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卓曦抬袖擦了泪,和蒋律一起随着温季礼下了楼去。魏江则是出了客栈,去前线传令。
外头一静下来,屋子里的宋乐珩便睁开了眼睛。她无声无息地望了好久天花板,才从床上坐起身来。宋流景双目不便,李文彧又是背对她坐着,此刻听见了声响,两人才恍觉宋乐珩醒过来了。
宋流景坐到床上,扶住宋乐珩的手,关切道:“阿姐,你醒了,你睡了有三日了,现在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宋乐珩一言不发。
李文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可心里的愧疚排山倒海,让他失了力气一般,不敢真的触及,他只是沙哑地喊了一句:“宋乐珩……”
宋乐珩恍若未闻,茫然了片刻,转头朝四下看了看,眼睛便定在了那梳妆台上。她忽而掀了锦被起身,鞋袜都不穿,直愣愣的往梳妆台走。
李文彧和宋流景都吓了一跳,也不知她要干什么。宋流景赶紧去架子上取来宋乐珩的外裳,给她披在肩头,她也没个反应,由着衣裳滑落在地。宋流景忙将衣物捡起,宋乐珩便已在梳妆台前入了座,拉开妆奁找着什么。
她把那些没用的脂粉全都扒拉了出来,有些打翻在地,腾起粉尘如雾。李文彧看她的状态恍惚得吓人,在她面前蹲下来,终是鼓起勇气,抓住了她到处乱翻的手。这一抓,泪如雨落。
“宋乐珩,你……你别这样……你要是难过……你骂我两句,打我两下好不好?”
“梳子……梳子呢?”宋乐珩喃喃道:“我爹……我爹刚刚说,说我不梳头,会被人瞧了笑话去,我得梳头。”
李文彧听了这话,更是泣不成声。
宋流景强忍着喉咙上的哽咽,无声走近,先将衣服披在了宋乐珩的身上,旋即才从抽屉里找出一把木梳子来。他只会一种最简单女子的发髻,手也生得紧,只能慢慢摸索着给宋乐珩梳。
宋乐珩这下方才安静了,默不作声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看那一头睡乱了的发重新变得规整起来。
李文彧不敢正视她,水蒙蒙的视线也望着那铜镜中的人。这个人,他总是放在心里眼里的,他这一生,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能护着他,救他命,在世家权贵面前比他最尊敬的大伯都耀眼。那闪闪发光的模样,就像是九天之上的银月。
他想将这月占为己有。
可现在……
他没有立场了。
诸多的犹豫、不甘、不舍,在望见她憔悴双眸的那一刻,都如腾起的粉尘,又落了地。
“对不起……柒叔……柒叔是因为救我,才会死的……他临终时说,要我这辈子都好好护住你。我想了很久,我这么没用,我要怎么做才能护住你……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好受一点。宋乐珩,你不是……不是一直都想退婚吗?我要是答应你……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那么难过了?”
宋乐珩合了双眸,晶莹的水珠子还是从眼角挤了出来,砸在李文彧的衣袖上。
李文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抱住她,断断续续道:“我求你了,我求你了……你不要难过,不要伤心,你要好好的……好好的……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屋子里的哭声像平息过后又再次扑腾的浪,好似总也没有尽头一样。街上不知谁在准备送葬,那白纸钱一洒,纷纷扬扬,就这么铺开了黄泉道……
温季礼从江渝的房间里出来时,张卓曦和一干枭使都等在外头。待他轻轻把房门合上了,张卓曦才迫不及待地迎上去,紧张瞅瞅江渝的房间,又看向温季礼,问:“军师,小渝儿怎么样了?肯吃饭了吗?她这么爱吃的一个姑娘,都饿两三日了……”
温季礼微微颔首:“吃了一些。等晚些时候,你再送点她爱吃的东西进去吧。”
“好,好。”张卓曦一连声地应:“她喜欢吃甜的,我都备好了,过几个时辰我就拿给她。”
蒋律红着眼眶上前道:“军师,下葬的事情……都准备妥当了。城里有些百姓知道咱们就是这一两日出殡,帮着我们添置好了棺木,纸钱和魂幡那些,也都备好了。他们想帮着咱们抬棺,让我们来问问,是今日就……还是,再等等……”
再等等宋乐珩……
等她给吴柒和众死
去的枭使送行。
温季礼默了一默,刚要开口,众人的身后便传来了宋乐珩的声音:“看过黄历了吗?今日宜不宜下葬?”
枭使们齐齐回头,惊愕望去,只见宋乐珩如常穿着墨蓝色的长衣,梳着半束的发髻,佩了那支简单的白玉簪在头上。除了脸色有些苍白,明显施了脂粉作掩饰,其他倒也看不出多少的异样来。
“主公……”
枭使们七七八八地喊,喊完了,又没有下文,一个个红着鼻头和眼睛,都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吴柒的死,不止是对宋乐珩的打击。他是枭卫的二把手,也更像枭卫每个人的爹。平日里众人喝醉了,是他灌醒酒汤捡人回房;有谁惹了事儿,他也从不管事大事小,都会一力扛下。
如今他突然撒了手,每个枭使都像丢了魂儿似的。再加上马怀恩几人的死,枭使从未有过这样大的折损,众人都是郁郁寡欢。非得等到宋乐珩这根主心骨立起来,站出来,他们的魂儿才能重新归位。
“行了。一个个哭丧着脸做什么。我爹在的时候,也没见你们一个个有多孝顺。赶紧都滚去拾掇拾掇,你们这样在他面前,他非得气得踹你们两脚。”
众人挨了宋乐珩的骂,一下子竟是舒坦许多,都相继擦了泪擦了脸,挺起了胸膛来。
温季礼走到宋乐珩跟前,心中只有疼惜,牵起她的手,温声道:“城外半里的卧龙坡,环山绕水,从风水上来看,是个落葬的好位置。今日的黄历我也算过,适宜下葬。联军那边已经退兵了,只看主公是否要今日送走吴使君。”
宋乐珩两只眼睛都在发黑,她反手握紧温季礼。温季礼便再靠近一些,让她借力支撑着。隔了片刻,宋乐珩方道:“那就今日吧。”
“好。再隔两个时辰,进酉时了便是吉时,到那时再出发吧。”
宋乐珩点头应下,末了,又进屋去和江渝说了个把时辰的话。
江渝其实早些年是格外瘦弱的,她智力发育得不完善,因而大多时候都懵懵懂懂,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她说她打小是被一帮怪盗给养大的,总共有七个师傅。这七人是在肉摊子上买的她,买回去就要把她给煮了。结果因为江渝太瘦,学轻功又有天赋,这七人才留下了她,培养她去偷东西。
没隔几年,江渝被他们忽悠,偷到了一个三品大员的头上。直到上了刑场要砍脑袋了,江渝都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那会儿还是枭卫督主的赵顺看中了江渝傻,轻功高,便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留下了江渝为他所用。
再后来,宋乐珩和吴柒都进了枭卫,与江渝也成了熟识。吴柒觉着这孩子可怜,就日日变着法子做些吃的。那时候宋乐珩还挑食,可江渝从不挑剔吴柒做的东西,吴柒做什么她都吃。在吴柒的将养下,她才日渐变得圆润可爱。
她对吴柒的感情和依赖,从不比宋乐珩少,只是因为智识未开,不善表达。就连见着李文彧背着吴柒出现的那一刻,她一开始都以为吴柒只是睡着了。直到发现这人怎么也叫不醒,她才头一回尝到……
什么是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那滋味……真苦。
比她吃过所有的带苦味的东西都要苦。苦到嘴里,苦进愁肠,苦得吃不下也睡不着。
宋乐珩安慰了她许久。吴柒的遗物不多,总就那么几样,她留下了吴柒那把软剑,其余的,便都给了江渝。
死生无常,总有尽时。
江渝当真是信了宋乐珩这话,信吴柒仍然守着她,信有朝一日,还有重逢。这么念着,这么想着,人才能好过一些。
到了酉时前夕,温季礼差人把孝服送去了房间里。宋乐珩悉心给江渝换好了衣裳,自己又穿整好,方领着江渝走到了客栈门口。
彼时残阳斜照,长街之上,停着长长一排送葬的队伍。魂幡招招飒飒,纸钱铺满青石板路,风一吹,就打着旋儿,如泣如诉。举目望去,只有看不到尽头的白。
温季礼、燕丞、宋流景、李文彧、李保乾、杨鹤川、熊茂、何晟、邓子睿都在候着宋乐珩,枭使们则与百姓列成两队,站在百来副还没盖上的棺椁旁。
燕丞和熊茂三人大抵是刚从战场上赶回来的,里面的战甲都没来得及脱,就在外头套上了孝衣。燕丞早前的负伤也没好,右手缠着纱布吊在脖子上,见到宋乐珩出来,便上前两步,嗓音发干地问她:“还好吗?”
宋乐珩轻轻回了一声,又看他的手臂:“伤得重不重?”
“不碍事儿。我都不想包扎,是那个沈医师非得让我缠上。我……”燕丞说着,便要扯落纱布去。
宋乐珩阻止道:“包着吧,仔细别崩裂了伤口。”
她这般说了,燕丞动作一停,又老实把纱布套回了脖子上。
温季礼亦上前道:“主公,时辰差不多了,去看吴使君最后一眼吧。”
宋乐珩的喉咙里又是一阵涩苦发堵,强行忍住了,才牵着江渝一起到了打头的棺椁边。
吴柒的衣着容貌都已经整理过了,看着当真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好像再过会儿,他就能坐起来,揪着她的耳朵骂她小兔崽子似的。
宋乐珩看得走了神,胸口像豁出一个大洞来,拼命往里头灌着风,吹得她生疼生疼的。她眼中的温热氤氲又漫上来。温季礼适时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低低唤她一句。看她缓慢地点了点头,温季礼高声道:“盖棺,送行!”
细细的哭声又起了,在四面八方。
宋乐珩退开些,看着蒋律和张卓曦抬起棺盖慢慢挡住了吴柒。江渝扑在那棺材上哭到声嘶力竭,被张卓曦拉进了怀里。
抬棺起行时,无数纸钱撒向空中,再漫天散落开。喊灵声交错在交州的上方,每一个名,都是自人间寄黄泉的沉重牵系。
“老吴,你安心吧!我们会替你护好主公和小渝儿的!”
“马怀恩!你个狗日的!走这么快也不说一声!以后……以后不准了!好好在底下等着兄弟!总有一天,再一起喝酒!”
“葛怀民,老子平常总叫你练武,你他大爷就知道偷懒,这下好了,你是再也不用练了!好好躺着享福吧!”
“何荣,老子……老子还没吃够你做的饭呢……记得……记得要给兄弟们托梦。以后,保佑咱们,保佑主公和宋阀啊……”
宋乐珩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听着这些话,犹如剜心。她将手里的一把纸钱用力抛向空中,说:“爹……一路走好……”
第171章 吃饭开会
半个月后,落了几场秋雨,交州的天气便转凉了。
城中大战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看不见,百姓们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宋乐珩自然而然地接手了交州,提拔了邻郡的郡守担任交州的州牧,负责恢复农耕和民生。交州府兵之前的校尉名叫张须,这次与燕丞并肩作战,算立了大功。燕丞给他请了将职,张须也向宋乐珩表了忠心,就此加入了宋阀。
宋乐珩随后又将枭使做了重新编排,改为亲卫队,统一入军营编制,给了各人相应的军职。由蒋律任卫长,蒋律又提了冯忠玉当他的副手。张卓曦一门心思想去战场建功立业,便自请跟了燕丞,当了燕丞身边的副将。
此后,交州城里的青壮年更有三成投身宋阀参了军,随着宋乐珩的声名远播,募兵之事也越来越顺,短短数日内,新兵的人数已达万余,且在不断增加。
这兵力一整合,军备粮草也须得统筹。原本只有李文彧一人忙着筹算,李保乾看他每天都是脚不沾地,多少还是舍不得自己这大侄子如此受累,便也跟着帮忙去了。有了这户部的尚书帮衬,李文彧才算是轻松了不少。
临到中秋前夕,宋乐珩又要给将士们发过节的银钱和米粮,把李文彧和李保乾忙得够呛。与此同时,温季礼也和宋乐珩商量了要让魏江折返洛城一事。
眼下这个世道,若军阀是虎,那世家的这群人,就是骑在虎背上的猎手。宋乐珩知晓要拔除世家,就必须得提前安桩子,便同意了。她本有意留下魏江过了中秋再走,但魏江生怕晚回洛城一日,贺溪龄对他的疑心会重一分,也不做耽搁。临行前,只有宋乐珩和温季礼与他一同吃了顿饭,三人以茶代酒践了行,次日一早,魏江便出发了。
到八月底,秦行简领兵抵达交州,很快和燕丞一起投入了新兵操练的事宜。
如此在屯兵休养,一养便养到了隆冬时节。
将抵立冬时,中原的腹地已是打了好几个月的混战。江州三方退兵后,与之前结盟的朝阳军闹了矛盾,朝阳军没多久就往江州发兵,结果齐州的祝氏去偷了朝阳军的老家渝州,朝阳军急忙回防。江州那三个看准时机,也跟着去打渝州,乱成了一锅粥。而平昭王那边还在孜孜不倦地想攻进洛城去,已经是三败三进。
宋阀这边也算不得太平,交州附近有几个小势力都悄摸摸来打过,不是被秦行简收拾了,就是被燕丞打得哭爹喊娘。这般清剿下来,周边两州十八郡,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全纳入了宋阀的地界。小势力的兵将们也悉数归入了宋阀,宋阀总兵力一时有三十万之多。
交州稳定,岭南那方也无战事,宋乐珩便打算清旧账。
正逢日暮,她掐着饭点叫几个将领都去大帐里吃羊肉锅。她向来喜欢边吃饭边议事,觉得热闹也有人情,
几个将领都习惯了她这风格,一听要吃羊肉锅,散了士兵跑得比兔子还快。
于是,大帐里的场景很快就成了一群将领上梁不正下梁歪,个个都端着饭碗杵在沙盘边上,只有温季礼怎么都不肯同流合污端个碗,仍旧秉持着君子端方的原则。
宋乐珩看了沙盘好一阵儿,刨了几口饭,道:“中原打了这么两三个月,咱们在交州也苟得够久了,不能想着偏安一隅。现在交州和岭南都算安稳,我想把战线推出去,大家有什么看法?”
“你可算把这话说出来了,早该推了。这几个月新兵训得差不多了,就该拉上战场去溜溜。再说,交州吃这么大一亏,不找回脸子来,我心里过不去。依我看吧……”燕丞把筷子头放嘴里舔了一下,接着在沙盘上的江州点了点。
有洁癖的温季礼看到这一幕,只觉得两只眼睛都在发黑,恨不得连人带沙盘全丢出去。
“先干这儿。上次那谁,炸了满城焰火那狗东西……”
“刘哲。”宋乐珩帮忙补充。
燕丞道:“对,就那狗东西,他和现在朝阳军的头子杨佩德,是八拜之交。听说这回朝阳军和江州那三个孙子撕破脸,就是因为杨佩德本想回头打交州,给刘哲报仇,结果江州那三个不肯,这才打起来。趁着这会儿齐州和江州的注意力都在渝州那块儿,咱们把长州、江州、陵州一锅端。端完了,再去收拾朝阳军那伙土匪。”
张卓曦刨着饭惊讶道:“一打四啊,咱们兵线上的压力是不是太大了?”
“你傻啊。”燕丞又用筷子指渝州道:“朝阳军被齐州那祝孝全拖着,哪有四个。老子虽然是很能打,但更多时候,打仗也是要靠脑子,不是全都硬碰硬的!”
“哦。”张卓曦一副受教模样,谦虚问燕丞:“将军,那我们一打三的战术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