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去……”
燕丞猛地驻足,背对着军帐有些不可置信。直到,那里面的人又重复了一遍:“别去。”
说完,人就好似力竭了,有摔倒在地的动静。燕丞当即回身,想冲进帐中,却见那帐帘动了动,被人死死拽住。宋乐珩用尽了所有余力,喊道:“不要进来!”
燕丞急刹在帐帘前。这一次,他的手再难自禁地触碰着那帘子,缓缓蹲下身,用最是柔和的语气问:“你怎么样了?还好吗?”
里面静默了许久,仿佛天地演化尽,重归混沌那么久。久到燕丞又不禁喊她:“宋乐珩……”
“我在。”声音很近,只隔着帘子。声音也很轻,像随时都会散了:“怎么……怎么那么冲动,你走了,军中这么多事,怎么办?江州这一线,谁替我守。”
“你在等他。”
“我是在等他。我是在等,对所有人的交代。可是……可是他不回来……”声音顿了顿,平复了其中的呜咽颤抖,方又继续说:“你要替我守住宋阀。倘使……开春后,温季礼仍无消息,你拥鹤川登基。少帝在宋阀,贺溪龄……会有顾忌。王均尧那边若断了军费,他、他撑不住。然后,你取颍州,入洛城。进洛城后,宋阀有……有从龙之功,贺溪龄自会妥善安排。假使……不愿入朝廷的人,你让他们在入洛城前离开,给他们足够的银钱……让他们安稳过日子。”
“那我呢?”燕丞问:“李文彧呢?你都不管了吗?”
“你……你不想打仗了,就去找个地方隐居。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定能逍遥天地……至于李文彧……他的身后是整个李氏,他不会……不会做傻事的。”
“隐居?”燕丞的眼泪打着转,说:“狗屁的隐居,我本来这辈子的结局就只有马革裹尸这一个,是遇到你之后,才有了第二个。那天我问你,你是不是动心了,你不敢答。你欠我的。宋乐珩,你欠我……我就算追着你去死,我都要问个明白。”
“你这人……怎么偏生拿死当结局,活着,不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你拿这答案吊我一辈子,我就活着!”
帐中人无奈轻笑,叹道:“你真是……”
然后,再无下文。
燕丞唤了她几声,她也不再回应,情急之下,燕丞还是闯入了帐中。那昏暗的室内,烛火刚燃尽,“啪”的一声,熄灭了灯花。
他甫一定睛,就看到坐在帐帘边的人,正奄奄一息地靠着那撑军帐的木桩。燕丞半跪下来,三下五除二卸了身上的轻甲,方小心翼翼的将人揽进怀中,让宋乐珩靠在他的胸口上。
宋乐珩消瘦得很厉害,那脸颊都凹下去了,受过伤的那只手满是青紫的颜色,还有暴起来的血管青筋,看起来甚是骇人。可这幅情景落在燕丞的眼里,他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轻轻摇了摇宋乐珩,都生怕把她的骨头摇散架了。宋乐珩艰难地睁了眼,眼前仍是模糊的一片。她几乎感受不到对方,也闻不到来人的气息,只是心里有感应,知他是谁,便忍不住皱了眉,道:“怎么……进来了。不怕染上。”
燕丞把她搂得更紧一些,将她瘦骨嶙峋的身体紧贴在自己身上,下颚放在她的颈窝,闻着她一身的药气。这么一抱着,数日的思念得以尽数宣泄,就再不想松开了。
生也好,死也好,都不重要。
燕丞道:“染上就染上吧。高州的时候,你就知我心存死志的。是你抱住我,跟我说这世上还会有人,全心全意的待我好,她会是我的家,我的家人。你还说,你会爱我……”
“是如家人一样爱你,你不要……不要瞎说……”
“我不管。”燕丞埋在宋乐珩的脖颈间更深一些:“我没有其他的家了,只有你是我的家。你不能丢下我,你去哪,我也去哪。”
“……傻子。”
宋乐珩伸出手去。但她没有知觉,不知燕丞的脸在哪。燕丞立刻把脸主动迎上去,让她枯瘦冰冷的手掌抚在自己的脸上,听她说:“再……再替我征战一段吧,小将军……欠你的,我以后还。”
以后……
是哪以后?
还有没有以后?
这些话哽在燕丞的喉咙里,都没来得及问,那手便垂落下去了。
黑暗侵袭宋乐珩所有的意识前,她像是模糊地听到燕丞在喊她。后来,宋流景回来了,兰笙也来了。帐子里吵吵嚷嚷的,有哭声,有争执的声音。兰笙说救不了了,宋乐珩那会儿着实气空力竭,由着那丁点的意识彻底被抹杀前,隐隐约约的,听见宋流景说——
“都出去,我能救阿姐。”
第185章 大难不死
中军帐的外头,兰笙被闻讯赶来的熊茂三兄弟围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追问宋流景是不是真能救宋乐珩。兰笙也是一问三不知,一会儿说肯定是没救了,一会儿又说宋流景能操
控蛊虫,指不定还有秘法。熊茂三人吃不到定心丸,说什么都不肯放兰笙走。
另一边,燕丞杵在那帐帘前,静静地等着。他眼里盘着一团火,玉石俱焚的火。他想着,倘使宋流景从这个帐中走出来,告诉他宋乐珩没了,他就……
战到不死不休去。
索性把这个中原,把这个天下,都打得稀巴烂!
可是……
不行。
宋乐珩同他说过,她的出生不好,一个人在底层挣扎了许多年,所以,她总想着给和她一样的百姓,挣出条活路。还要给宋阀这些跟她的人,挣个好结果。
他都答应她了,他不能食言。
燕丞闭上那猩红的双眼,抱着头盔的手死命地用力,想以此减轻心间的煎熬。
蒋律看他这般,不由得叹息着,走到燕丞近前去低声宽慰:“这宋流景浑身都是谜团,他说有法子救主公,兴许就是真有法子。如今已过了个把时辰,他都还没出来,估计是把人救回来了。燕将军先放宽心吧。”
燕丞没吭声。
蒋律跟着看了会儿中军帐,自言自语地说:“不过,真是奇怪。这宋流景向来对主公很是……”
蒋律想说爱慕,但这个词用在姐弟二人身上,似乎又不大合适,他便换了个说法:“他惯来是表现得对主公很依赖,真能救主公的话,为什么要等到今日,让主公平白受了那么多折磨。”
燕丞闻言,拧了拧眉。
蒋律说得很对,真有办法,干什么要等到人都命悬一线了才救。更何况,宋乐珩如今这情形,随时都有可能提不上那一口气,宋流景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中军帐,让宋乐珩的身边空无一人。换做是他,他哪怕撒尿都得在帐子后头撒,时时刻刻听着帐里头的动静。
想至此,燕丞沉着脸问:“他今日是为何离开中军帐?”
蒋律道:“他每天下午和夜里,都会出去一盏茶的功夫,回来的时候身上那香气特别重,我和冯忠玉还寻思他是不是专程出去弄那熏香了。照顾病人,他居然还惦记着熏香,我们也是觉得奇怪。”
“他都去的什么方向,知道吗?”
“昨天我让冯忠玉跟着去看过,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染疫那几个伤兵归营了,他去看看伤兵有没有复发。”
燕丞的眸色顿时凌厉起来,转向蒋律道:“他自己的姐姐不好好看顾,反倒去看伤兵?在这关头去看伤兵,合理吗?”
“这……”蒋律也回过味来,感觉是有些不合情理。
“去。找两个亲卫,问问他最近去看过的那些伤兵,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他是宋乐珩的胞弟,别坏他的名声,打探的时候你们注意些,不要让人知道了。”
“好。我这就去安排。”
蒋律转头去召了两个亲卫下细嘱咐,燕丞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守在帐前。
与此同时,帐子里点了好些炭盆,烤得这几丈的空间里犹如春盛时节。
宋乐珩逐渐恢复知觉的时候,只感到整个人都浸泡在温暖的水里。那水仿佛是活的,能浸透过她的皮肤,在她的血液里恣意地爬动游走,时而升腾起密密麻麻的刺痛感。等那痛意过后,又是有如伤口愈合时的痒,能痒到人的五脏六腑上去。因为无法抓挠缓解,她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宋乐珩还以为自己是在做了个什么荒诞的怪梦,待她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却是惊愕地发现,她的双目能够视物了。此时她当真是泡在浴桶中,那水没过她的脖颈处,里面漂浮着满满一层的药材。
宋流景坐在浴桶的边上,那张脸已经青白得没有了人色,像是难受至极。如雪的鬓发早已湿透,两只筋骨凸出的手狠狠捏住浴桶的边缘,仿佛在承受巨大的折磨。
宋乐珩忙不迭唤他:“阿景,你怎么了?你在做什么?”
宋流景抬起眼,看她的一瞬,瞳孔竟是涣散的,眼白上一丝一丝的黑线扭动蜿蜒着,看上去极其可怖。宋乐珩正是心神一震,却见他的眼角流出血来。随着那刺目的红淌过青白的脸,他的视线也慢慢聚拢,定格在宋乐珩的身上。
“阿姐……你醒了……”
宋乐珩一把覆住他的手,厉声道:“你是不是在用你的蛊虫替我清除疫症?立刻停下来!”
“不能……不能停……”宋流景虚弱地摇摇头,又冲宋乐珩笑:“还差一点,马上就要好了。”
“沈凤仙说过,你再用蛊虫就……”
“不会的。”他打断宋乐珩的话,语速很慢,却很笃定:“不会的,阿姐。用这些蛊虫,不会伤到我心蛊的根本。只是……只是这蛊虫进入阿姐的身体,我……我不好控制,怕、怕伤到阿姐,才一直不敢冒险……”
宋乐珩还想再说什么,忽觉身体里的温流都裹挟到了一处,又痛又痒的强烈感受像是要腐蚀掉她的脏器。她闷哼一声,下意识按住自己的上腹。
同一时刻,宋流景猛地呕出一小口血,喊道:“阿姐,别按……”
宋乐珩赶紧卸了力道。她尚且如此难捱,宋流景这番帮她清疫症,还不知那心蛊又会损伤几成。她覆握住宋流景的那只手收紧了些,道:“不要因我伤着你自己。得了疫症那也是阿姐的命,你只要顾惜着你自己就好。”
“你是我阿姐,我们……命运相连的。阿姐要是疼我,就说点好听的,好不好?”宋流景弯着眉眼打趣。那眼白上的黑线退下去了,人便看起来正常了许多。
宋乐珩额头上浮着一层薄汗,同样忍着那难受煎熬,道:“什么是好听的?”
“比如……不找温季礼了。”
宋乐珩:“……”
“把燕丞发配到离江州最远的地方去当守将。”
“……”
“不准李文彧再来见你。”
“……”
“最好……最好是阿姐跟我说,只要有我在阿姐的身边,阿姐就觉得开心,其他的人,都不重要。等阿姐以后打完天下,阿姐忙碌时,我就守着阿姐,给阿姐调养身子。阿姐不忙的时候,就带我去看遍山山水水,游遍江河湖海。”
“那不成鱼了。”
宋乐珩冷不丁冒出来一句,逗得宋流景禁不住发笑。
“别、别说笑话呀阿姐。我一笑,手都软了,待会儿真控制不了蛊虫,蛊虫不离开阿姐的身体,那就麻烦了。”
宋乐珩睨着宋流景这笑,生了几分的恍神。
其实,宋流景很少会笑的,至少,很少发自内心的笑。打从邕州找回他,他就挂着一张假面似的,笑是假的,柔弱是假的,甚至……
在高州那短暂的神志不清,也是假的。
这些,宋乐珩心里都一清二楚。最开始,是宋流景对她这个姐姐总有那么些小心思,小手段。他打小活在一个黑暗的陷阱里,宋乐珩伸手去拉他,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跟宋乐珩离开黑暗,而是要把宋乐珩拽进黑暗去陪他,因为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不幸,习惯了被摒弃。他对这个世界,对宋乐珩,都没有任何的安全感。他想让宋乐珩呆在他能控制的地方。
可再来,他发现没有办法让宋乐珩改变,他只能被迫走出那陷阱,去追宋乐珩的脚步。但光照在一个常年处于黑暗中的人身上,会把人灼伤。所以,他有过失控,想拉宋乐珩一起死。他怕宋乐珩不要他,才装出那没有神志的模样来。
这么几年过去,宋乐珩见他这样的笑意,竟也是屈指可数。有一次,是他跟宋乐珩说,吴柒给他做了张摇椅,他还没坐过摇椅。有一次,是在交州那茶楼上,他和燕丞、李文彧跟看戏的百姓们互丢瓜子果皮。还有一次,便是现在……
宋乐珩对于这个弟弟,还是觉得愧疚,她分给宋流景的时间太少,太少了。略叹一息,宋乐
珩道:“等将来天下定了,阿姐有时间,便带你去四方走走。你没见过的风花雪月,没体验过的人生百味,阿姐都带你看看。”
琥珀色的瞳微微一颤,得了这句承诺,有出乎意料的惊喜,有愿望被满足的释怀,还有……
许多,许多,让人看不分明的东西。
宋流景笑笑,道:“那我想去南越看看那边的海,我小时候听娘亲说,那方的海里有一种半人半鱼的生物。”
宋乐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