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珩抬手,抚上燕丞的脸,嘴唇嗡动,发不出声。
燕丞轻摇着她,抵着她的额头乞求:“求你了……我求你了……不要死,不要丢下我。宋乐珩……不要死……不要死……”
她只留了两个字,声调沉得听也听不见。
“救……人……”
那只手,落下去了。
第200章 魂系一人
哭声震动城池。
尸体上的一群群乌鸦皆被惊飞,在空中凄厉地鸣叫。
燕丞这一生的泪水都好像砸落在宋乐珩已经没有知觉的脸上。他擦了擦眼下,那护腕又冷又刺骨,刺得他痛到极致,恨到极致。
他抱着宋乐珩站起来,把宋乐珩小心翼翼地交到蒋律手里,抽出了腰间佩剑。那油菜花田里,数以万计哭泣的宋阀将士,即刻自主列队,准备进攻。
“给我杀——!!!!”
一声落下,燕丞翻身上马,冲进江州,身后是如海啸疯涌的千军万马。
“杀辽人!报仇!我们要报仇!”百姓们同时开始奋起反抗,和城下的辽兵厮杀起来,为宋阀大军争取入城的时间。
场面乱了,无论是孱弱的老者,又或是女子们,都拿起了刀兵,无畏无惧地冲向辽人,个个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死伤的百姓霎时不计其数,辽军一时间也被满城的喊杀声震破了胆。
屠城十日,他们还以为中原人早已没有了反抗的骨气。
城楼上的萧仿眼见宋阀大军要冲入城中,脸色陡变。那辽军大将拉拽着他,喊道:“走!快走!从西门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把人全都杀了,撤!”
辽兵们要处理掉李文彧等人,士族们别无他法,只能拼命反抗,艰难地撑到了张卓曦带着人冲上城楼来。
那一日,城里烧起的火光如金乌落了人间,浇着仇,砌着恨,无比炽盛。就连从不肯沾血的李文彧都嘶吼着,刺死了好几个辽兵。
辽人自西门撤出,一路退向平江,欲折返西州。杀疯的燕丞一直追着萧仿,不死不休……
*
也是这一日。
温季礼才领着六千骑兵到了西州。萧恪奉他的命令前往朔燕关接引秦行简和大军,两方人马刚至西州汇合。
秦行简率兵到的时候,也是夜里。
西州起了春寒,一场小雪下得又细又密,没几个时辰,军帐上头就结起了厚厚的冷霜。秦行简带着兵在朔燕关躲了近三个月,前期粮草尚算充足,到了半月前,粮吃光了,冰天雪地又没裹腹的东西,冻死了不少士兵。后来实在没办法,秦行简只能杀战马。
到这几日雪开始化了,秦行简原打算冒险回江州,刚要出发,就看到萧恪带着温季礼的信物前来接应。
和温季礼碰了头,两人都没来得及寒暄,温季礼便让秦行简日夜兼程赶回江州去。秦行简得知是辽人南下江州,看温季礼和辽兵的眼光也是极其复杂,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歇了半个时辰,就带上温季礼提前备足的粮草,准备一路南去。
彼时,温季礼还在询问沈凤仙是否要跟随秦行简的大军回去,忽然间,他那心口处就猛烈地抽痛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按住心间,却又听到发间那支玉簪竟是发出即将要断裂的声响。温季礼抬手去取玉簪的一刹,玉碎簪断,掉在地上,又裂成了好几截。
他怔忪地望着地面,眼睛里骤然就空了,好像什么情绪都消失了,木然得像一根草,一阵风。温季礼只是恍惚地觉得,身体的温度在急速地退去,手脚都是冰凉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弯腰去捡那支簪子,手没碰到,腿先软了。他双膝跪落在地,整个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意识陷入了一段很漫长的黑暗,他辨不清是从哪一刻,他开始做梦。梦到许多许多的旧事。
有怀山的日落,邕州的秋阳,高州的梅雨,江州的风雪。梦到他和宋乐珩的四季流转,日日夜夜。梦到她的温言细语,嬉笑怒骂。
某一时,他好似真的听到宋乐珩在叫他。他醒过来,翻身坐起,都不及穿上鞋,向来从容儒雅的人,就这么慌里慌张的,跑到了军帐的门口。
外头还在下雪,宋乐珩抱着那年送他的狐裘,含笑站在黑漆漆的军帐外,淋了满身的雪。
温季礼见着她的那一瞬,跳动的心就安稳了。他想着,原来簪断只是做了一场梦,宋乐珩还是好好的。他赶紧拿过帐帘旁边的竹伞,一边撑开,一边说:“主公怎不打伞?如此天寒,若是着凉……”
伞面撑开,挡了短短的风雪。他提步往外走。
往外走……
那帐外却再也没有那个抱着狐裘的人。
梦醒了。
温季礼从行军床上坐起,脸色惨白得吓人。他走神地看到,帐子里站着萧恪,站着沈凤仙,他们在说什么,他也没听得进去,他只见着那枕头边上,已经碎掉的玉簪。
宋乐珩说,簪子断了,便是人死玉碎。如果他们能活到老,这对簪子就留着同葬。
他伸手去拿起玉簪,试图把碎成一截一截的玉重新拼好。他道:“萧恪,去拿能粘住玉器的东西,去找,去找能够修复的工匠。”
萧恪怔了怔,问:“那……江州的战况,还要关注吗?”
温季礼的瞳孔定住,嗓音干瘪,和着帐外呼啸的冷风:“江州……什么战况。”
“二公子……战败过江,宋阀阀主,自刎江州城下。”
鲜红的血喷出来,星星点点的,落在温季礼手里的碎玉上。
萧恪从没见过自家家主这般的模样,那双含烟笼雾的眼睛,像是在哭,可没有哭声,甚至都没有眼泪,只有温季礼嘴里的血,怎么都止不住,沾湿他的领口,晕湿他的长袖。黑茶色的瞳孔很快涣散开,眨眼就已濒死。
萧恪紧张地喊着温季礼,沈凤仙一针下去,索性把人扎晕了。
这一夜,风盛,雪盛。
却无风雪夜归人。
*
燕丞回到江州,已经是第四天头上。他追着所剩不多的联军过了平江,一心只想杀了萧仿。袁氏的两兄弟折了一个袁兴,辽军三个大将死了一个耶律善,萧仿受伤。最后还是金旺拼了命地劝阻,说燕丞再不回江州就赶不上宋乐珩的头七,燕丞才撤兵折回。
到江州城下时,入目就是满城素缟。
白花扎在城门的正中间,雪白的招魂幡插得整个城楼上都是,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城外的尸体已经被收埋清理过了,只残留着斑驳的血迹。骑马往城里去,那城也不热闹了,好多人家都死绝了,屋子无人打扫,都是一派狼藉。每家每户幸存的,至多也不过两三口人。
城门附近都没什么百姓,要到了城中的行宫外头,百姓才多起来。
因为,那是宋乐珩住的地方,她亲近的,她不认识的,都知道这位宋阀的阀主,是最喜热闹的。以前她就嫌这行宫太大,让温季礼、燕丞、李文彧、宋流景都住这里面。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全是以这行宫为素材,写了那么多让人哭笑不得的情节出来。
什么行宫温泉五人行……
什么阀主翻窗现形记……
可现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全是披麻戴孝,哭丧送行的百姓们。
燕丞听着这些压抑起伏的哭声,看着那行宫上飘荡的魂幡,眼睛就又酸又涩。有一片刻,他都想打马离开,继续回到战场上,去厮杀,去拼命,直到他死了,也就什么都想不了了。
但他不能。
他不能让宋乐珩等他太久。
翻身下了马,哭着的百姓也让开了一条路。燕丞一身的轻甲都破破烂烂的,染透了辽人的血。他双脚刚一落地,就吃痛地捂了下胸口。
张卓曦和金旺都跟着下了马,金旺要去扶燕丞,被燕丞撇开了。燕丞抱着自己的头盔,快步往行宫里头走。
去岁年初,他去豫章打平昭王,那一仗宋乐珩没去,留守在江州。他回来的那一天,也是春日,行宫里草木繁茂,他走进去的时候,宋乐珩就从那主殿迎出来,满身笼着耀眼的春阳,发尾被风轻轻卷起。她的笑,好看极了。
她对燕丞说:“哟,我宋阀的大将军打完胜仗回来了。”
燕丞最早还没对她动心,她仗着年纪大他几岁,老是打趣喊他小将军。后来,心里装她了,想再听她那么叫,她又跟着别人一道喊他大将军,对他半点特殊的待遇都没有。他想要在她心里是特殊的,于是,他一次一次地提醒她——
喊小将军。
燕丞心想,宋乐珩,你的小将军回来了。
可这一回,没有人迎他。
院子里灰蒙蒙的。他上完了台阶,就看到那间主殿成了灵堂,棺材就摆在灵堂的中央。两边跪着李文彧那些人,一个个都受过伤,裹缠着纱布,死气沉沉的,没有半点的声音。
裴温的右手断了,只能用左手捡着纸钱往铜盆里烧。李文彧眼睛还是红肿的,却没有再哭,好像已经哭得……木然了。
跨过了门槛,燕丞就杵在那,站了很久很久。
张卓曦和金旺先上前去,在供桌前跪下来。张卓曦一边嗑头,一边就哭得不成样子,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就一个劲儿地喊:“主公……主公……主公……”
他这一喊,李文彧的眼泪又跟着落,灵堂里外那么些人,全都哭成了一片。
蒋律见张卓曦哭到都站不起来,和金旺一起去架住他,将他带到了边上。燕丞这才走上前几步,又驻足停下。
他人长得高,隔着供桌,就看到棺材里睡着的那个人,她换了新的衣裳,头发也梳过了,还上了淡淡的妆。只有脖子上那道伤口,即使缝合过了,也狰狞得刺眼。燕丞没敢走近,他害怕叫不醒她。像一根绷断的弦,他终是卸了浑身的力道,骤然跪下去。这一跪,便再没有起来。
第五日……
第六日……
第七日夜,便是喊魂。
江州兴头七的说法,这一天晚上,要把死者的魂喊回来,再见生人一面,亡故的灵魂才能走得安心。天一黑,江州城里就点了数之不清的长明灯。长明灯袅袅升空,若万千星河流转,寄托哀婉思情。那灵堂之外,百姓,裴温,蒋律,张卓曦等人都在喊。城外的军营里,赶回来的熊茂、张须也带着士兵们在放长明灯。
若她自刎那一天,还是各种称谓。叫她阿珩,回来吧,回来看看。
叫她主公,快回来吧。
叫她宋乐珩,叫她姐姐……
只灵堂里,还是悄无声息。
这么几日,李文彧和燕丞依旧跪在原地,半分都没挪动过。李文彧多少还会喝点糖水和药茶,燕丞却是粒米不沾,滴水不进。
他听到这些人喊宋乐珩,喊得他的眼睛酸胀得快要睁不开。他想哭,可怎么都哭不出来,好似身体里没有水分了,再烈的心痛,便只能流血。他胸口里的血透过破了的轻甲漫出来,一滴,两滴,绽在地面上。
李文彧艰难地转过头,本想看外面的长明灯,打眼却见燕丞耷着脑袋,胸口的血已淌了不少。李文彧心下一惊,想过去扶燕丞,可他久跪的脚站不起来,一动就摔倒在地。他只能喊道:“燕丞!燕丞!”
燕丞虚弱苍白的脸稍稍抬了抬,睁眼看看李文彧,又阖了眼去,嫌弃地说:“别吵。”
“你胸口的伤!你伤口在流血!”看燕丞不理会,李文彧又朝外喊道:“蒋律!金旺!张卓曦!赶紧进来!”
在门口的蒋律等人听到李文彧的动静,急急忙忙地跑进灵堂。
李文彧指着燕丞道:“快,快带他去找大夫!”
金旺立刻在燕丞旁边半跪下来,见他胸口淌血,伸手就去扶他:“将军,我们去找兰笙!”
燕丞哑声
道:“放开,我哪都不去。”
张卓曦去扶他另一边,两个人强行把他架了起来。蒋律刚说先把人扶回房间歇着,燕丞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推开两人:“滚!我哪都不去!”
他脚下一踉跄,冷不丁撞翻了供桌,人也靠到了那副棺木上。他的视野里好像只有宋乐珩,只有她已经灰败下去的脸。突然之间,那种切肤的强烈的悲伤像一个无底的深渊,要把人吞噬似的。
裴温等人听到灵堂的动静,也赶到了门口,问发生了什么事。金旺解释了来龙去脉,众人都在劝燕丞先去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