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有家,无父无母,从知事以来就是一个人过日子。后来进了枭卫,认识许多人,我才有了家。我一直觉得,家人是彼此之间要全心全意,藏了一分的真心都不算家人。以后,这世上还会有其他人,全心全意地待你好。他会是你的家,你的家人。”
燕丞猛地箍紧了宋乐珩的腰,用了全力把她勒进怀里。他气力原本就大,勒得宋乐珩霎时有些喘不过气来。可她没有推开他,由着他像只受伤的小兽,贴在自己的心口上汲取温度。她环住他的肩,听他哑声道:“没有了……不会再有这样的人……我已经……已经把最后的亲人杀了……是我亲手杀的……”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宋乐珩一只手轻拍着燕丞的背:“人活在世上,都处在无形的规则里,每一件事,都有相应的结果。杨彻的死,在他修建豹房,放纵欲望,违逆人伦时,就已经定下了最终的结局。因为你有人性,有是非,你才做了最后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的后果,是会有别人来替代杨彻,替代你的长姐爱你。譬如,我……”
燕丞微微一怔,连哭声都消停了些。
“我会如你的家人一样爱你。如果,你愿意信我的话。”
他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间,初夏的晚霞似一场明亮炙热的火光,燃烧在宋乐珩的眼底。燕丞嘴唇动了动,后话还没来得及说,就感到抱着宋乐珩的手掌上,触及一片温热黏腻。他惊讶地收手一看,掌心里竟全是血。
“你背上又受伤了?怎么不早说。”
燕丞慌慌忙忙地松开她,扶着她坐下来,这时才惊觉,宋乐珩那脸色都显出了几分虚弱苍白。他急道:“你怎么伤的?刚为什么不躲开?我那么一勒,你也不怕把你的伤给勒裂了。”
宋乐珩看看他,见他那眼泪都在她的衣服上擦干净了,伤心劲儿看上去也缓过来了,于是松了口气,道:“有什么好躲的,我要是这个时候躲了,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能……能差你抱这一下啊。”
“诶你这嘴是真硬,跟煮熟的死鸭子似的。”宋乐珩缓了缓,道:“你从行宫走的时候,你说老实话,是不是没想活了?你就想认了弑君之罪,领兵撤离漳州,等哪路军阀打着给天子报仇的名义将你杀了,你也算是赎罪了,对吗?”
燕丞埋着头,动手撕了一截衣袂下来:“你别当你多了解我。”
“那是不是?”
燕丞不说话,当是默认了。
宋乐珩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龇着牙忍住了背上钻心的痛,说:“你别走,留下来。就算你不愿加入宋阀,那就呆在漳州。我方才说那话,认真的,宋阀永远都是你的家。”
“那你说……你会爱我,这句话也是真的吗?”
“嗯。”宋乐珩点头便应了,根本没多想他少说了几个字能有什么不同。
燕丞默了一默,弹指刹那,心中那一念便就滋长了,如四季轮转往复许多世,在看不见的光阴里,早就埋下了那一粒种子,只等她出现,他就心动千万回。
燕丞就这么看了宋乐珩许久,然后,他说……
“你把衣服脱了。我给你包扎。”
“……”
郡守府的客房里,被张卓曦伺机打晕了的宋流景正躺在床上深陷梦魇,嘴里仍旧在迷迷糊糊地念着:“娘亲……阿姐……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杵在边上的吴柒看得眼皮子直跳,心里反反复复地蹦出两个字儿来——
造孽!
温季礼不动声色地坐在床边上,刚给宋流景诊完脉。他一收手,吴柒就有些尴尬地问道:“这死小孩怎么样了?中那几箭有大碍吗?”
温季礼摇摇头:“他的体质与常人不同,普通的伤势对他没有影响,除非是……”
“除非?”
吴柒有心想问,但见温季礼似乎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便转
了话头道:“那个魏江,暂时把他收监在郡府的天牢里了,你叮嘱的事情,我已经让蒋律带着人快马加鞭去办了。洛城还有几个我们留下的枭卫内应,我已经传书过去,让先把人接着,等蒋律到了再出发。”
“嗯。”温季礼不轻不重地应下一声。
吴柒又道:“大军驻扎在城外,秦行简挨了二十军棍,留在营里养伤了。”
温季礼没说话。
“城中也收拾得七七八八。不过百姓们吓坏了,现在还不敢出门。我估计这两日会有不少人为躲避战乱,准备迁走的。”
“高州的人力,不能再流失了。”温季礼闭了闭眼,略是轻叹一息,道:“王云林带着部分亲卫逃脱,杨彻之死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中原,宋阀成为众矢之的,已是必然。此时此际,唯有岭南上下一心,所有民意皆向主公,方有胜算。”
“可这……老百姓的心都藏在肚子里,咱也没法硬拿绳子拴住吧。人要走,那能怎么办?”
“吴使君再走一趟,去知会郡守,让他明晨颁布政令,便说高州已由宋阀接管。吾主体察民生艰难,下令行宫中一应物事,既是取之于民,便还之于民。明日始,所有天家之物将一一清算,折为银钱,按户发放。”
吴柒惊愕交加,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认真的?这么一来,行宫就成空架子了!不过话说回来,这高州本来就穷,就算行宫里有些金器和家具,去哪儿置换成银钱?这些东西也不能按户分配啊?”
温季礼看向吴柒。
吴柒话音一滞,有些猜到了温季礼的意思,却还是听温季礼嘱咐道:“派人去广信,让李家派个账房先生过来吧。”
“行,我这就去办。”
吴柒正要出房间,外面一阵脚步声快速靠近,萧晋和萧溯之骂骂咧咧的动静也随之传来。
“你别拦着我,滚开!这事我一定要告诉公子!不能再让公子被她这种薄情寡义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狼心狗肺的人所骗!”
“哎我说你,你真别……”
话才到一半,房门已经被萧溯之推开。吴柒挑着眉和萧溯之打了个照面,不知怎地,就觉得萧溯之嘴里这薄情寡义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狼心狗肺的人……
不出意外的话……
包是他家这见篓子就捅的兔崽子。他故意放慢脚步,看萧溯之气冲冲地走去了温季礼旁边。后头跟着的萧晋下午才回高州,这会儿也是回来后头次和吴柒碰上,便对吴柒稍稍颔首,又忙冲上去拉住萧溯之。
“别说,别瞎说,我求你了祖宗!”
“我瞎说什么,这不是你告诉我的!”
两人吵了两句。温季礼不禁皱眉道:“究竟是何事?”
萧溯之道:“公子,萧晋他在城外山上看见……”
萧晋死死捂住萧溯之的嘴,不让他继续,自己接了话道:“就是……就是公子让我去保护宋阀主,我跟着宋阀主和燕丞一路出了城,到了城外的山头上,见他们葬了杨彻。”
吴柒走回来,垮脸道:“温季礼,你派人跟踪宋乐珩?”
萧溯之把萧晋的手一拉,怒道:“是你们这主公先欺瞒我家公子的!公子劳心劳力给你们宋阀筹谋,她倒好,一声不吭,瞒着公子就把皇帝给做了!她倒收拢了人心逞了义气,以后别的军阀来打岭南,那辛苦的不还是我们公子吗!”
吴柒哑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这个事……咳……那也不能……”
“不能什么!”萧溯之又抢话:“你知道宋乐珩在山上和燕丞干什么了!”
萧晋欲哭无泪:“别说了啊!”
萧溯之吼道:“萧晋亲眼看到,她就在那山上,和燕丞搂搂抱抱,说她爱燕丞!我们公子回来的时候,她不是说会好好对我们公子吗!你们中原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温季礼手指一蜷,那眼中熠熠的光仿似瞬时就熄灭了。吴柒本来想反驳,但仔细一琢磨,又觉得……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萧溯之恼道:“没话说了?你也知道宋乐珩是个什么偷腥德行是吧!她是见着谁好看就迈不动步子是吗!也不看看身边都有几个了!”
“闭嘴!”温季礼喝道:“不可污蔑主公!”
“公子,萧晋真看到了。”萧溯之的声音矮下来:“而且……而且他们还脱衣裳了。公子,您不要再被她欺骗了。”
吴柒:“……”
温季礼只觉心脏里要命地搅动了一下,自打出了行宫就空荡荡的胸口突兀地灌进去一阵冷风,刺得他又冷又疼。他面上血色褪了,话音也显得有几分虚浮:“好了,不要再说了。”
萧溯之欲言又止,然后用力撞了下萧晋,咬着牙闷声道:“公子不让我说,那你来说。”
萧晋两边为难,最后还是坑坑巴巴道:“公子,是、是真的。我当时怕被燕丞发现,离得有些远,但确实听见……宋阀主对燕丞表白了,说什么爱你之类的。燕丞脱宋阀主衣服的时候,我……我不敢看,就、就跑了。”
声音越说越小。
温季礼敛下眼,遮挡着万般起伏的情绪。一股酸涩犹如附骨之蛆,挤着撕扯着,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萧溯之道:“公子,您处处为她着想,为她弃了整个萧氏,但她当真不值得。她处处留情,和别人席天幕地,早把对您的承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哎,哎。”吴柒听不下去,心虚道:“这里面肯定是有误会,你别说那么难听。宋乐珩这兔崽子,她确实对谁都好,但男女关系上,她不至于乱搞的。我去找她,让她回来跟你说清楚。你先别着急吐血啊。”
吴柒说着,一阵风似的刮出了房间。
萧溯之啐道:“公子您看,这姓吴的自己说这话都不信!您还准备给宋阀组建骑兵,她……”
“好了!”温季礼声线拔高,眉梢眼底都凝出冷霜来。
萧溯之和萧晋当即跪下,埋首道:“公子恕罪!”
温季礼看着两人,眸似寒烟笼月,厉色惊心。
“她从未给过我什么承诺,是我求她收留。以后这些话,不得再说。你二人自去院中,领罚跪六个时辰。”
“是。”
温季礼快步离去。
萧晋恼怒地锤了一拳萧溯之:“你看看,老子说什么了!你下次想死别拉上我!公子刚才那表情,跟当年逼萧敬德自刎时一模一样,我可不想最后也拿把刀抹脖子!”
萧溯之也切齿骂:“都怪宋乐珩!这个薄情寡义风流成性的人!”
“阿啾!”
远在山坡上和燕丞一起看日落的宋乐珩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她身上披着燕丞的外衣,没来由地感到后背发凉,索性把衣襟收拢了些。
燕丞收回瞧着远方的目光,看向宋乐珩:“怎么了?很冷?”
“也没有。”宋乐珩揉揉鼻尖儿:“大概方才过了阵风。你要休整好了,咱们就回去。今天跟你一走,那城里一摊子烂事,都得靠军师一个人处理,我得早些回去……”
宋乐珩刚想站起,燕丞拉住她手腕:“再坐会儿,太阳落山了,我们就走。”
宋乐珩想了想,还是陪着他又坐了下来。
落日将尽了,夜色徐徐铺开,一如这个延续了三百年的王朝,即将被吞噬殆尽一般。燕丞的眼睛没有什么焦距,一会儿望望那远山,一会儿又看着那山脚下方方正正的高州城。
“你说,那城里,那么些千家万户的,家人之间,都像你说的那样吗?有几人能做到待家人全心全意啊。人不都一个鸟德行吗?没到高位的时候,真善美。一旦到了高位,为了权利和享乐,就算把至亲都杀干净了,也无所谓。”
“你把眼界打开一点,看看旁人呢,别只往禽兽堆里瞅。”
燕丞哼笑一声:“你说我倒来劲儿,那你呢,一个平南王府的嫡女,说自己无父无母?这得多恨?”
“什么恨,我那是事实。”宋乐珩也不打算瞒他,坦诚道:“你不是问我,哪儿来那些奇奇怪怪的妖法仙术吗?我在另一个世界学的。所以,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平南王府的嫡女。”
燕丞还是笑,似真似假的:“那你说,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就无父无母的世界呗。也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朋友。我那会儿就穷,太穷了,吃了上顿没下顿,小一点的时候,每天都在捡垃圾换钱的路上。满了十八岁能干活儿了,什么都做过,得养活自己。”宋乐珩话音一顿,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个时候,她的手很难看,指节粗大粗糙,一到冬天,冻得全是疮,根本没法细看。那个世界里,街上永远都是人来人往,可她的身边空空荡荡。
后来到了这个世界,一开始,她的手指白皙柔嫩,那才是属于平南王府嫡长女的手。但她跑去了洛城,又吃了不少的苦头,饶是经历了这种种,她这双手,还是比在现世里好看许多。
宋乐珩道:“我原本的手,其实不是这样的。你看过底层百姓的手吗?日日劳作的那种。”
燕丞摇头。
他看得最多的,只有杀人的手。
“不好看,我也不喜欢拾掇。有时候手上伤着了,那就伤了,糙了,那就糙了。我在平南王府的时候,娘亲总会在冬天做些药油,让我抹在冻疮上。离开平南王府后,又遇到了柒叔。柒叔什么都会,会缝衣服,做饭烧菜,冬天也会给我制擦手的药油。因为有这么两个人护着,这手才没以前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