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珩没有回头,就听见身后有出水的动静。
燕丞道:“你把眼睛闭上,别看啊。真看到什么,我不会负责的。”
宋乐珩趴在浴桶边缘,识时务地闭上了眼。燕丞穿好裤子,上身尤然赤条条的,他拿过屏风上搭着的布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目光一转,就看宋乐珩不知何时睁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
“你真看?不怕长针眼啊?”
“我又不是占你便宜,我就看看你身上的这些伤。”
伤处太多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有些是皮表的,有些伤疤却是极深,哪怕愈合了,都足有三指那么宽,甚是骇人。最可怖的,是腹部的一道横伤,像是把整个人都快横着劈开了似的。打眼望去,燕丞这一身结实精壮的腱子肉上,居然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
燕丞由着她看,大咧咧道:“怎么了?丑吗?”
“是有点。”宋乐珩如实道。
“嘶,你这人,说点客气话都不会啊?”
“我有什么好跟你客气的。再说了,这些伤不正是你的军功吗?你心里指不定骄傲着。”
燕丞被她一句话戳穿,哼着气儿斜眼瞄瞄宋乐珩,举步就往屏风后去。
“老鼠都没你精。”
宋乐珩忙喊道:“你别走呀,给我也找一身衣服,我身上这湿了,没法穿。”
“我这儿没女人的衣服。”
“你的就行。”
燕丞没应。隔了少顷,他才将一套常服挂在屏风上,末了便走到了远处去。宋乐珩从浴桶里出来,不急不慢的换衣服。恰逢有士兵来报,说是洛城那边下了第九道令,让燕丞立即赶回洛城复命。
燕丞约莫是被催得火气上头,隔着门就骂道:“让那些宦官滚回去!再派人来催,老子见一个杀一个。”
“是。”外头的士兵一溜小跑没了声儿。
宋乐珩系好腰带,绕出屏风,就见燕丞赤身坐在茶榻上,一只脚没个正形地踩在榻面,恣意得紧。他抬眸看了看宋乐珩,喉头微微一滚,又敛下了目光。
“这会儿城门都关了,也没人渡河,你想怎么回去?”
“我不着急。”宋乐珩坐到茶榻的另一边。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桌案,案上堆着不少兵书。宋乐珩随手拿起一本翻看,道:“我今晚本来就是想找个地方躲清净,借你这儿睡一宿。”
“你借我这儿睡?你当我是……”
“也不是没睡过一个屋子,你紧张什么。”
燕丞:“……”
燕丞咽了口口水,喉结滚动得更明显:“谁说我紧张?那在梦里的时候,你顶着秦巍那张老脸,我能对你有什么想法?但这会儿你是个女的!”
宋乐珩没去接他的话,转而道:“你把朝廷派来的人轰走,是想好要占山为王了?杨彻在你身上可耗了不少心血,你这一叛变,他搞不好要亲征漳州。”
燕丞哼笑了一记,笑完那眉头就锁住了。
他到底是二十出头,又是武将,不喜藏着掖着,红尘里的苦乐悲欢,都在那一汪眉眼之下,尤为明显。
“喝酒吗?”宋乐珩突然问。
燕丞挑眉:“你要和我喝酒?你就不怕……”
“我忘了,你喜欢喝羊奶。所以你是喝奶还是喝酒?”
燕丞:“……”
燕丞咬牙切齿的又哼笑了一记,然后毫无心理负担地道:“我、喝、奶!”
宋乐珩:“……”
第130章 阴差阳错
大半个时辰后,茶榻底下的酒瓶子空了三四个。小桌案上的兵书被收起来了,靠着宋乐珩这边,摆着酒瓶。靠着燕丞那边,则摆着一大桶羊奶,桶里搁了个舀奶的竹勺,燕丞的手边还放着喝剩了半杯的鲜白羊奶。
宋乐珩此时喝得是五迷三道,脸色驼红的在茶榻上歪着斜着。燕丞盘腿坐着,不停打奶嗝。
“我方才……盯着你那些伤口看,其实,我是在想一个问题。”
“丑,是吗?嗝。”
“不是。”宋乐珩摆摆手,勉为其难地坐直:“大盛的人,都说你是天纵奇才,打仗厉害,刀枪剑戟,样样都厉害。就像那日,我在江对岸阻截你,你一个人打我两百个枭使,他们都没能砍掉你脑袋。我就在想,在你这奇才身上留伤的,那得是些什么样的人。”
“奇才……嗝。”燕丞跟着回味了一下这两个字。分明没有喝酒,可宋乐珩喝一盏酒就要与他碰杯,让他也灌了不少奶下去。
羊奶不醉人,可这一刹那,燕丞也觉得晕晕乎乎,似是真的喝醉了,醉到有些该烂在肚子里的话,乘着夜风回响在这寂静室内。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质疑过,那不是幻境,也不是梦境,而是真实的七年前。”
宋乐珩略是一怔,问:“为什么?”
燕丞没答,又反问她:“你知不知道,秦巍的副将为什么不服我?”
“你当时的年纪太小了。”
宋乐珩端起杯盏和他碰。
燕丞把剩下的半盏羊奶喝完,抿了抿唇,道:“不止是年纪。我之所以肯定豹房里发生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而不是你用什么狗屁仙术造出来骗我的,就是因为……知道我不是奇才的人,早就死了。秦巍那三个副将,他们骂我的话,不是全无道理。十岁沙盘上排兵布阵……哈哈哈哈哈……”
燕丞先是轻笑,而后便是捧腹大笑,笑得一口气尽了,才说:“我十岁能打鸟摸鱼干翻一群世家子弟是真的,排兵布阵,哈哈哈哈,布个屁。”
“所以,那是杨彻为了争夺兵权拿你当刀子使的谎言。”
燕丞不置可否,隔了良久,又说:“我初入军营时,就只知道发了浑的蛮干。纸上谈兵我输,校场练武我也输,那三个副将,那些兵,都能把我按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揍,你说,他们凭
什么服我。得亏呢,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不肯服输,打仗是什么,不就是干一场人多点的群架,我怎么不行?老子从小就在都城里拳打脚踢。”
宋乐珩忽然觉得手里的酒盏有些重,把盏轻轻放回了桌案上,听燕丞道:“他们看的兵书,老子就把那兵书嚼烂了撕碎了,吞肚子里,刻脑子里。我打不过他们,老子就练,练到一拳下去能把他们的脑袋砸个窟窿出来。个子小,我就补,什么狗屁天纵奇才,老天给的,有什么意思,老子自己争来的,那才叫有种!”
宋乐珩定定看着燕丞,心里自是佩服。她原先只以为,燕丞是在皇室尊荣之下,叼着金勺长大的将军,他的一身嚣狂傲气,都是来自天家给予的底气。现下才发现,这人的底气和傲骨,都是他自己挣的,是他从一刀一剑里,挨出来的。
宋乐珩仰头喝了口酒,道:“那这一杯,就敬有种的燕大将军。我保证,以后不拿你喝羊奶说事儿了。”
“呔。你说了又能如何,我还在意你嚼这点儿舌根?”燕丞跟着抿了口羊奶:“你也挺够有种的。”
“别互相吹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固守漳州,始终不是个办法。要是杨彻真来讨伐……”
“我等着他来。这些年,老子替他南征北战,从不管他做的那些腌臜事儿,只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你对我说的那些,我比谁都清楚,但是……他是长姐唯一的儿子,我不能……不能背叛他的。”
话到尾音,藏着许多无奈的沙哑。燕丞耷拉下头,低垂半晌,说:“我是长姐带大的,她一直跟我说,要我好好辅佐杨彻。我们这一支,就只剩下我和杨彻相依为命了。我不想让长姐失望……长姐去世那年,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从军营赶回去的时候,人都入皇陵了。所有人都跟我说,长姐是突染急病,怕病气在宫中传开,所以才尽快下葬。我怀疑过,但我怎么都没想到……没想到会是那样不堪的缘由……”
声音卡住,只见晶莹的泪珠子一滴一滴,大颗的往下砸,砸在燕丞的裤管上,砸在他的手背上。他没有擦,也没有动:“那是他母亲……我……我竟帮了这畜牲这么久……要是他敢亲征漳州,我就亲手宰了他……”
“你得排队。”
燕丞:“……”
宋乐珩喝着酒道:“我知道现在说服你加入宋阀不现实,但若杨彻打漳州,你我共守。你也知道的,我那边儿有个人等着把杨彻千刀万剐的,你让让她。”
“你!”燕丞被这么一打岔,诸般怨怒爱憎都像发泄在了一团棉花上,憋着一口气提不上来:“你还是不是人,我这正、正伤怀呢!”
“哭了就哭了,整那么文雅。这世道,就没几个人是一帆风顺的。谁没点糟心事?谁喝几口马尿不得掉点儿小珍珠啊?”
燕丞深觉这话糙理不糙,喝了半口奶,道:“那你在糟心什么?说出来让我乐呵乐呵。”
宋乐珩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索性就把自己和温季礼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回。及至这弯弯绕绕曲曲折折说清道明,两人又各自喝了五六盏酒和羊奶。
已值夜深,夜鸟归巢,万籁俱寂。几盏烛火于风中摇曳,门外站着守夜打盹儿的兵。
宋乐珩晕乎乎的在袖口里掏了半天,才掏出来那张庚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燕丞瞥一眼那烫金的小册,道:“我那日在你们军帐里醒来,就看见那病秧子头上插着和你一样的发簪,就猜到你俩有点啥。你觉不觉得,他像跟着穷小子私奔的大户千金。”
宋乐珩:“……”
“你别瞪我,我这就是实话。”燕丞道:“你把人骗到岭南来,人家里就不乐意。现在他家里人都找上门来了,摆明不同意你跟他的事,你要还落了这庚帖上的名,真成了拐人的贩子了。”
“不是,我这……”
“你这、那啥呀。辽人本来就不跟中原通婚,你方才还说了,他是他们家的梁柱子,你把人家家里梁柱子给掏走了,剩一个支离破碎的家,人能不在背后捅你刀子?说远一点,辽人和中原是世仇,将来免不了要开战,到时候,你是要支着他去打自己家里人?他让你把刀子对着你家里人,你乐意?”
宋乐珩:“……”
宋乐珩沉默许久,看着庚帖的眼光都清明了些,苦笑一声道:“没看出来,你说得还挺头头是道。”
“开什么玩笑,老子在军营里,出了名的开解大师,你打听打听。你要不想害了别人,就让人回去。反正换了我,要是我长姐还在,无论我多喜欢谁,我都不能为了别人伤害我长姐。家人,就是家人。”
悉悉嗦嗦的话音,散在愈趋沉寂的夜幕之下。
“还没找到人吗?”
天已蒙蒙亮,中军帐里,坐着一夜未眠的众人。温季礼坐在上首位置发问,脸色苍白病弱,眸光沉静又严肃。宋流景坐在他的左侧,微微低着头,神情隐于阴影中,只能见他唇线紧绷,隐忍不发。李文彧叉着腰,在帐子里焦躁的来回走动。熊茂三人则是坐在温季礼的右手边。
萧溯之站在帐中,道:“城中客栈都去找过了,营地附近也找了,都没找到。”
熊茂不禁忧心道:“主公昨晚找我们三人谈过话,但戌时三刻就离开了,只说回营。怎会突然就不见了。”
李文彧恼道:“我就不信,她一个大活人能人间蒸发了!那谁,你去城里跟李太说一声,让他也找,把广信城翻过来找!”
李文彧指着邓子睿,邓子睿朝他翻了个白眼,根本不搭理他。
李文彧瞪大眼嘿了一声,活像斗气的大红公鸡:“我还使唤不动你了?行,温季礼,你是军师,那你来!”
帐中正是商议着该怎么寻人,一群枭使在帐外也没消停,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
马怀恩撞了一下吴柒,小声道:“老吴,你到底把主公藏哪儿去了?这会儿天都大亮了,你赶紧把人带回来了。事情真闹大了,不好收拾。”
吴柒瞪马怀恩道:“我是真不知道!我要知道,他们仨昨夜差点把军营给掀了,我能不说吗?”
“那主公……不会是遇到危险了吧?”
枭使们也相继担忧起来。
就在这时,长期扎根在城里的杨砚舟举着一块“神算”的布招牌屁颠颠地跑过来,见众人都聚集在一处,拍了拍张卓曦的肩膀,问道:“你们干嘛呢?出什么事了?”
张卓曦抱着手皱眉道:“主公不见了,正找着呢。”
“嘿,那不巧了?”杨砚舟晃了晃自己的招牌,神气活现道:“我来就是想验证这事儿的!我昨日夜里见着一颗身负天命的紫星往江对岸去,我掐指一算,十有八九就是主公!你们往……”
吴柒猛地捂住杨砚舟的嘴巴。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捂杨砚舟的嘴巴,但直觉告诉他,必须捂住杨砚舟的嘴巴。
可惜,捂太晚了,帐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温季礼带头走出来,盯着杨砚舟问:“你知晓主公现在何处?”
杨砚舟在吴柒的手底下支支吾吾,点了点头,看一眼满脸威胁意味的吴柒,又赶紧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