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拿过了李夫人手里的马鞭,又坐到床上,把李文彧扶起来,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
老爷子和裴温稍慢一些,相继进了帐,见着眼前一幕,也是左右为难。
裴焕感慨道:“李夫人,你这又是何必。”
李夫人看着李文彧痛得这么惨,早就心疼到想哭了,恰好老爷子说了这么一句,她立刻抓住契机,擦泪哭起来:“这孩子,实在是太不让人省心了。当初阿珩应那婚约,是他哭着求来的,现在他说悔就要悔,将阿珩置于何地,我……我就是气不过。”
宋乐珩沉默不语,好生打量着李文彧。
这段时日她忙于安排交州和岭南的政务,加上各种小战事没断过,她和李文彧碰头的时候并不算多。李文彧大抵也忙着筹算各种开支账务,从前圆润饱满的脸都有些凹陷下去,整个人都消瘦了
一整圈。
他又长又翘的睫毛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子,也不敢看宋乐珩,只低头抽着气,带着些赌气的语调说:“你、你来干什么,你快回去忙你的,不用管他们的。”
李保乾不悦道:“李文彧,你是想继续吃家法吗?”
李文彧瘪着嘴哼一声,扭头不看自己这几个长辈。
宋乐珩见他脖子上都挨了一道鞭子,那印子已经开始发红发肿,在他那细皮嫩肉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她心知今日李家就是要她给出个痛快话,思量少顷,便道:“三位长辈无需如此动气,动气伤身。若有什么话,我们坐下来说吧。”
她起身去帐子外,让人置了套桌椅进来,又将就着李保乾烧开的水斟好了茶,方邀请几人入了座。末了,宋乐珩又把李文彧喊到自己身边坐下,这才开始谈正事。
李夫人见着两个年轻人坐在一起称得上是郎才女貌,禁不得是越看越喜欢,诚心实意地笑道:“看看,你二人多般配啊。阿珩,姨姨说句心里话,彧儿他从知了情事到现在,我未曾见过他对任何一个女子有这般的上心。我这儿子啊,怕苦,怕脏,怕累,怕疼,怕血,怕死……说起来,都没几样他不怕的。”
李文彧:“……”
李文彧一时竟分不清他娘是真想帮他抓住心上人,还是要把他这心上人赶跑。
宋乐珩轻声接了话,道:“李文彧,确实是这样。”
李文彧狡辩:“我没有!至少……至少现在不是这样了!”
“是啊。”李夫人弯着眉眼看宋乐珩:“他现在不是这样了。他敢跟着你跑到交州来,我是想都没想到。以前他看见街上有人打架,都得站到十丈开外去瞧热闹,一见血就晕倒。他小时候屋子里进了老鼠蟑螂,也不敢打,半夜都得躲到我被子里来。”
李文彧:“……”
感谢亲娘,这真是一场畅快淋漓的揭短。
他偷偷瞄宋乐珩,只见着宋乐珩垂着眼喝茶,也不知有没有将这些话给听进去。若是听进去了,她会觉得好笑,还是嘲讽和不屑?
他看不透了。
其实,相识之初他还是能看透的。那会儿的宋乐珩,至少有许多的情绪都是浮在脸上的。可打从吴柒身死,他亲眼看到宋乐珩那么痛苦,却要为了支撑手底下的人,把痛苦一一藏起来,假装从容释怀,假装云淡风轻。从那天起,她就好似藏着自己的情绪了。
一想到这些,李文彧快恨死自己了,恨得眼眶止不住地泛红,低下头去,只盯着自己难以安放的手指。
他娘还在不停地道:“阿珩,彧儿有这样的变化,都是因为你。他太看重你了,拼了命也想追在你的身边,你说,他怎么舍得和你退婚。他那些糊涂话,你千万不要当真。”
宋乐珩没有给出反应。
李保乾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道:“文彧是家中的独子,如今李氏的一切,都是文彧在打理。宋阀主心里明白,文彧对于李氏,对于他父母,对于我,意味着什么。”
宋乐珩颔首:“我知晓。李大人有什么话,不妨说透吧。”
“也好。交州相见时,你知我并不同意你二人的婚事。我养在漳州的私兵是怎么一回事,宋阀主也是心知肚明的。文彧他不懂弯弯绕绕,他只晓得做生意,但我李某人不是傻子,你能收服魏江和那两三万人,是你本事,也是我李家的祖坟没埋正,被你钻了空子。这是你欠我们李家的。”
“是。”宋乐珩应得干脆。
李文彧急道:“是什么是,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些兵我愿意给她!”
“你给我闭嘴!”李保乾被李文彧气得脑子充血,恨不得把李文彧的嘴巴给缝上,忍了一忍,才恢复平静又看向宋乐珩:“再者,宋阀主这一整年来,养兵所有的支出,都是我李氏真金白银拿出来的。诚然,宋阀主已打下交州,财力自是比从前深厚。但若没了李氏,只怕也是偌大的损失。”
“李大人此话有理。”
“既有理,那是否当给李氏一个名分?”
正躲在帐子外偷听的燕丞狠狠咬了下后槽牙,暗暗呸了一声道:“老狐狸真不要脸!还要上名分了,老子都没要到名分!”
挨着燕丞站的宋流景也黑着一张脸,心想这老狐狸确实不要脸,还要名分,李文彧算什么东西就敢朝他阿姐要名分。
挨着宋流景站的萧晋也拿拳头拍了一下自己的手心,骂道:“老滑头恬不知耻!我家公子跟着宋阀主都多久了,也没要上名分,凭什么就先轮到他家了!”
帐子里的李保乾被轮流骂得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他莫名觉得后背一阵凉悠悠,缩着脖子赶紧拿出手巾擦了擦口鼻。宋乐珩面上不动声色,只道:“李大人认为,该给什么样的名分?”
“哎,阿珩,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和彧儿本来就是定过亲的人了。”李夫人双眼都是无比期许的目光,就等着宋乐珩盖棺定论。
宋乐珩不慌不忙道:“三位长辈,此值乱世,与军阀联姻,实非明智之举。今后是个什么情形,谁也说不准。我是胜是败,皆在那一两战之间。退一步说,我如今肩上这担子,注定没法和李文彧如寻常人相处,会委屈他的。”
李文彧眨巴眨巴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宋乐珩,小声道:“你、你是怕委屈我?我……”
宋乐珩瞥他一眼,他又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李保乾笑道:“这是推诿之词,你若怕李氏受牵连,当初便不该设计李氏为你所用。眼下才说这些,晚了。至于身份上……你是宋阀之主,那文彧可以是宋阀主的夫婿。你是天下之主,那文彧就该是正宫。”
李文彧:“……”
正宫!
娘诶!心动了!
李文彧被这正宫二字迷得眼神都开始五迷三道。帐子外的三个人拳头也都硬了——
他什么档次还想当正宫!三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主子)才该是正宫!
宋乐珩此番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李保乾不愧是在朝廷里混过的,见人能说人话,见鬼能说鬼话,关键是能屈还能伸。只要能拉着整个李氏往上爬,哪怕是要李文彧靠皮相入赘,李保乾估摸着都不会说出半个不字。
宋乐珩眉间拧了拧,转头对李文彧道:“我与你开过的条件,你同李大人说起过吗?”
李文彧摇头,表情有些犯倔:“那些条件,我都不想要。我这条命,你救了两次,我以后什么都不要。”
“你!”李保乾气得捶胸,指了指李文彧,道:“你先别开口。宋阀主,你开过什么条件?”
宋乐珩转动着茶盏,慢条斯理地说:“我与李文彧提过,李氏为我所用,那宋阀打下的城池,所有盐铁,我给李氏。”
这话一脱口,哪怕是稳如李保乾,手里的茶盏都差点掉到了地上。李夫人和李老爷更是惊讶不已,都不敢相信地看着宋乐珩。就连裴氏父子这样的读书人,也都清楚盐铁的重要性,都想劝上一劝。
李文彧道:“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想留……”
李保乾登时拍桌:“弟妹,赶紧的,你们把他带出去,把他嘴巴给我封上!听着都闹心!”
“哦。”李夫人急急拉着李老爷起身,两人死死捂住李文彧的嘴巴,将人拖出了军帐。
宋乐珩也趁隙对老爷子和裴温道:“外爷,舅舅,这里交给我。时辰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歇息吧。明日正是立冬,军中有宴,外爷和舅舅也一起热闹热闹。”
裴焕点点头,没再开口,起身和裴温一道离开了帐子。
等只剩下宋乐珩和李保乾时,李保乾才压低音色道:“所有盐铁?宋阀主此话可是当真,不是要待天下大定后,作鸟尽弓藏那一套吧。”
宋乐珩笑:“李大人,我真是好奇,你这态度怎就变化得如此迅速,短短几个月,就确定我能让天下大定了?”
李保乾哼声:“要是有的选,我也不想选你。”
说出了这藏于心头的话,见宋乐珩的神情依旧从容,也不以为忤,李保乾只觉她这人确实和许多上位者不同,叹了口气,索性也掏了心窝子。
“这历史上,的确是有过女子掌权,但这条路,平心而论,比一个男人要上位,难千倍、万倍。我敬服这些能夺过权柄的女子,可是……正如你所说,成败尚无定论。我们李氏的根,是在岭南,各地的世家大族向来是支持本地的军阀,两者之间密不可分,这是我选你的其一缘由。其二,交州一战,贺首辅给你那面玉牌……”
“代表着世家的投诚之心。往后,无论我打到哪处,那些城池中的世家大族,至少有七成心向宋阀。”
“是啊。一个城里的世家投了诚,你已经赢了七分。不过,贺首辅这个人……”李保乾抿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冷笑:“算盘能精过他的,还没几个。交州这事,他不亏。”
“这一点,我与李大人倒是所见略同。”宋乐珩喝了口茶,才继续说:“青、冀两州的军阀虽倚仗那四个世家而活,但既有兵力争天下,王氏兄弟岂肯轻易放弃。贺溪龄让世家投诚于我,同时养着王氏的兵,如此一来,屏障有二,无论我与王氏谁有能力坐天下,他确实都不亏。”
宋乐珩能看得这般通透,李保乾也丝毫不意外。他点到即止,岔开了话题道:“第三个缘由,文彧那孩子,没了你,真要没命了。这几个月,他巴不得熬干了自
己的骨头去,有时候想见你,又不敢去见,就在你那中军帐外蹲着守着,一守就守到夜深了去。李氏要是不选你,他怕是要连我这大伯都不认了。”
“那,李大人是要这无实的婚约,还是要捏在手里的东西?”
李保乾定定看着宋乐珩,没有给出答案。
宋乐珩心知这犹豫已是天平在倾斜了,便道:“盐铁归李,我已是把后方的命脉许给李家了。李大人若是答应,同等的,我也有两个条件。”
李保乾一咬牙,问道:“什么条件?”
“第一,李文彧已主动退婚,此后我与他的婚约作废,不得再提及。但你们放心,我会护着李文彧,他在宋阀不会吃半点苦头。”
李保乾:“……”
李保乾的面色几经变幻,挣扎地握了握拳,手指又很快卸了力:“那第二个条件?”
“二十年。”宋乐珩的眸光锋利,不容置喙道:“所有盐铁,除供给宋阀的数量外,支配权皆归李氏。我若活着,这支配权就许给李氏二十年。二十年后,盐铁归还。”
李保乾默不作声,明白宋乐珩这是稳赚不赔。供给宋阀的数量,是宋阀说了算,她要多少,又剩给李氏多少,都由不得他来做主。
但……
没有任何一个政权,会把盐铁外放,这必然是要握在皇帝自己手里的。宋乐珩把这盐铁权放给李家,虽和李家不结姻亲,却是比姻亲更为紧密。
思量许久,李保乾道:“能支撑宋阀的巨富也不止李氏,宋阀主为何愿待李氏这般好?”
“哎,你说了嘛,欠你们李家的,对吧,大伯?”宋乐珩笑笑,端起茶盏敬李保乾。
李保乾注视她片刻,饮了茶,认了这声大伯。
李文彧被自己爹娘拽回军帐的时候,帐子里就只剩下了李保乾。桌子已经撤了,人也走空了。李文彧晃了晃神,忙不迭冲到李保乾面前,急声问:“大伯,宋乐珩怎么说的?你们都谈什么了?”
正坐在书案前做账的李保乾一边核对数目,一边闲闲道:“还能怎么说。按你的意思,退婚了。也按她的意思,接受了她给李家的盐铁权。对了,她说明日军营里设宴,要提前给将士们发过年钱,怕今岁过年的时候出征在外来不及,让我们今晚得筹算备好。”
后面半句,李文彧全然没听进去。他踉跄两步,只觉一阵窒息,喘不上气来。
退婚虽是他提出来的,可当真成了事实,他还是感到像有人一把一把在揪扯着他的心窝子。他失神地走到床边坐下,喃喃念着:“她答应了……她是真的……不想要我……”
李夫人和李老爷见李文彧这等做派,都是担忧不已。李夫人匆匆走到李保乾跟前去,矮声道:“大哥,你真让彧儿退婚啊?彧儿这么喜欢宋家闺女,退婚会要他半条命的。”
李老爷附和:“是啊,大哥。要不你再想想办法……”
“我能想什么办法?这感情的事,就是你情我愿。我是当过户部尚书,但没当过拉红线的月老。”说话间,他看一眼李文彧那凄凄惨惨的样子,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干脆放了笔起身,到李文彧近前,问:“你自个儿提的事,没想过要放下吗?”
李文彧讷讷的,豆大的泪珠子啪嗒啪嗒往地上砸,砸得三个长辈心尖儿都泛酸。砸着砸着,他汪的一声哭出来,趴到床上,脸埋在被子里喊:“我想过!我不是放不下吗!我的心好痛,我好想去死!你们都别拦着我,我要去死!我要上吊!我要跳河!”
李保乾:“……”
李老爷:“……”
李夫人:“……”
李夫人急道:“大哥,你看这……”
李保乾没好气地踹了一脚李文彧撅起的屁股,背着手骂:“你就这点出息!”
骂完了也于心不忍,毕竟,李文彧是背在他的背上长大的,他一直把李文彧当亲儿子看。李文彧这么个哭法,他也跟着难受。一连叹了七八口气,李保乾道:“其实……也不是真没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