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里顿时就显得有些安静。但凡是听清萧仿这话的人,大都收敛了说笑。
宋乐珩从未在军中掩饰过她和温季礼的关系,虽未摆在台面上,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两人是相互有情有义,距离夫妻大抵就差了礼成那一步。所有人都坐等着喝喜酒了,冷不丁冒出来一个温季礼的未来夫人,让众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宋乐珩没接萧仿的话,转而看向温季礼。温季礼神情冷冽,训斥萧仿道:“休要胡言,退下去!”
李文彧品了一口酒,唯恐天下不乱:“退什么呀。温季礼,你定亲是好事,怎么还遮着掩着的?想骗谁呢?来来,你去把你兄嫂接进来,都兄嫂了,千万不能晾着别人。”
宋乐珩也没有阻止。
萧仿微微颔首,转身冲着校场外拍了拍手,就见几名萧仿的随从护着一位白衣女子,缓步走进了校场。那女子做的是中原人的打扮,一张面巾上坠着精致的流苏,挡住了半张脸。她眉眼深邃,骨相突出,打眼一看,便知是异域的漂亮姑娘。
宋乐珩端起酒盏默默喝了一口,端详着这女子。她走到高台之上,朝李文彧和宋乐珩各行了一个中原礼节,随即含情脉脉地看向温季礼,像习惯那般,一言不发地走到温季礼身边坐下。
温季礼此时的脸色是少见的难看,握成拳的手青筋暴起,却也没有斥她退开。
李文彧戏谑道:“温季礼,怎么不介绍介绍?你是军师,那军师的夫人,不该让将士们都认识认识吗?”
底下的人开始小声议论。
邓子睿道:“怎么一回事?我一直以为主公和军师已是互许终生了,原来不是吗?”
何晟道:“我也以为主公和李氏定亲只是权宜之计,和军师才是彼此倾心,可军师也定了亲,那他们这关系……”
熊茂压着嗓子喝道:“好了,主公的事,你二人不要瞎议论!”
对面的吴柒捏着桌案一角咬牙切齿:“温季礼这病秧子居然定亲了?!定亲了他还来者不拒,他是想死吗!”
张卓曦忙按住吴柒道:“柒叔你先别冲动,看看主公怎么说。”
宋乐珩扫视着校场内外,不止是将领,就连士兵们也在吃着她和温季礼的瓜。温季礼这般隐忍模样,想必是和这女子有些故旧。她现下也不便探问,索性高声道:“好了,人既已入席,诸位就不要过多关注军师的私事了,继续宴饮吧。”
“不要啊宋乐珩,他还没介绍呢。”李文彧嚷道。
宋乐珩小声斥责:“你别胡闹。”
李文彧刚要启齿,萧仿接了话去:“我兄长持重,不如由我代为介绍吧。我兄嫂名叫白芷,是母亲为兄长定下的妻室。兄嫂曾于我母亲有恩,是以我们萧家待她素来珍之重之。今次兄嫂随我入中原,只因兄长久不归家,兄嫂年岁渐长,已是婚嫁的年龄。这女人嘛,说起来迟早都是要嫁人。”
萧仿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意有所指地望着宋乐珩。
场中更安静了。因为无人说话,乐声也随着小了些。十几个跳舞的伶人察觉气氛不大对,连舞姿都变得收敛起来。
李文彧这样丝毫不通权谋心机的人,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萧仿话里藏锋,是冲着宋乐珩来的。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捅出了篓子,像鸵鸟一样怂了回去,捧着酒盏不再说话。
温季礼眉间紧锁,严厉道:“军营重地,岂是你胡言之处!萧溯之,将二公子带回帐中!严加看管!不得我令,不许外出!”
萧溯之还未上前,萧仿故意打了个酒嗝,道:“兄长,我说错什么了?我既没有违背军令,也没有犯错吧?这中原不是有句俗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兄嫂念你安危,才翻山越岭来寻你的。倘使,这岭南女子看中我们北地的男子,要嫁去北地,那可真是……陪嫁的东西都翻不过赫连山。”
“够了!”
温季礼一时激动,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白芷温柔地给他拍背,被他拂开。
萧溯之飞快上前,拉走萧仿:“二公子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帐。”
萧仿装着醉又打了一个酒嗝,这才慢慢悠悠的跟着萧溯之往校场外走。
这火种子已经被他给点着了,熊茂三人包括聚在校场里外的士兵们,此时此刻都在思考同一件事——
女人始终要嫁人,可他们追随的主公,便是一个女人。
温季礼是辽人这事众人是心知肚明的。毕竟,雀鹰是辽人驯出来的猛禽,只有辽人才有。倘使宋乐珩将来真想嫁去北辽,这天下还打不打了?这群兵将不可能跟着宋乐珩去北辽,那他们的归宿又在何处?
第126章 心生隔阂
众人想到这,只觉是前景渺茫,仿佛眼前笼着浓雾一般,这宴上的肉也不香了,酒也不醇了。在这乱世没个领着他们往前走的人是不行的,他们迟早都会死在其他势力或者朝廷的蚕食下。
一时间,整个校场里变得鸦雀无声。
走到出口的萧仿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睨了遭宋乐珩。
宋乐珩面上没见什么慌乱之色,把手中杯盏的余酒饮尽,深看了一眼温季礼。
温季礼按捺着喉咙里的咳嗽,道:“诸位,我胞弟酒后戏言,失态于三军前,我代他赔罪,自罚一杯。”
温季礼饮完果酿,又道:“今日庆功宴,望诸位尽兴席间,万莫因此小事辜负了主公的一番美意。”
弦乐声寥寥,再无先前众人唱和的热闹。除了韩世靖默默吃着案上的烤肉,其余几个将领都没什么心思动筷子。邓子睿是个冲动压不住话的,到底没憋住心底的疑惑,站起身来。
熊茂拽了下他的袖口,喝道:“你坐下。”
邓子睿不管不顾地拂开熊茂的手,道:“主公,先前听军师二弟所言,我们……我们心里有一担忧。”
萧仿已经走到了校场外,见邓子睿开了口,深知今日这宴算是被他搅成了,这才心满意足的加快了步伐。
宋乐珩放下杯盏,温和道:“你们都是我的亲兵与心腹,子睿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主公会嫁人吗?”
熊茂和何晟一惊,都没想到邓子睿会问得这么直白,急忙站起来,双双拉住邓子睿。熊茂责骂道:“你疯了不成!这问的什么话!”
对面的枭使们个个凝神以待,视线都聚焦在邓子睿的身上。
邓子睿借着酒劲荡开左右两人,固执道:“打仗是要人命的!兄弟们参军打天下,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有口酒,有口肉,能活到最后卸甲归田颐养天年吗!这话就算我们不说,主公也是晓得的。我们既跟了主公,豁出了性命,就想要一个结果,结果是什么?总不能是天下打到一半,就突然撂了挑子,去嫁……嫁到千里迢迢之外去,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这么多人,总不能跟着主公翻山越岭去当陪嫁。”
邓子睿话糙理不糙,说的正是每个人心里的担忧。
这古往今来,掌权的女子少,打天下的女子就更少。在世人眼中,女子一旦到了年纪,都是要成亲生子,固守在一方小小天地里,恪守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的。他们害怕,宋乐珩也要走这条路。说到底,温季礼是男子,亲眷皆在北辽,还是大族的掌权者,他不可能一生都呆在中原的。
温季礼默了默,道:“邓将军,主公她……”
话起了头,却被一记拍桌声打断。
李文彧约莫是拍桌拍得重了点,疼得手一缩,侧过头龇了龇牙,随后才站起来,冲着台下众人骂道:“你们是瞎了还是傻了!当我不存在吗?!你们吃着我李氏的粮,喝着我李氏的酒,赏着我李氏伶人的歌舞,居然问这种问题!?宋乐珩不能嫁人吗!她打天下怎么就不能嫁人了!她和我是定了亲的,她不嫁,我把你们的粮草全给断了!你们还战场上卖命,没了粮食,我让你们上不了战场就没命了!”
众人:“……”
李文彧这么一插科打诨,众人的思路居然神奇的跟着他走了。所有人都在质疑宋乐珩和温季礼的嫁娶问题,却都忘了李文彧才是宋乐珩定亲的对象。
宋乐珩也没吱声,由着李文彧发挥。
李文彧气不过,卷起袖子指指点点:“还嫁千里迢迢之外,她嫁谁要千里迢迢?!我李氏立足岭南,我和她成亲后,她往哪儿打,我李文彧就在哪儿!这整个中原,哪里没有我李氏的商号!等以后她真成了中原之主,我就把话撂在这儿,我,李文彧,入赘宋阀!你们还有什么屁要放!”
众人面面相觑,都被李文彧这话强行塞了一颗定心丸。以李氏的财力,如此死心塌地追随宋阀,那宋阀打天下的赢面确实大很多。
但……
此事李文彧一人说了不算。
邓子睿等人又看看宋乐珩和温季礼,仍在等着宋乐珩发话。
李文彧哼哼地溜回宋乐珩身边,着急道:“宋乐珩,你跟他们说呀,你是不是会嫁给我?是不是很快就会嫁给我!”
“是。”宋乐珩应了话。
一刹那,温季礼骤觉心口像被一记鞭子重重抽中,疼得厉害。他面上血色尽褪,连唇间也少了分红润之色。
枭使们和黑甲们各自忧心忡忡,见宋乐珩站起身来,朗声道:“诸位,自我兴兵之日起,我一人利害,便成宋阀利害。我之私事,也必将是对宋阀有利之事,此一点,诸位无需多疑。我知晓,女人争夺天下,顾忌颇多。但,你们要的是结果,是功成名就,是从十八层地狱里掀翻了天去,把那些享尽荣华富贵民脂民膏的天子贵胄们拉下来当鬼!这天上的富贵,他们享得,我们亦享得!你们所思,我尽知!你们所求,也是我心所向!今日这最后一盏酒,遥寄来日。待来日,诸君随我攻入皇城,站那天上宫阙之日,我等,共饮!”
宋乐珩将酒水倾洒在地。
群情激扬,酒劲裹着热血,一盏盏杯中酒,埋进黄土,藏着野心和
欲望,浸润理想和壮志。
此一刻,众志成城,心向一人。
“我等愿随主公,争天下,立功绩,问鼎中原,入主洛城!”
远处伤兵营,秦行简倚靠在帐子口看着校场这一幕。
她明白,这一次,她终于选对了人。
“他大爷的,我去做了那小子!”
中军帐里,吴柒坐在小板凳上磨刀,一边磨,一边就在骂。宋乐珩不胜酒力,几盏纯粮食酒下去,她脑子懵懵的,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头,闭眼揉着自个儿的太阳穴。
系统的提示音在她耳畔回响着。
叮。
【恭喜玩家达成成就“画饼专家”,奖励顺风耳耳机一对】
宋乐珩:“……”
她什么时候画饼了!
那分明都是正向激励!
宋乐珩吐槽着系统的鬼成就,一摊手,一对红宝石耳坠造型的耳机便出现在她的掌心里。这会儿帐中人多,李文彧在一旁拿着扇子给炉子扇着风,正给她煮着醒酒汤。几个枭使也聚在吴柒身旁,讨论怎么对付萧仿。宋乐珩慢条斯理把那耳坠戴上,想试试什么叫顺风耳。
刚一戴好,系统就弹出来一个选择。
【请选择偷听对象:a温季礼,b温季礼,c温季礼】
宋乐珩:“……”
怎么还要强制选择温季礼?
宋乐珩本也不想偷听,但思及方才宴散之际,温季礼那苍白如纸的脸,还是没忍住,随便按了个选择。下一刻,耳边果然传来那无比熟悉的声音。
——为何要在庆功宴上大放厥词!你可知你今晚言语,动摇了军心!若非主公不计较,你便当杀头之罪!
“杀头?凭什么要杀头?”
温季礼的帐中,萧仿正跪在温季礼面前,眼神却甚是执拗:“我非她宋阀中人,且我只是实话实说,并未触犯她什么军规。她宋乐珩是女人,这有目共睹,今日我不戳她的脊骨,来日有的是人戳,兄长能在此事上护住她吗?”
“我念你远至岭南,相聚不易,方破格将你留于军中。你既如此不明事理,明日便启程,返回五原。我会传信于萧恪,等你回去之后,闭门三月,不得外出。萧氏大小事务,暂时交给萧恪处理。”
萧仿眸中愕然:“兄长,你这是……要卸我的权?为了宋乐珩?”他膝行两步,到近处抓住温季礼的裤腿,眼底顷刻就起了层水雾:“你走这一年多,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兄长,掐着日子算兄长何时能归。我为何对宋乐珩这般的态度,兄长难道不清楚吗?你我身上都留着萧家的血,兄长知我,我岂不知兄长!兄长曾经说过,要搅乱中原,让萧氏从中获利,以此壮大萧氏。可现在呢?兄长只一心一意帮宋乐珩打天下,那萧氏在兄长心里成了什么位置?你助她打完天下之后呢?倘若她宋乐珩要平了关外,兄长是不是还要放弃萧氏去讨好她!”
“你……”温季礼掩嘴剧咳,咳得手巾上渗了鲜艳的红:“你闭嘴……”
萧仿也生怕激到温季礼,可这些话,他压抑许久了。自萧溯之第一次给家中传信,提起这个叫宋乐珩的女人,他就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怕他兄长放下萧氏,怕他兄长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女人。
他说着话,眼泪就在倔强地落,手紧攥着那块衣料,像是抓住救命的浮木,用力到发抖:“兄长,中原人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宋乐珩也不会例外的。你若真助她坐稳天下,我们萧氏就成了北辽的叛徒,到时候中原也不会接纳我们,我们就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兄长与我一起回五原吧,让宋阀自生自灭,好不好?你与宋乐珩不过是一载情分,我们是家人啊兄长……你答应过我的……”
细碎的哭声从耳坠上传出来,起伏不定地震在宋乐珩的耳膜上。
——你答应过我和阿宁,不会再让我们受少时之苦,会让我们立万人之上的。你不能抛下萧氏,抛下我们。
很久。
那耳坠里都没再传来温季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