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流景一怔。
“你今日若要大开杀戒,那就先从我杀起。如若你下不了这个手,蒋律!”
“在!”
“把他押去州牧府天牢,待我出征回来,再依照律法……斩首示众!”
如一场丧钟撞击在心里,那片刻的间隙,当真是想同归于尽,同作尘土的。可不知怎么的,宋流景和眼前人对峙着,就好似被一个空洞迅速地吞噬了,让他生不出半点的力气来,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生无意义,死无意义。
因为……
她不要他了。
分明……几天前,她还亲口说过的,要陪他走遍四海,看遍山川。她还说要带他去看人鱼的,怎么就……如此决绝,如此……半点的余地都不给他了。
好恨啊……
可笑的是到了头,他连该恨谁,都不知晓了。
直到蒋律和冯忠玉带人押了宋流景出去,宋流景都再没说出半个字来。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再伤一回他的阿姐。
更夫走过人烟已少的街道,敲响了二更锣。
那客栈里,又空了。
这么大的地方,只剩下宋乐珩,裴温和李文彧。宋乐珩本是要喊兰笙过来给裴温诊治一番的,裴温拒绝了,只说自己感觉好转了许多,不让宋乐珩去请大夫。李文彧看他二人有话要说,怕宋乐珩憋得难受,不敢离开太远,便借口在屋子的一角去煮茶,不小心还烫到了手。
舅侄两人坐了很久,久到那新茶都烧沸了,李文彧又给他两人斟了茶扇凉了,裴温才哑声问:“何时出征?”
“明日一早。打颍州。”
裴温讷讷地点了头,又说:“你刚染了疫病,又常出征在外,一开始,我不想将这事告知你的,怕扰你心神,让你上了战场有危险。”
“没事。”宋乐珩瓮声瓮气地应了话,抹了一把眼睛,说:“外爷知晓吗?”
“没告诉他。怕他受不住。”
“嗯。莫要说了。”
“阿景……这、这畜牲真被砍了头,如何……如何瞒得过你外爷。”话至此处,裴温再是按耐不住,泪似连绵大雨,擦了又落:“我从邕州一路赶过来,恨不得要亲手杀了他。可我一想到……你娘……为了让他活着,留了那句话,我这心里……我这心里就……”
宋乐珩站起身来,拍了拍裴温的背,道:“待我出征回来,再议此事。我明日离开后,舅舅先回转邕州吧。”
“不用……我、我等你回来。这件事梗在我心里,我寝食难安。”他拍拍宋乐珩的手,嘱咐道:“你去吧。无论如何,都要平安归来。家里的事,再大都是小事。你是一阀之主,你的安危,再小也是国之大事,记住了吗?”
“知晓了。此后舅舅若有任何事,都可去找李文彧和他大伯。”
李文彧立刻附和:“你放心,我接舅舅去我府上住,正好大伯也在,舅舅和大伯也能说说话。”
裴温默了默,颔首应了。李文彧当即去安排小二套马车,把裴温的行李都一股脑搬上了马车去。等把裴温送至李府,宋乐珩向他拜了别,才和李文彧一道折返回军营。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大军已然整装待发。
李文彧都数不清这是三年来第多少次送宋乐珩出征了,他站在中军帐外,等宋乐珩誓师完了,才抱着一件新做的红黑大氅走到她身边,给她披上。那领上的系带坠了四颗红宝石,两大两小,正是李文彧之前发冠充耳上的那一套。
“本来是打算今日年宴上把这大氅送你的。做这大氅的秀娘,以前是宫里头的人,手艺可好了。杨彻死后,她逃难到了江州,被我捡着了。你看,这衣摆上的凤凰,是不是很精妙。”
宋乐珩只扫了一眼,看那凤凰是金线所绣,确实精妙贵气,不输帝袍。
燕丞站在宋乐珩的另一边,嫌道:“你这胆子小得跟过街老鼠似的,你都绣了,不能绣大气点儿,整九条金龙上去啊!凤凰算什么。”
李文彧翻个白眼,哼道:“金龙大氅我早就备好了,用得着你说!我这不是寻思现在还不是时机吗,对吧,宋乐珩?”
宋乐珩勉强笑笑:“确实不是时机。他逗你呢。你真送了,他就有借口涮你了。”
“我就知道!我才不上当。”
“蠢蛋儿。”
两人各争了一句。宋乐珩摆了摆手,端正了神情道:“好了,该出发了。舅舅这些日子必是心绪不佳,你和李大人就多费些心思。假使江州有变,即刻带舅舅
……”她顿了顿,还是说:“还有阿景,先回广信去。任何事都要等我回来了再处理。”
“我知道的。”
出征的号角响彻江岸。李文彧站在原地,目送着宋乐珩一行人骑上了马背。
军旗招招,江风凛凛。宋乐珩一声令下,大军开拔。
熊茂等将领齐声送道:“愿主公凯旋归来!”
李文彧喉头哽得厉害,提起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摆拼了命的去追飞驰的战马:“宋乐珩,你要早点回来啊!我等你!我就在江州等你!”
队伍行远了。江水川流不息,拓落着岸上渐渐看不明的倒影……
州牧府的天牢里,最内中的一间牢房素来是用来关押重犯的。所谓重犯,非是罪有多重,而是身份有多重。在前朝鼎盛时期,这里关押过不少下马的大官。而现在,则是关着宋流景。
这牢中桌椅板凳一应俱全,除了那狭窄的床上铺的是单薄有补丁的褥子,其余方面倒也不算多寒碜。
李文彧在狱卒的带领下走到牢房外时,正见宋流景背对着牢门,望着那小小的一方天窗。窗里泻出如雾的白光,罩在他那雪色的头发上。李文彧目睹着那清瘦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很是唏嘘。
吵了这么多年,争风吃醋了这么多年,四个人,一个背叛了宋阀,一个……又落得如此境地。他尚且觉得物是人非,也不知宋乐珩那心里怎么熬得过来。
沉默片刻,他让狱卒打开了牢门,跟在后头的年轻管家赶紧抱着衣物被子,无声无息地进了牢房去,把那小床上打着补丁的褥子被子都换了,又将几件厚实的冬衣放在床头。
李文彧走到宋流景边上,看他的手里把玩着一枚黄金双喜戒指。
这戒指他在宋乐珩的手上见过。宋乐珩一向不喜欢什么饰品,除了头上和温季礼戴着一样的白玉簪,便只有手上的两枚戒指。
一枚是个黄玉扳指。另一枚,就是这刻着囍字的黄金戒。
李文彧一直觉得这黄金戒和宋乐珩格格不入,问过她好几次为什么要戴这么俗气的戒指,宋乐珩都没答他。可今天早上出征时,宋乐珩手上便没有那枚黄金戒了。
李文彧顿时明白过来,问道:“好啊,这戒指居然是你和她各一枚?你俩是姐弟,有一样的戒指这合适吗?”
“滚。”宋流景简单干脆地吐出一个字,怕李文彧实在不滚,又加了一句:“不然我杀了你。”
“嘶,肉包子打狗!走走走,别给他弄床,让他自个儿弄!”
李文彧气呼呼地领着人走到牢门口,忽而又听宋流景小声问:“阿姐……出征了吗?我听到号角声了。”
李文彧脚下一顿,还是答道:“走了有个把时辰了。”
“这些东西……”宋流景转头看向那些被子衣物,抱着一丝的期许,道:“是阿姐叫你送的吗?”
李文彧没说话。
宋流景知晓这是什么意思,埋头望着那手上的戒指,笑了:“赶紧滚,看着你更烦了。”
李文彧:“……”
李文彧当回好人没好报,被连着骂了两句,气得摔了牢门就走了。
那脚步离远后,没关几个人的天牢里又彻底安静下来,静得好似重归了混沌一般。
宋流景还是站在那一动也不动,过了半晌,他突然捂住心口剧烈咳嗽,咳得嘴里的血止也止不住,不停往外涌,沾湿了他一身冷白的衣裳,红得刺眼又绝望。他袖子里掉出无数细小的黑色蛊虫来,那些蛊虫全都失了生机,落在冷硬的地面上,迅速干枯。
天窗扫进来的风一吹,满地的蛊虫如尘埃散去,再无踪迹可循……
第190章 争夺颍州
离颍州还有三十余里,宋乐珩便命令大军停下,在一处高地山头扎了营,好几日都没有再往前行军。
颍州的冬日比起江州要冷上许多,这几日虽没下雪,但天色阴沉,浓云像团墨似的铺在苍穹,散也散不去。中军帐里即使放着火盆,那帐帘一掀一合,冷风钻进来,依旧是透进了骨子里的寒意。
燕丞从外回来的时候,便见宋乐珩又猫在那张小案几的边上,身上裹着出征时李文彧送的那件厚实大氅,手里端着一盏药茶,正凝神瞧着案几上那张舆图。
这么几日,她已经把这舆图翻来覆去从早到晚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燕丞走过去,蹲在她边上,先是去碰了碰她的手,触到一片凉意,不由得皱眉嘶了一声,从她手里端走茶碗,重新倒了炉子上温着的热药茶,才又放回她手里去,让她捧好取暖。
“这茶都凉了,你也不知道让蒋律重新给你续上。”说着,燕丞挪了挪脚下,凑得更紧些,肩头挨着宋乐珩的肩头,也抄着手看舆图,道:“你把张卓曦和金旺都支走,大军在这儿一停就是三天,等什么呢?再不进颍州,你不怕截不住王均尧?”
宋乐珩抿了口热茶,指尖指着舆图上的几条路:“从冀州到江州,总共三条路,其中一条小道,如今未化雪。要是王均尧的大军去翻山越岭,少说得走个半年,他不会走这边的。”
“那肯定啊,现在抢的就是时间,等到开春了,战况如何就不好说了。”
“另外两条路,是官道,掩蔽少。”
燕丞知晓宋乐珩的意思。这几天他都在负责打探王均尧大军的行踪,但真是奇了个怪,这么几十万人,居然连个影子都见不着。现在又不是大雪天,这么多大军想要隐匿行踪,简直是难如登天。
燕丞对此也是百思不得解,摸着自个儿下巴道:“王均尧是不是还没出冀州?不行你往洛城那人去个消息,让他探探。”
宋乐珩摇头:“不可能。换成是我,我得到他王均尧损兵折将的消息,出兵只会快,不会慢。我怀疑……”她重重点了下颍州:“颍州有诈。”
“这王八羔子的动作能比咱们还快?”燕丞眉头一挑,思忖半刻,又回过味来转了话锋:“你这么一讲,倒不是没可能。那怎么办?这颍州,咱们是进,还是不进?”
“进。”宋乐珩说得斩钉截铁:“颍州拿不下,王均尧不死,图洛城便无望。等金旺那头万事俱备,我们,发兵颍州。”
“好。”
*
大寒这日,宋阀大军兵临颍州城下。
彼时,正值太阳破云东升,那天际似鎏金一般,裹挟着一道道刺眼的光束。颍州后方的山林里,不时飞出群鸟,盘旋着掠过高空。
宋乐珩骑在马上,领头于阵前,远眺着那山林里的动静。
燕丞在她旁侧,对着城楼上身着甲胄的守将卢一清吼道:“姓卢的,还不赶紧下来献城投降!跑利索点,别卸了你们家首辅的脸面!”
这卢一清年岁三十左右,被燕丞这么一吼,只觉脸上挂不住,青一阵黑一阵的。他忍了忍,没去置喙燕丞的挑衅,专注打量着宋阀方阵,喃喃道:“三个阵营,每个阵营怎会只有五六十列。”末了,他又问旁边的副将:“我怎么觉得,宋阀这军阵还不足十万人的样子?她宋乐珩有这胆子出兵十万过平江来找死吗?”
那副将也在仔细瞧,奇怪道:“是啊,末将也数了,每个阵营就只有不到六十列,会不会是宋阀的军阵阵型不同,站得紧凑,才显得人少?”
两个人还想再仔细数一数,宋乐珩见他俩聊上了,便给燕丞递了个眼色。
燕丞冲旁边的小兵伸了手,朗声道:“去,把老子的弓拿来。”
两个小兵当即抬来了燕丞惯用的那张大弓,又递上一支羽箭。燕丞搭箭拉弦的同时,宋乐珩就面无表情地叮嘱道:“别把人射死了,不好交代。”
“放心。老子瞄的是……他这个副将!”
尾音落定,利箭脱弦而出,猛地射穿那名副将的肩膀。羽箭穿身无踪,只腾起一大片绽开的血雾,溅了卢一清一脸。那副将捂肩痛嚎,宋阀军阵则是响起士气
磅礴的喝彩声。
卢一清顿时大怒,指着燕丞恼道:“燕丞!你竟敢伤我副将,你……”
“卢将军。”宋乐珩开口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