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怀恩认真点头:“像。不然肯定不能轻易认爹。我看督主八成是……”
“中邪了。”葛老八严肃说出了众人心中的结论。
蒋律赶紧走到吴柒身旁,撞吴柒的肩膀道:“老吴,你赶紧的,去给督主找个道士瞅瞅,看是哪方的妖怪上了督主的身。我听说这事儿不早点解决,损阳气的!”
“你滚开。”吴柒踹了一脚蒋律,只定定望着宋乐珩:“你……你真愿意喊我爹?”
“爹。”宋乐珩又喊了一遍,然后像是喊得不够,要把从前的都补上,便一字接着一字地喊:“爹,爹……”
马怀恩也急忙跑过来:“老吴,快啊,拖不得啊!督主这保管是鬼上身了!别是你那死去的女儿吧!你看看她,哭得像不像没了爹一样?咱们真得去找道士了!”
吴柒都被马怀恩说动了,将信将疑地观察着宋乐珩。宋乐珩自个儿抹了一把眼泪,哑声道:“没中邪,也没有鬼缠身,就是……就是想你们了……”
马怀恩又想开口,宋乐珩抢先一步道:“你要再敢说我中邪更严重了,就出去围着都城跑两圈,跑不完就别吃饭了。”
马怀恩被戳破想法,嘿嘿笑着摸了摸鼻子:“哎,督主这反应才对嘛,刚真是吓到我们了,真以为督主有啥事儿。”
“没事儿,都吃饭吧。”
宋乐珩摆了摆手,马怀恩和蒋律方勾肩搭背的回到饭桌前,众人这才热热闹闹地说起过年的
其他趣事。
唯独吴柒的神情不见轻松,盯着宋乐珩满眼都是心疼:“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了。”
宋乐珩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没有。”
“你骗谁能骗得过你爹吗?”嗔怪完,他又重重叹了口气:“看看你,头也不知道梳,大冬天的,还穿这么单薄,改明儿要是病了,谁给你熬汤药。”
宋乐珩心里一阵痛极,吴柒已经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严严实实地裹在了宋乐珩的身上。他揽着宋乐珩走到桌边坐下,把刚刚出笼的一盘小兔包推到了宋乐珩的面前去。
“赶紧吃个暖暖身子,特意给你和江渝蒸的,就这八个。小渝儿饭量大,吃五个。”吴柒言语间,就用筷子给江渝夹了五个小兔包堆在碗里,紧接着又给宋乐珩夹剩下的三个:“你这三个我少放了糖的,知晓你没小渝儿吃得那般甜。”
宋乐珩默默看着叠在碗里的三个小兔包。这本是她当上枭卫督主的第二年,那时候的吴柒,厨艺是不怎么精湛的,尝试做小兔包,结果做出来的却像耷拉着耳朵的丑老鼠,还被宋乐珩嫌弃过。
可今日这小兔包,却是他做得最好的样子。白乎乎的身子,竖起来的耳朵,粉团团的脸和豆子大小的黑眼睛,活灵活现,很是可爱,就和他那天晚上拿出来哄杨鹤川的小兔包一模一样。宋乐珩越是看,心里的难过就越是疯涌,激烈地冲击着那一层脆弱的、已经龟裂的壳。
吴柒道:“别光看了,快吃吧,吃完了还得回……”
话没说完,宋乐珩扑在桌子上,汪的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太伤心了,以至于枭使们都呆愣住了,全在暗中思考宋乐珩是不是真死了亲爹。
吴柒拿起桌上的酒无声斟满,那树上的灯笼被风吹得一晃,阴影就遮住了他也红了的眼。他灌下一盏酒去,听着身边人的哭泣,脏腑好像被烈酒灼透了。
及至一刻钟后,那哭声才止了下来。天冷菜凉,宋乐珩让枭使们把热菜都回了一次锅,重新摆上的时候,这年宴才算正式开吃。
从前在枭卫的那三年,每一年便都是这样过的。一群人就着风雪坐在这处小院子里,喝着酒插科打诨,天南地北的事儿全都拿出来说,菜凉了就由划拳划输了的人去热。那炉子上煮的热黄酒,得一壶又一壶,咕噜到下半夜去。
到众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便成了树上挂着人,房顶上躺着人,地上还要横七竖八抱着搂着睡十来个。等吴柒一个个把人捡回去,初一大早众人再屁颠颠聚在一块儿,喝吴柒煮的驱寒醒酒茶,吃吴柒包的汤圆,那才是欢欢喜喜团团圆圆地过了一整个年。
但这一回,宋乐珩知晓,她吃不到汤圆,也喝不到驱寒醒酒茶了,所以,她没跟枭使们拼酒,她只是小口小口地抿着碗里的酒水,听着这些人酒后的醉话。
实则,这些醉话每一年也是大差不差的。人醉了,便总是喜欢念叨生命里印象最深刻的那一两件事,于是,说过去说过来,要么是绝处逢生遇到了宋乐珩,要么就是自己家中过往的诸般不幸。
宋乐珩听过很多次了,可她还是听得认真细致,像是要把他们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记得牢牢实实。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圆桌上的人就越来越少,陆陆续续睡了一地。
这一个年,好似比任何一个年都醉得更快。
到了最后,桌边就只剩下三个人,一个江渝,还在吃凉透的饭菜,做最后的清理工作。一个吴柒,已经是见了醉色。一个宋乐珩,一动不动的,只用手撑着头,看吴柒和江渝。
吴柒揉了揉眼皮,转头对江渝道:“渝儿,别吃了,听话。吃多了凉的,回头该闹肚子了,你帮着柒叔把喝醉的人捡捡,柒叔和这大女儿说两句话。”
江渝听话地放下碗筷,果真就去挨个捡人了。
院子里的人声慢慢静了,好似连风都不吹了。
那灯笼光打在吴柒的脸上,映得他满目通红。
“哎,时间过得太快了,当真是……半点都不等人。”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沉重,很难舍。随即,他又看向宋乐珩,恰巧宋乐珩也看着他。
吴柒泪水难掩,皱紧了眉头,把宋乐珩的模样细细地描进心里去,又视线上移,看她没梳好的发。他从身上摸了摸,摸出来那把常年带在身上的木梳,起身绕到宋乐珩身后,去给她盘发。
“现在的身份不同以往了,不是跟你说过,出门得把头发梳整齐了,不然被人笑话的。那些世家的人,一直不大看得起咱们这种出身,你不能让他们给看扁了去。”
宋乐珩咬着牙,咬得后槽牙都快碎了,才强迫自己憋住了哭腔,只是那眼泪又涌出来,一颗一颗砸她自己的手背上。
“以后,天冷了要加衣服。衣服要是破了,没人缝,那就扔了,现在咱不缺那几两银钱。忙和累的时候,也要好好吃饭,别到处去蹭,实在不行,让身边的人学着做。”
宋乐珩哭得人都止不住地颤。
吴柒的声音也带了忍不下的哽咽:“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事事都想亲力亲为,别把自个儿累坏了。将来事情多了,你得撒手让下面的人去办。小渝儿太纯直了,你若忙得过来,照顾她些。张卓曦那小混蛋的心眼儿我知道,你再看看,他要是真对小渝儿有情有义,你再答应。但别应得太快,小渝儿没个娘家人,不能让这小混蛋欺负了去。还有……还有你……”
哭意更明显了,连带着梳头的手都变慢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条路,太难走了,你……你一定要护好自己,也别让人欺负了去。”
“不要……不要走……”宋乐珩的视线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重叠在一起。她嗓子疼得厉害,说话都费了不小的力气:“你走了,谁来护我……你不是……不是还想当太上皇吗……你都没享到当太上皇的福,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走了……留下来,我每天都喊你爹……”
身后的人,许久没有出声。
等那长发盘好了一个简单的髻,叹息便又传来。
“是当爹的……没用,没能护你到最后。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听爹的话,往后,向前走,别再回头了……”
话音落下,轻轻抚触着宋乐珩头发的那手……
消失了。
宋乐珩惶恐起身,回过头,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院子里,没有吴柒,没有马怀恩,没有葛老八,没有叽叽喳喳的枭使们。
只余风再起,拂过树叶和灯笼,如泣,如别。
第170章 苦入愁肠
客栈的房间里,沉闷又凝重。
宋乐珩躺在床上睡着,沈凤仙正在给她把脉。温季礼坐在床尾,宋流景则是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李文彧失魂落魄地靠着床坐在地上,魏江倚在窗户边,一口气是叹了又叹。他怎么都没想到,前几日还在一张桌子上吃早膳的人,还在和他讨论熬粥要不要放盐的人,就这么……
去了。
魏江心中尚且哽着一口气,更遑论是宋乐珩。
一屋子的人都不说话,只有沈凤仙看诊完了,方才打破了这沉寂。
“她没什么事,就是熬了几天,太累了,加上……有点难以接受,梦多嗜睡而已。你们要是想让她醒过来,掐她人中,掐用力点,片刻就醒。”
“不必了。”温季礼心疼地注视着宋乐珩那略显苍白的面色,矮声道:“让主公多睡一会儿。”
沈凤仙没再多说什么,约莫是觉得屋子里的气氛实在太过死寂,转头便出去了。
等那房门开了又合,温季礼的视线才转向李文彧,看他眼睛底下都挂着浓浓的乌青色,于心不忍地劝道:“李公子,回去休息吧。吴使君的死,你非祸首,不必太自责。”
李文彧恍神地摇头:“我不走……我……我要等宋乐珩醒过来,我有话跟她说。”
温季礼微是一叹,便也不劝了,起身走去了魏江的边上。
这二
楼厢房的窗外,正是交州的街景。经此一战,交州民生颇受折损,近三日来都是人心惶惶。街上的尸首和刀兵都已收捡,因为没有下雨,那青石板上还是抹着消不去的厚重血迹,仍有股淡淡的腥味萦绕在交州城的风里。
魏江禁不住感慨道:“乱起来的时候,我都没料到,世家这些人,能这么没人性,居然想着拿百姓去冲开敌军。若是没有主公在,只怕今日的交州城,要满城戴孝了。”
温季礼也远视着窗外,问:“彼时你与宋小公子留在客栈里,无人发现吗?”
“世家的人只是要赶杀百姓,还不想和主公为敌。他们知道客栈里住的是主公的胞弟,杀手没有冲进来。”
温季礼略是颔首,又听魏江接着道:“方才城外传消息回来了,燕将军领着三万人,快把联军打到百里开外去了。江州那边,也开始攻城了,估摸着联军都没心思抵抗燕将军的攻势。军师这一手,真让人刮目相看。”
“世家的人呢?”温季礼简洁问着话。
他这三天都守着宋乐珩,因而交战的消息,世家那方的动静,都交给了魏江关注。
魏江抱着手道:“那些畜牲知道不能多留的。多留一天,就有一天的变数,他们吃不准主公会不会哪天改变主意,把他们给剁了。一听到联军退兵百里,早上天还没亮,人就马不停蹄的往洛城赶了。青、冀两州应该会派点兵在路上接应。”
“传令给燕丞,让他回转交州守城。这段时日暂不回广信了,等秦行简领军过来汇合。”
“好。”
“还有一事,某想与魏大人商议。”
“军师但说无妨。”
温季礼思量片刻,目光收回来,流连在宋乐珩的身上。仿佛是能感受到她此刻的伤心悲切,温季礼的眉间也不自觉地拢起了:“世家的行事手段,主公不喜欢。她与世家之争,不会只在这一时,所以,需要未雨绸缪。某想请魏大人,提前回洛城,蛰伏于世家身边,为主公铺路,不知魏大人可愿?”
魏江顺着温季礼的眼神,也看向宋乐珩。
“哎,军师这话要放在之前说,我嘴上肯定愿,心里那才不愿呢。我要回了洛城,转头就投靠世家去了。”
两人都静默了一阵儿,魏江又叹道:“现在嘛,愿啊。我一个寒门出生的,其实做梦都想着把世家给除了,换我在那高位上坐一坐。好不容易遇到主公这样敢为寒门百姓出头的明主,那这条死路,我先替主公淌过去。”
“不是死路,这条,定会是生路。是百姓之生,是新朝之生,是你我之生。”
温季礼说得笃定,竟让魏江有一瞬都为之热血沸腾。刚要开口接话,敲门声便响起来了。张卓曦在屋外道:“军师,主公醒了吗?城里的伤亡已经清点完了。”
温季礼和魏江一前一后的出了门去,打眼就看到张卓曦和蒋律灰头土脸地站着,都是一副垂头丧气萎靡不振的模样。魏江虚掩上门,温季礼启齿问道:“百姓的折损有多少?”
“八百九十一。”蒋律道:“受伤的人不少,但没什么重伤,大都是被枭使抢回来的命。城里的百姓也知道是咱们救的人,这几日往客栈里送了不少东西来。”
温季礼轻声应了,又问:“枭使呢?折损的名单都统计出来了吗?”
蒋律和张卓曦双双垂着头闷了一闷,隔了一息,蒋律才从袖口里颤着手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了温季礼。温季礼展开一看,上面少说也有一百来人。
与此同时,屋子里的宋乐珩已然要醒来,手指蜷了蜷,迷迷糊糊地听到了屋外的对话。
“老吴,马怀恩,葛老八,何胖子,钟伟,石涵宇,余子辰……有好多……都是主公的亲信,全都不在了……枭使这一次,总共损失了一百二十九人……”
蒋律说着话,腔调就哽咽了。
温季礼把名单仔细折好,收了起来,道:“他们傍身的物品,如有需要送回亲眷身边的,都整理妥当,待交州的局势稳定些,再派人送回。这几日的天气尚且炎热,尸体无法存放太久,安排下去,尽快落葬吧。”
“是……”
“还有,吴使君的死,对主公打击很大。她若是醒过来,你们便……少些在她面前提起吴使君……”
“可是……”张卓曦骤然就止不住哭声了,强行抹了一把脸,却还是一个劲儿落泪:“柒叔孑然一身,无亲无故的,他就只有主公这个女儿……柒叔下葬,要是主公……主公不去送的话……”
张卓曦蹲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脸。他怕自己哭出声来会惊醒宋乐珩,便压抑着,试图把那动静死死按捺在胸口里,闷得像是夏季的雷一般。蒋律和魏江也转过头去抹泪。温季礼的心尖儿如针扎似的,格外不是滋味。
“这两天,小渝儿也哭得吃不下饭……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张卓曦哑着嗓子道:“柒叔这人,真是不讲义气,说走就走,留下主公和小渝儿,我们……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温季礼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张卓曦的肩膀:“主公对枭使,会有新的安排。走吧,先去看看江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