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夹谷另一边的熊茂杀了回头,两边合力,包围了燕军,再次与燕丞展开激烈厮杀。
高处的温季礼观望着谷中局势,此时前后夹击虽已成,加之先前的埋伏,却未使得燕军造成严重折损。燕丞带的这些兵,灵活机动性极高,应变能力远强过其他军队。
温季礼的神情愈发凝肃,看着这样的情况下,燕丞竟不落下风,生生把熊茂那方冲杀得溃不成军,把包围圈咬出了一条口子。
久战不利。
温季礼阖了阖眼,扬起手。擂鼓的萧溯之立刻停下动作。这鼓声一歇,熊茂再次领兵撤退。
燕丞上了一回当,此次没有再继续追击。夹谷口的黑甲兵也撤了。然而,却有一人,骑在马上,静静停立在谷口。云中辗转而出的月色罩她一身,她不退亦不惧,孤身对千军。
燕丞遥遥审视着这一人,视线落在她手中杵地的长刀上。
“是你?居然还没死?”
这黑甲兵一言不发,手中刀缓缓举起,而后一手拽紧缰绳,两腿一夹马腹,朝着燕丞冲杀过来。
第105章 战事暂平
“怎么还不回来。”
宋乐珩在岸边焦急地走来走去,时不时抬起头,张望着先前鼓声传来的方向。
战鼓已停歇了半个时辰有余,可温季礼仍未率众归来。宋乐珩的眼皮子又跳得厉害,实在按捺不住,做了决定道:“何晟,点两百人,随着我去接应军师!”
“是!”
边上的何晟应了声,刚要回船上去点兵,忽然间,林中马蹄声动,震得风吹林啸,夜鸦惊飞。
不多时,前头的韩世靖和熊茂、邓子睿带着步兵先行出现。三人陆续翻身下马,来到宋乐珩跟前,欣喜喊道:“主公!”
熊茂浑身都是伤,脸上几乎被血污沾得看不出原本的五官。他见着宋乐珩平安无事,一直噎在喉咙上的一口气终于顺了下去,眼眶禁不住发起热来:“主公……主公你没事,太好了。若是此次主公因我等失陷漳州,我……我只能自刎谢罪了。”
宋乐珩挨个拍拍三人的肩膀,宽慰道:“熊都统已经尽力了。此次是我之过,要是你们因我丧命,我才该自刎。好了,都没事就好。军师回来了吗?”
邓子睿道:“在后面,有黑甲护着。军师用兵如神,料定燕丞不会追击第二回。我们在夹谷主动撤离后,是黑甲的人留下断后,所以军师比我们慢一些。”
“那就好,先登船吧。”
“是!”
熊茂三人重新聚头,三兄弟都没缺胳膊少腿,心中都觉甚是庆幸,互相拥着搂着,一起领兵上了船去。韩世靖年纪虽大了些,但刚刚和熊茂一起出生入死过,也成了熊茂过命的兄弟,邓子睿和何晟一口一个韩大哥地喊,四人倒是格外的和谐。
宋乐珩目送众兵将上了船,眼见受伤的士兵颇多,心中正是难安,便听树林里传出第二波马蹄的动静。
黑甲护着中间骑马的温季礼,行进缓慢。在温季礼的身后,则是萧溯之。萧溯之的背上绑着一个重伤的黑甲兵,宋乐珩没认出这人是谁,却先认出了萧溯之手里拿着的那把长刀。宋乐珩心间一紧,正想上前看看扮成黑甲的秦行简伤势如何,却又见萧晋取下带血的头盔,先一步下了马,去搀扶温季礼。
温季礼落地的动作显得颇为吃力,一只脚仿佛站不稳,纵使有萧晋扶着,还是显得摇摇欲坠。宋乐珩忙不迭迎到温季礼跟前,把人从萧晋手中接过,问道:“你受伤了?怎么伤的。”
温季礼一时无话,只是定定注视着宋乐珩。他借着一抹月色,将她的五官眉眼都打量得仔仔细细。她能回来,她能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这一刹,温季礼才真切地感受到身体里被抽空的血液重新涌了回来。他像一条重归水里的游鱼,终于得以喘息。
他的眸光接着扫过宋乐珩受伤的脖颈,万分庆幸那只是一处皮肉伤,旋即压低了眼眸,藏住诸般情绪,道:“我无事。秦行简和燕丞一战,受伤颇重,需立刻过江治疗,我们先登船吧。”
“好。”
一盏茶后,十数艘战船离岸,所有人在这一夜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心,此际才因着隔绝两岸的滔滔江水落回了肚子里。
舱房中,点着一灯如豆。重伤的秦行简躺在床板上,面具底下不停涌出鲜血来,浸湿了她的领口。宋乐珩坐在她的边上,不停拿巾帕替她擦拭血色,脚边的铜盆里,水已被染成了腥红。
秦行简忽然抓住宋乐珩的手,用了仅剩的力气,指甲深嵌进宋乐珩的手背里,用沙哑得辨不清发音的声线说:“救、救我……我不能
……还不能死……”
随着她的话,血就涌得更加厉害。宋乐珩的手被禁锢得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秦行简的血染透整张巾帕,然后又渗进她的指缝里。
“我还没有……没有报仇……我要……我要活下去。”
“好。”宋乐珩反握住秦行简的手,语气平静却笃定:“等船靠岸,我会让你活,会给你报仇的机会。你先平静下来。”
秦行简听她这么说,果真点了点头,努力压制着身体里翻涌的气血。
宋乐珩又看向坐在不远处凳子上的温季礼。温季礼会意道:“出发前,我已让人去请沈夫人了,她此时应当候在岸边,主公不必心忧。”
宋乐珩没有说话,默默将手里的巾帕放进盆里又洗了一遭。可水色已浑浊,怎么洗帕子上都是红的,她只能拧干了血水,替秦行简继续擦了擦脖子上沾染的血。等秦行简彻底昏死过去,面具下涌出的鲜血才止住了。宋乐珩将手帕丢进铜盆,看着指上刺目的红,看了许久。
舱房里一时寂静。
好一会儿,温季礼方起了身,极慢极慢地走到宋乐珩的面前去,只手轻轻抚触着她脖颈上被刺出来的刀伤。
“疼吗?看起来,有些深。”
宋乐珩就势握住温季礼的手,将脸颊贴在他冰冷的掌心里。闭上眼的瞬间,眼皮底下俱是上涌的温热。
温季礼再靠近些,另一只手将人拥揽入怀,轻叹了一口气:“在怀山时,我以为坐在我面前,侃侃谈论天下局势的女子,应是手上血腥无数,擅使阴谋诡计之辈。”
“结果呢?我让你失望了吗?”
“主公……从未让我失望过。你的每一次选择,每一个决定,都在我的意料之外。”他把宋乐珩抱得更紧些许。明明己身病骨早已在这夜的寒风里凉入脏腑,但他依旧想将那薄弱的暖意递给宋乐珩,用来紧紧裹住她。
“这世上,如我一般,为权为利,不择手段的人多。如主公一般,有血有肉的却极少。主公比我,更像一个鲜活的人。只有真正活着的人,才会悲他人之悲。也正是因此,每个人才心甘情愿地追随主公。”
宋乐珩仰起头,挤出一丝感慨的苦笑:“你这当军师的,也不说我两句。我看别的那些主公,兵败时都把妻儿踹下马车,独自逃命的,这样的人才能成大事。像我这种,搞不好把你们都带进死路去。”
温季礼用指腹拭去宋乐珩眼角的一点泪意,又听宋乐珩自我反醒道:“此回……若非我错估魏江,盲目设下漳州围杀燕丞这一局,或许损失就不会那么惨重,死伤的士兵也能少一些,秦行简也不至于……重伤成这样。”
“主公……”
“我见着那漳州街上堆满的士兵尸体,见着熊茂和韩世靖领兵回来时,那些士兵身上全是血,我这心里……”
话至最末,便只余下哽咽。
温季礼等着宋乐珩的情绪慢慢消化,两人只静静相依着。
须臾过后,宋乐珩才问他:“我这一步,是不是走错了?我这性子,是不是不该去争什么天下。”
那么多的人相信她,忠于她,为她卖命。可一旦她稍有差池,这一条条的命堆砌起来,就会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会有负这些人的生死交托。
“漳州围杀一局,主公并无错判。燕丞此人,悍勇至极,手下兵将亦是训练有素。即使将战场放在北辽,北辽的骑兵占尽优势,对上燕丞也无必胜把握。更遑论,是岭南的兵将,正面厮杀,更无胜算。此次围杀是为擒王,其中有折损也是在所难免。”
温季礼顿了一顿,理了理宋乐珩的发,语气愈加温柔:“至于你的性子,你很好。无人比主公更适合当上位者。”
宋乐珩几乎要被温季礼逗笑了:“一军之师,还是要客观分析局势的,你这话主观感情太重了。我若不是你心上人呢?还适合当上位者吗?”
温季礼脸上一绯,却没有避开宋乐珩故意的插科打诨,认真道:“适合。认主打天下,无非图权名富贵,这些,主公都不会对手下人吝啬。倘使跟错人,反倒是鸟尽弓藏的下场。”
“啧,我猜你接下来还会说,正是因我心性,会比他人更能看见百姓之苦,生民之伤。我面对战争时,或许会因兵将之死痛苦自责,但若大业即成,我将是还天下太平的明君。怎么样,我说得对不对?”宋乐珩眨着眼瞅温季礼。
温季礼噎了一下:“我倒……也没这么想。”
宋乐珩:“……”
“那太主观了。主公今时心伤,是因此次战争是你直接促成。但身为主帅,本应心志坚定。”
两人大眼看小眼,看了半晌,双双释然一笑。
宋乐珩松开温季礼,抬手擦了擦眼眶上还残留的湿意,叹气道:“你说的是,以往只做背后谋划的那一人,鲜少直面战场。这回,是我被血腥味儿冲得动摇了。以后不会了。这燕丞和秦行简一战,结果是如何的?”
说着话,宋乐珩便去搬了凳子过来,让温季礼坐下,免得他脚伤加重。
温季礼神情略显凝重,微微摇了头:“燕丞受了伤,但并不严重,不日即可恢复。以他之神勇,秦行简恐怕难敌。中原能与燕丞一战的大将,我思来想去,约莫只有冀州那位王均尧。”
“王均尧我倒是有所耳闻,是冀州的主将,也和燕丞是一个路子的悍勇。不过他和咱们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此次围杀失利,我担心燕丞伤好便会伺机过江,攻打广信。”
“嗯。但漳州已无战船,他只能找商船过江。这一点,我想,李公子能帮得上忙。”
两刻钟后,十数艘战船整整齐齐地泊在广信岸边。熊茂三人带着大军前往先前的营地驻扎,韩世靖照旧率部分人马守船。沈凤仙在温季礼的马车上给秦行简治伤。宋乐珩和温季礼、李文彧则是站在车边商议商船的事。
宋乐珩道:“我和军师的意思,就是这样。燕丞过江,只能靠商船,你给漳州那边的商贾传个话,让他们拖一拖借出商船的时日。”
李文彧指了指自己:“我?你让我去帮这个忙?”
“是。”宋乐珩意简言赅。
李文彧沉默地看看左右两人,眼神有些飘忽,道:“这个……这个你也知道的嘛,我大伯还在朝中呢,那燕丞可是国舅,要是让他知道是我在背后搞鬼,我大伯会有危险的。”
“他要是死在岭南,或归降于我,你大伯不会有危险。若他得胜还朝,你李家养私兵铁板钉钉,你帮不帮你大伯都得死。”
“……可是、可是这燕丞杀人如麻,我……我害怕。”李文彧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宋乐珩也没勉强他,唉声叹气道:“既如此,那便罢了。温军师,你看咱们换个法子吧,这燕丞打是打不过了,干脆明日就带着我全家老小和将士们启程,咱们绕到西州那地儿去。那边穷山恶水的,搞不好咱们能占山
为王。到时候离你家也近,我还能时常与你一起回家。”
温季礼颔首:“也好。”
李文彧没听出宋乐珩是在故意挖坑,一把抓住宋乐珩的手臂:“你跟他回家?那、那我怎么办?”
“啊。”宋乐珩瞧瞧李文彧,一脸痛惜:“你们李氏的基业在广信,而且你大伯还在朝中呢,你肯定不能跟我一起走,我们便……有缘再见吧。”
“你!”李文彧恼得吭哧了两口气,旋即抱起手道:“不就是不借燕丞商船吗!我答应!我答应就是!我明日就给漳州那边的几个大商贾递个口信,他们和我李氏一衣带水,我的话应当能让他们拖上几日。不过,我也有个条件,你现在就要跟我一起回家!”
宋乐珩义正言辞地拒绝:“我这人,从不以色换利。”
“谁让你……谁让你以色换利了!”李文彧一急,踱了两个小碎步:“我才没有想这种事!我的意思是,你从漳州回来,就不给外爷和舅舅说一声吗?也好让两个长辈安心呀。”
“现在不行,太晚了。我去了,反而说明在漳州出了事,徒惹他二人忧心。你既应了我这不情之请,我自当谢过,明日我去李府,同你……”
温季礼抬眼睨着宋乐珩。
宋乐珩的话锋极限一转,续道:“……的家人还有我外爷舅舅一同吃午膳,可好?现在我还有紧急军情要和温军师商议,你且回去休息吧。”
李文彧欲言又止,愤愤地瞪着温季礼这个情敌。
在岸边侯了一晚上困得不行的华叔见三人好似说完了话,赶紧一溜小跑到李文彧身边,扯了扯李文彧的袖口,小声劝道:“公子,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夫人要是知道您夜不归宿……”
李文彧烦躁挥手:“知道了。要你多嘴!”末了,又依依不舍地看宋乐珩:“那我先回去了,你莫要忘了明日……不对,已经是今日了。今日中午,来府上吃饭。”
“知晓了。”
听到宋乐珩应下,他又对着温季礼哼了一声,才和华叔一同离去。
等李文彧行远,宋乐珩方掀开马车帘子,便见沈凤仙已经施完了针。她和温季礼一道上了马车,命萧溯之驾着马车慢行。沈凤仙以为两人是要将她送回医庐,一路上也没问去向,只着重交代了秦行简的伤情。
秦行简此次受创严重,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共有八处,五处是深可见骨的,尤其是腹部横切的那一刀,按照沈凤仙的形容,恐怕当时肠子多半都流出来了,愣是秦行简自己给自己塞回去的。塞完了,她和燕丞估摸着又打了十几个来回,直到燕丞一刀斜劈在她的胸骨上,秦行简这才跌落下马,无力再战。
温季礼肯定了沈凤仙的判断,表情复杂地审视着昏迷的秦行简,道:“确实如此。燕丞的手底下,少有活下来的降将,秦行简恐怕是唯一一个。燕丞将她打落马下后,并未取她性命,而是带兵离开,秦行简的命,这才得以拣回。”
宋乐珩琢磨道:“她和燕丞,莫非有旧?燕丞认出她是秦府之人了?”
温季礼的视线落在秦行简身旁那把黑刀上:“也有可能是认出了这把刀。”
宋乐珩还要再开口,沈凤仙突兀打断道:“你们要挖人老底,别在我面前挖。这个人,我才治好她多久,你们就让她成了这幅鬼模样!你们把人命当成什么!我救回一条命,很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