤离,他倒好,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套,简直就是狼心狗肺嘛!”
熊茂劝道:“你先少说两句,看主公有何决断。”
“主公,他萧氏趁咱们出兵去打了江州,现在他既然敢率骑兵往中原去,那不如咱们也来个以牙还牙,把河西四郡给他们屠了!看他们还敢耍什么阴谋!”
简雍摇头:“小张将军此话过激了。屠城之事,非正义之举。宋阀以仁立天下,不可为之。”
“和辽人要讲什么仁义。那萧氏上下就没一个好东西!要是不提前截住他们的路,还不知道他们在中原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眼看几人各有说辞,宋乐珩忽然睁眼,不轻不重地开了口:“秦行简,去岁出征西北时,大军可躲过了各方斥候的查探?”
帐中一静,只听秦行简应道:“萧氏家主对西北的地形尤为熟悉,可称活舆图。当时大军确实躲过了各方的查探。若非军中出了内应,我军行踪不会暴露。”
“嗯。”宋乐珩轻应一声,又闭上眼撑着头揉太阳穴:“既如此,萧氏骑兵分路而行,为何会被我方斥候发现?”
几个将领一听这话,心神都是一凛。要论对西北地形的熟悉,自然无人能比得上温季礼。更何况,骑兵行动敏捷,要被探查到,更是难上加难。温季礼本可回转五原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派出骑兵,他为何要故意暴露?
一时间,几人鸦雀无声,都在琢磨温季礼此举是个什么含义。
宋乐珩其实也很难看透此一刻的温季礼,只是隐隐觉得,他应当不是真想与她为敌,可真实的内情如何,她也不能轻下定论。
毕竟,眼下两人间隔阂万千,心境都再不是从前了。
暗叹一息,宋乐珩道:“吩咐下去吧,即刻拔营。我领骑兵追截那三千人,张卓曦和简老将军做我左右副将。熊茂负责领大军在后,随时准备接应。”
“是。”三人齐声应下。
“张须,你点五千人马赶回邕州去。如今中原已定,眼下需尽快入主洛城,重建朝纲。你负责将小世子和李大人一同接往洛城。我外爷和舅舅也暗中随行,你这一路切不可暴露行踪。到得洛城外,枭卫从前有一处庄子,位置隐秘,你等先安置在那处,等候大军。待会儿让张卓曦把那庄子的路观图画给你。”
“是。”
“秦行简,你率五万人留下,接管西、肃两州的事务。十五日内,如辽人不再进犯,你再带兵回转洛城。”
“是!”
众人各自领下军令出帐,不一会儿,外面整兵拔营的动静便开始热火朝天。
宋乐珩让蒋律和冯忠玉进帐收拾,李文彧便跑出去端了一锅熬好的粥回来。把粥放到宋乐珩面前的书案上,他一边舀出一小碗,一边就解释道:“我这两日问过兰笙,她说羊肉特别补气,熬成咸粥给你吃是最好的。所以我一大早就去现宰了一头羊,回来就开始熬了。你快尝尝,味道如何。”
宋乐珩打量着手里这碗熬至晶莹黏糊的米粥,拿着勺子搅了搅,略有些诧异地问:“你熬的?”
“是啊,我……”
李文彧挺起胸,刚要求赞许,不成想就被打包褥子被子的蒋律插了一嘴:“可不是吗主公,李公子从上午开始就在伙房那边造,造了好几锅粥都糊了。”
“那糊了的粥是倒掉了?”宋乐珩的眉头拧了起来。
李文彧赶紧道:“没有!”
说着话,他就气闷地瞄了一眼大嘴巴的蒋律,然后又不大好意思地说:“那粥都糊了,肯定是不能给你吃。但、但还是能吃的,我就给士兵们吃了。”
“是啊。能吃的。”冯忠玉格外捧场道:“除了吃了蹿稀,也没别的毛病。反正喝了李公子那些粥的士兵在三里外的草场蹲了一下午。”
宋乐珩:“……”
李文彧:“……”
宋乐珩看着手里这碗粥的表情愈加复杂了,颇有些进退不能。
李文彧忙道:“你别听他俩瞎说,我……我那几锅粥,就是、就是羊肉放晚了些,可能没煮熟。但这锅粥我总结过经验的!肯定没问题的,我保证!你就吃两口嘛,来,我喂你。”
他拿起勺子,送了一小勺粥到宋乐珩的嘴边。宋乐珩抿了抿唇线,尴尬道:“你知道的,等下我就要领骑兵出发,这要是路上闹肚子,骑马还颠得厉害,我怕我……”
李文彧不等她说完,那眉梢一撇,一脸委屈到了极致的模样:“我是第一次熬粥。我娘、我爹、我大伯,都还没吃过我熬过的粥,你是第一个。你就这么嫌弃我……”
那双凤眼里迅速蓄泪,竟还带上了哭腔。
蒋律和冯忠玉都在无声憋着笑。宋乐珩也是没辙,就着那勺子里的粥抿了一口。
李文彧当即眼睛一亮,那眼泪说没就没,只余期许地问:“如何?味道好吗?”
宋乐珩默了默,把那徘徊在喉咙上的粥咽下去,抽出一张绢帕来擦了擦嘴,道:“还不错,你也尝尝。”
李文彧不疑有他,果断尝了一口。于是,帐子里的其余三人就看到,他那张冶艳的脸骤然变了色,五官都皱在了一处。他把勺子往煲粥的锅子里一丢,两只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吞了粥没吐出来,一开口,人就开始打起干呕。
“呕……怎么会是……会是这种味道!这羊肉……这羊肉有毒……呕。”
蒋律和冯忠玉笑得前仰后合。宋乐珩也是忍俊不禁道:“不是羊肉有毒,是你做羊肉的法子不对,太膻了。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学人做饭干什么,这些事,以后还是交给厨子做。”
“不、不行!”李文彧倔道:“我这两天都想好了……呕……我不止要学做饭,还要……还要学针线的。”
宋乐珩:“……”
李文彧实在想吐得紧,翻着白眼连打了好几个干呕,转头去拿茶水漱了口,消减了嘴里那羊膻味儿,方又转回宋乐珩跟前坐下,拍抚着自己的心口,道:“你身边,不能少这么个知冷知热的人。从前,这些事都是柒叔做,柒叔能做好的,我也可以。我不会的,我都可以慢慢学,这有什么难的。我生意都能做得好,照顾你肯定也能得心应手。”
一提吴柒,蒋律和冯忠玉便是一阵伤怀。
宋乐珩也略是走了神,想起吴柒还在时,她的
衣食住行,确实都是吴柒在安排照料。这么一个人,一眨眼,竟也不在这么多年了。
李文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宋乐珩的神情,问:“我是不是……不该提柒叔的?”
宋乐珩摇头:“没有不该提。人不在了,总该多说一说。要总是不提他,他还以为生人都把他给忘了。”
帐中清寂了片刻,宋乐珩那恍惚的目光重新定在李文彧的身上,道:“你说你大伯当年为了你入仕,你知晓他是为何一个人去洛城拼仕途吗?”
李文彧呆了一呆,旋即,那眉头就皱成了一条线,听得宋乐珩说:“那洛城里头,富庶繁华,中原的财气,尽聚于这一城。李氏为商贾,但你大伯却从未萌生让你往洛城发展的念头,便是因那洛城里吃人的豺狼虎豹太多了。我今次往洛城,变数颇多,我想……”
李文彧伸出手去,捂住了宋乐珩的嘴巴:“不,你不想。”
宋乐珩:“……”
宋乐珩拉下他的手,看着他有些泛红的眼睛,认真道:“你性子太直,没和那些阴诡之人打过交道,现在带你入洛城去,不妥当。我让冯忠玉先送你回江州,去看一看你父母,可好?”
“不好!不好!”李文彧抽回手来,气得在桌案前绕了好几个大圈,绕得宋乐珩头晕:“刚刚,就刚刚,我在你帐子里放那些发光虫子的时候,你答应我什么了嘛?你都答应了,怎么还能反悔的!那戏文里不是说,君无戏言!”
“我没有答应。”
“你当时的眼神就是答应我了!”
“李文彧,别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我不要回江州,我就是不回江州!”他又踱回宋乐珩的近前,蹲下来,可怜巴巴地拉扯宋乐珩的手腕:“我这次不是跟着你连战场都上过了,我哪还会怕洛城里的人?你就是想吓唬我,洛城里能有什么吃人的豺狼虎豹!哪来的豺狼虎豹!”
“真有。”蒋律开始收拾书桌,煞有介事道:“那洛城里的世家贵族,不好对付的,大都表面是人,实际上鬼见了他们都得绕道走!那人命在他们眼里……”
“就你话多!”李文彧打岔道:“怎么了!我是没去过洛城?!”
“知你去过。”宋乐珩道:“但那会儿你大伯在朝为官,你和洛城中人没有冲突,这一回,不一样。”
“你……你就是不想让我跟着是不是!好,你不让我跟着,我去找条河把自己淹死!”
说着,李文彧一起身,当真就要转头出帐。
宋乐珩心里清楚,其实李文彧的性子早比过去沉稳些了,他作这撒泼耍浑,只是因为……
若没他闹腾,那她的身边,就太安静了。
安静到一呼一吸间,都会念起旧人。
李文彧走到门口,掀起帐帘又停留了一瞬,稍稍侧头道:“我、我真去找河了啊!”
宋乐珩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应了他:“实在不想回江州,那就……不回吧。”
“当真?”李文彧猛一回头,眉梢眼底都盛了喜色。
宋乐珩无奈:“真的。但入洛城以后,得让冯忠玉跟着你,保护你。有任何事,都需与我相商。”
“知道了知道了,入了洛城,我哪都不去,你在哪我就在哪,你赶我走我都不走。”
*
七月中旬的洛城,正值酷暑。午后的烈日灼人得紧,地面的热浪裹起尘沙,路旁的浅草都被晒得蔫头巴脑。
那城门之下,门外是两边排开的数十官兵,门内则是身着官服的五品以下官员。此时个个热得汗流浃背,摇摇欲坠,都不敢动弹分毫。
城楼之上,谯楼屋中放了两口巨大的冰鉴,使得里外都颇为凉爽。包括魏江在内的四品以上官员,以及四个世家的众人便都在此处纳凉。魏江倚靠在门口站着,目光瞧着远处官道上骑马行来的一人。
如此炎热的天,那人却是身穿白色锦纹的大氅,戴着兜帽将脸遮盖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楚是个什么长相。那前头牵马的则是一名高壮大汉,做的是布衣打扮。无人来往的道上,乍见这么一个诡异之人,魏江不由得下细审视。他的视线落在前方,耳里却也没落下屋内的交谈。
那卢氏的家主正是阴阳怪气道:“宋阀的阀主真是好大的威风。她说这两日将到洛城,我们就眼巴巴地候了她整整三天。去岁冬冷,今岁这夏天倒是热得厉害,我见城下的官员个个晒得打了蔫。单昨日就晒晕了六七个。”
贺溪龄板正地坐在上首位置,阖眸小憩,没置喙卢家主的话。那崔氏家主坐在卢家主的右侧,搅了搅手里那碗加了冰的梅子汤,品鉴了一口,馋得那些没资格吃冰的官员们直咽口水。
放下了碗,崔家主才道:“此番宋阀入洛城,是携小世子一起。我等皆为大盛臣子,正统还朝,岂有不来相迎之理?你卢氏要是不想迎,首辅也不会做勉强。是了,你家子侄在颍州同宋阀结了仇,卢家主心里是该对宋阀有意见。”
“崔家主这爱看笑话的性子应当改改。宋乐珩这几年深得民心,她入洛城是要为民做主的,在座的诸位,几个是民啊?”
谯楼里静了静。
卢家主又笑道:“她若要和我卢氏算帐,莫不成诸位就能独善其身?这位宋阀主,与旧情缘都能反目,杀其弟妹,听闻在齐州还险些杀了她这位旧情缘,如此不念旧的人,诸位不是当真以为那交州之盟能持续多久吧?”
贺溪龄微皱眉头,睁开眼睇向卢家主。卢家主当即脸色讪讪,不敢再多说了。
就在此时,城外忽来马蹄疾驰的动静,扬起了漫天沙尘。众人神色一凝,悉数跟在贺溪龄身后出了谯楼,在城上排开观望。只见那不远处的官道上,数千宋阀精骑以迅雷之势逼近,围住了势单力孤的两人一马。
宋乐珩勒马停下,看着那身穿大氅的人,心底唯有百感交集。对峙之下,她朗声道:“萧家主,再进一步,你我之间,便真要见生死了。”
第210章 立场之别
“萧家主,再进一步,你我之间,便真要见生死了。”
四下无风,只闻零碎的蹄声与马嘶。与宋乐珩领头的骑兵约有两里之隔,便是宋阀前行的大军。如此困顿之下,那马背上穿着大氅的人却丝毫不见示弱之色,只伸出那细瘦如竹节的手,将兜帽的帽檐拉得更低了一些。
这一路,宋乐珩追着他的骑兵从西州到洛城,中途他留了两百人在齐州阻截,两百人死尽,再然后,温季礼和余下的骑兵便销声匿迹。直到这洛城外百里,他才现了踪影。宋乐珩闻讯追上来,两人竟就成了这样对峙的一幕。
那城楼上下的官员们都在看,贺溪龄见宋乐珩到了,也不敢轻怠,领着众官都下了城楼。宋乐珩没去过多关注旁人,只瞧着那离得不近不远的故人。
单就两个月的光景,他比在西州时又瘦了许多,整个人都显得形销骨立,病病殃殃的。
他似乎也不愿让宋乐珩把自己看个清楚,连手都拢回了袖中,只冷清道:“我与宋阀主之间,本就是生死仇怨,这一步进不进,都无甚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