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里带着嘲讽,又落在那如孤舟浮海的消瘦身影上
:“其实,我也想不出偷袭江州这种计策,是我兄长,他和宋阀主相处日久,才料得准宋阀主一定会北上颍州。我也是借了我兄长在宋阀的身份优势,才能这么轻松地攻下江州。说来说去,我兄长多年在宋阀经营,还是颇有收获的。”
士兵们一听这话,都开始絮絮低语,军心不安,吃不准那江州城里坐镇的会不会还是故人。
宋乐珩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凛然的视线锁定在那与温季礼极其肖似的身影上。
不重要了。
这场局是谁谋划的,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宋阀从此和辽人结了血海深仇,江州城里的辽人,必须全都死!
她眸光一暗,只字未言,扬手欲要下令攻城。
萧仿打断她道:“别急啊。宋阀主这么快就想城里的人都死光啊?你舍得?”
第199章 举城之哀
他示意辽兵押上来两个人,那两人处在光照之下,依稀能看清他们头发散乱,神容消减,但其中的一袭红衣,尤然醒目得很。
李文彧许是被饿了好几日,身子都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力,被人拎着都是一副要耷拉下去的势头。旁边的李保乾虽然也快不成人形,却还是挺胸昂首,不愿向辽人低头。
李文彧虚弱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城楼下,有些欢喜道:“宋乐珩,你回来了……”然后就哭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一直在等你……宋乐珩……我好怕见不到你了……”
李保乾斥道:“哭什么哭!不准哭!主公!您下令攻城吧!这些辽人没有人性的,他们在江州城肆意屠杀,满城覆血啊!我等性命不足挂齿,望主公驱逐蛮夷,以报江州之恨!”
“嘶,这还是个有点骨气的。”萧仿笑道:“宋阀主,现在,你是想聊聊,还是想直接开战?”
宋乐珩不作答。
萧仿又道:“嫌筹码不够?哦,对了,我还有。”
话音一落,裴温、李太、城里一些重要的世家大族之人悉数被押上了城楼。底下的城门也轰然打开,丝毫不惧宋乐珩攻进颓败的江州。那城门里头,是几乎全江州的百姓。他们跪在地上,身边每隔丈余就是手持弯刀的辽兵。每个人都望着城外的大军,仿佛看见了天明,看见了希望,都止不住地哭起来。
巨大的坟场之上,风声如哭,回荡着许许多多的声音。
那些脸,有的宋乐珩见过,是在她凯旋那日,于城门口迎她的小少年、小姑娘。那少年的话本子还被燕丞拿了。还有那天她抱过的小女孩,问她要过过年赏钱的娃娃们。
他们都在喊——
“宋阀主,救救我们,我不想死,不想死……”
“姐姐,姐姐……救命,救命啊……”
城楼上,士族们也在喊:“宋阀主,救我们啊,求你救我们!”
只有裴温在说:“阿珩!你下令攻城!不用管我们。裴氏上下,皆以你为荣!还有……还有你弟弟宋流景,他……他不是怪物……”
李保乾还在骂士族:“别喊了!一个个大老爷们儿,喊什么救命!主公,你要杀光辽人,为我们报仇!”
宋乐珩扫视过这么多的脸孔,听到这么多的声音,她强忍着喉咙里的腥味和苦涩,开口问道:“萧仿,你想聊什么。”
“你看,你这伪善的架子真是放不下。那我们不如就聊聊……”萧仿顿了顿,很是愉悦地说:“聊我兄长吧。兄长有没有和宋阀主提起过,他当年是用了什么手段,杀我二叔的?”
宋乐珩默然不语。
张卓曦和蒋律都觉得萧仿肯定是不怀好意,双双走到宋乐珩左右。蒋律矮声道:“主公,先退兵吧!我们把江州围起来,萧仿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是啊。”张卓曦也道:“他们要是看到一只苍蝇都跑不出去,萧仿不敢动城里这些人的。”
宋乐珩挥挥手,示意两人先噤声。
“主公……”
“退下。”
宋乐珩下了令,两人心里即使再担忧,也只能闭嘴。末了,宋乐珩瞧着萧仿道:“怎么,你想效仿你兄长?”
“正是。看来你是知晓的,当年我二叔和他部下的亲眷老少,都被兄长抓了,哎,你恐怕从来没看清过我的兄长,他发起狠来,能亲手把二叔的小儿子丢下城楼。就像……这样……”
萧仿咳嗽两声,勾了勾手指。他旁边站着的辽军将领立刻转头去夺过一名夫人怀里抱着的幼子,举过头顶,作势要扔下城楼。
妇人尖利地大喊起来,宋乐珩厉声喝止:“住手!萧仿,你再伤一条人命,条件免谈!”
萧仿又咯咯笑着按住那辽军将领,让其把孩子抱了回去。
“你要是见过我兄长这一面,你还会觉得他……你们中原人那是怎么说的?哦,芝兰玉树,温润儒雅吗?哈哈哈哈哈……”
“呸!”裴温朝萧仿吐了口唾沫,吐得萧仿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们辽人都卑劣下作!阿珩,莫要受他的要挟!他未必会放过城中之人,如这等豺狼,你当饮他血!啖他肉!你……”裴温稍停,语气又柔和下来,哽咽着,像是长辈在哄孩子:“你……你是图天下的英雄,要胸怀大志啊。你外爷还在家中等你回去。阿珩,做你该做的事吧。”
萧仿愠怒之下,狠地将裴温押在垛口上。他抽刀挥下时,旁边人的尖叫,宋乐珩的咆哮,皆被淹没。
裴温只手被剁掉,那血顺着垛口潺潺流下。这般的剧痛之中,裴温尤然一声不吭,咬住牙关憋得那额头上全是暴起的青筋。
萧仿砍了裴温的手,好似舒坦多了,把刀还给手下,将断肢抛下了城墙:“宋乐珩,做决定啊。你如我二叔一样,在城下自刎,我就放了这些人。”
城里城外,众人都惊住了,没想到萧仿会提出这样荒谬的条件。
裴温痛苦嘶吼:“阿珩!不要!别向这畜牲低头!攻城!攻城啊!”
宋乐珩浑身都在颤抖,气血上涌,悲怒至极。
裴温是个读书人,右手被砍,如一身
傲骨折于今夜。这只是一个开端,这么多人,她亲近的,陌生的,都在等着她救。
萧仿还在道:“犹豫吗?你不是总说自己和别的军阀不一样,你们宋阀善待百姓、爱护百姓吗?怎么了?这么多的百姓在你面前,你不肯救?你一条命,比这千万人的命,都要矜贵吗?”
城门口的人乌泱泱的,哭声还是那么大,可是慢慢的,喊救命的声音变小了。每个人都清楚,再出口的每一句救命,都会变成催命。
楼上的士族们还是有在喊的,可都不敢太大声。
李文彧哭得厉害,抽噎着对宋乐珩说:“宋乐珩……我……我不要你救了……我其实……其实早就不想活了……你走……你快走……”
宋乐珩远远凝视那袭红衣,眼前闪过的画面,全是他以往怕死的一幕又一幕。
在匪寨里,他说不想死,让宋乐珩别丢下他;在军营里,他害怕疫病,都不敢进宋乐珩的军帐。就只有现在……
他跟她说,他不想活了……
宋乐珩敛着眼,目光又落下来,看着群集在一起的百姓。他们都不出声了,连哭腔都零碎着,消没了。只有几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在哽咽,说:“我不想被砍掉脑袋,姐姐……救……”
后话还没出来,那宋乐珩抱过的小女孩就被自己娘亲捂住了嘴。
她的娘亲也在抖,却抱紧了她说:“别喊……别喊……不能喊啊,听话,我们喊了,就是罪人了。你姐姐待百姓好,我们不能……不能害她的……听话,有娘在,不怕,不怕啊……”
喧闹逐一退去,寂夜里,重归了静谧。
宋乐珩忽而就想起好几年前,在高州初遇魏江的母亲时,那老夫人问过她,如若有朝一日,她战败了,敌军屠城,她可愿以死保全一城之众?
她那时说——
愿。
谁能想到……
一语成谶。
萧仿催促道:“杀光城里这些人之前,宋阀主能考虑出答案吗?去,先杀一百人给宋阀主定定心,就从,城楼上杀起。”
“慢着。”
宋乐珩意简言赅地道出两字。萧仿眉眼一眯,他几乎知道,他就快要赢了。
宋乐珩略是侧过身,把蒋律和张卓曦都召到了近前,她还没说什么,蒋律眼周就都红了,哑着嗓子道:“主公……不能、不能听他的。宋阀不能没有主公,我们怎么办……这么多将士,又该怎么办……”
宋乐珩按耐着喉头的哽堵,低声叮嘱:“我说的话,你们都要记好,萧仿如若践行承诺,放了百姓和我舅舅等人,让辽人出江州过平江,不要去追敌。萧仿诡计多端,你二人恐会吃亏。等燕丞伤好归来,你们都听他号令,先出兵稳固西、肃二州,再图北辽。假使萧仿反悔,你二人围死江州四道城门,传信熊茂和张须,让他二人守住平江,务必……把所有辽人,诛灭于颍州内!”
“主公,弃城吧,我们弃城……”张卓曦疯狂摇头,眼泪已经淌了满脸。那么多的人命,说要放弃便是锥心之痛。可没有别的办法了,救不了,只能不救了。
张卓曦道:“或者,我们杀进去!能杀多少是多少,我们……”
风拂过宋乐珩的耳畔,好似隔绝了身边人的话音。她暗暗叹了口气,看张卓曦,看蒋律,看身后的将士们。然后又抬起眼去,望见裴温和李文彧,还有那城楼底下的每一张脸。
张卓曦尚在咬牙说:“杀光了颍州里的辽人,主公带我们杀去北辽,我们也屠干净他们的……”
城池二字未出口,张卓曦的眼眸就睁大了。
时间都变慢了,雀鹰的啼鸣变得很长很尖利,吹拂的腥风静止在鼻息下,油菜花也不摆动了。那正在啄腐肉的乌鸦骤而支着脖子,黑漆漆的眼珠子望向漫洒的新血。
宋乐珩其实很怕死,她还在现世里时,看见电视剧里抹脖子的情节,都会感同身受到脚趾头抓紧。
抹脖子太疼了。
事实上,宋乐珩觉得每一种死法都疼,都极其可怕。她不想死,她想活着,哪怕在现世里活得像条流浪狗,她也想活着。所以初来这个游戏世界,她只是想通关,只是想回去现实。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牵念太重了。那么些人,你对他好一分,他就还你一分。你让百姓过了好日子,百姓就不舍得你给他们赔命。
如何轻放。
正如她自己所说,她从不适合打天下,也不是什么英雄。她儿女情长,意气用事。
宋乐珩是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抽走了张卓曦腰间的剑,那动作太一气呵成了,旁人劝都没法劝,她也不敢作半刻的停顿,怕一停下来,手再抖,就割不下去了。
刀刃入喉只是一刹,冰冰冷冷的,像寒霜从脖子上蔓延开,先是冲上头,接着便是四肢百骸。
剑尖垂落下来的时候,是血先顺着剑刃滴落,旋即,那剑脱出无力的手,插进土里。江州内外,死一般的静,只静了那片刻,轰然哭声震天,像要把黑压压的天幕都激烈地撕开。
——主公!
——阿珩!
——姐姐!
——宋阀主!
喊什么的都有。
城楼上的李文彧再也站不住,毫无形象的鼻涕眼泪混杂着,呆愣愣地看着那远处的人。她好像柳絮,被风一吹,就要倒下。
宋乐珩的呼吸声变得重了,所有喊声、哭声都在离她远去,耳朵里,只有她自己的一呼一吸,和那开始变缓的心跳。
她盯着萧仿,想让他放了所有人,但她说不了话了。天地徐徐变黑,她的身体往后倒下。隐隐的,又听到急促的马蹄,寻去的视野模模糊糊的,只看到有个人策马过来,在一轮泛红的月下,自疾驰的马背跳下来,在她摔落的最后一刻,垫住了她的身体。他抱着她,一只手拼了命地捂她喷血的脖子。
捂不住,血沾了他满手。
他黄泉都走了好多次的人,没有任何一次,这么慌乱,这么害怕。他哭得声嘶力竭,眼泪大滴大滴地砸落在宋乐珩的眼眶里。
“等我啊……为什么不等我……
不是说好的一辈子吗?我还有好多东西没给你看,还有好多架没和你吵,你起来……你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