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珩拍拍马怀恩和蒋律的肩,示意两人先退开些,她要好好听一听魏江会说出个什么弯弯绕绕。魏江睨了宋乐珩片刻,也不避忌旁人,开口就是昔年事。
“都城初遇,想必,没忘吧?”
“自是难忘,印象太深刻了。魏刺史是我见过最能屈能伸之人。”
宋乐珩话里带着挖苦,魏江听得出来。他也不恼,道:“这漳州,其实从来就没有李氏的私兵。”
宋乐珩前一刻还略为讽笑的眸光赫然定住,旋即那丝笑意消散,化为彻底的寒冽,笼罩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魏江低下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袖。这身常服他很少拿出来穿,平日里都是爱惜地压在箱子底。自打迎燕丞入了城,他才特意换了这常服去见燕丞,向燕丞说明自己到漳州之后的种种,以及宋乐珩可能在漳州城里埋伏。
及至此时,宋乐珩才看得清晰明白,这常服的袖口上,有绣成暗花的玄凤朝日图腾。
洛城那四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大世家,每一个都有独属自己的族徽。若能成功拜入这四个世家门下,便能得其赠一套常服,常服上绣有他们的族徽暗纹。
玄凤朝日,正是贺氏族徽。只因贺氏自盛朝三百余年前开国,已是功勋世家,向来是自比玄凤辅龙,同上九天。也正是因为贺氏权势过盛,历代皇帝都默认了贺氏这种僭越之举。
宋乐珩没想到,当年魏江在贺府门口擦地板,还真能擦成了首辅贺溪龄的门下徒。有贺溪龄作保,燕丞自是不会为难魏江。
魏江道:“想明白了?那李保乾自诩与我是挚交,让我前来漳州替他李氏养私兵,好在乱世护全李氏。也正好,我差一个功绩,索性就应了李保乾。这两万兵,是我亲自招募,他们姓李还是归属于朝廷,都不是李家说了算的。那山上的土匪,不是我找不到,而是……漳州的兵,没有朝廷调令,如何能私自出去剿匪?我带兵去广信逛两圈,不过是为了安李氏的心,好让他们继续替朝廷养着兵罢了。”
宋乐珩啧啧两声:“李保乾恐怕怎么都没想到,他把李氏交到了你这豺狼手里。我没猜错的话,你这所谓的功绩,要么,是你背靠李氏养出两万精兵,好供给东边战场,让你在朝中立功。要么,你就举证尚书李保乾有造反私心,好让李氏被抄家,李氏的财富彻底归入国库,是吧?”
魏江笑笑:“是。唯一让我意外的,是你这出反间计。”话到此处,魏江有了几分切齿的意思:“这两万人,倒是被你坐收了渔利。不过,没有用,你一死,他们仍然只能归顺朝廷。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安心去死了。”
魏江站起身,居高临下的再看宋乐珩一眼,默默退回了燕丞身后的位置上。
燕丞手里把玩着那把刀,轻飘飘道:“你们这种人,仗着长了二两脑水算来算去,都是些屁话。老子来了岭南,有二心的叛徒就没有活路!快说,你那招式有什么用。”
他用刀尖指住宋乐珩的喉咙,轻轻一戳,宋乐珩的皮肤上就见了血。枭使们意欲护主,燕丞吼道:“动一个,杀一个!说不说!”
宋乐珩稍是扬手,止住众人的举动,然后,做足了心理建设满怀羞耻感的低声道:“……那个招式,它主要是,咳,丢脸用的。燕将军看这回答,满意否?”
燕丞眯了眯眼,收回刀来。
他之前就觉得,一个女人,敢来围杀他,有种。
现在觉得,一个女人,敢来围杀他,还敢在他面前慢动作空翻就是为了丢脸,更有种了。
人怎么可以有种成这个样子?
他细细端详宋乐珩须臾,高声下令道:“有点骨气,留个全尸!来人,给她上毒酒!其余人就地枭首,脑袋挂城门上,示众三日!”
随着这道命令,前排的士兵迅速上前,押着宋乐珩和枭使们半跪下去。有士兵在往酒囊里倒毒粉,另一批士兵则拔出刀剑,欲杀枭使们。
张卓曦喊道:“主公,这辈子没跟着你打成天下,咱们下辈子接着打啊!”
马怀恩道:“下辈子我想先成家再立业,我得晚来两年,主公你到时候可得给我留个位置!”
蒋律道:“我下辈子想当女的,主公,我能帮你使美人计。”
枭使们哄然大笑,都在取笑蒋律这个刀疤脸丑成这样还想当美人。
笑声之中,冰冷
的刀刃就已架在了脖子上。
宋乐珩侧首看着众人,心底泛酸,吸着鼻子道:“搞什么,死到临头还说这些,不是让人纯难受吗……”
她忍住喉咙里的哽咽,又看向长街漆黑空荡的另一头。她现在只希望,吴柒等人千万不要出现。等今夜事过,吴柒应该带着惊门的人撤出漳州,通知温季礼。然后……
各自往人生的下一步走去。
没能活着通关,宋乐珩遗憾归遗憾,但她只是个普通人,能走到这一步也算不容易了。她想着死之前再看一眼系统弹幕,看看这个世界之外的人会不会给她出个绝地反击的好点子,然而,这弹幕它居然还是那狗改不了吃屎的德行。
【(阵营彧火焚身)搞个男人吃吃吧:燕丞好帅!我就喜欢这款年轻的肉/体】
【(阵营温润如玉)温季礼是我大宝贝:燕丞好帅!我就喜欢这款年轻的肉/体!温季礼我去出个差】
【(阵营流精岁月)奶白的雪子:你们恋爱脑是当饭吃的吗?我就和你们就不一样,我只想和燕丞做……】
最后一个关键字还没出来,宋乐珩果断关到了弹幕。
再开弹幕,她就是狗!
另一边,刀剑光森冷晃眼,行刑的士兵已经高举起兵刃,枭使们闭上眼睛,陆续喊道:“主公,我们先走一步!”
那几十把刀剑同时落下的一瞬,宋乐珩跟着闭紧了双眼,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无数雀鹰飞过城墙,以迅雷之势从半空中俯冲下来,冲得行刑的士兵们惊慌抵挡。
宋乐珩和一干枭使们惊愕睁眼,就见雀鹰对着燕军又是啄又是挠,啄完挠完立刻往天上跑,一时间让燕丞的人马阵脚大乱。
魏江是个文臣,还从未见过这等场面,慌乱得不停用手挥舞,想赶走朝他飞去的数只雀鹰。结果雀鹰没挡住,他自己被尸体绊得跌坐在地,一只雀鹰不偏不倚啄中了他的左眼。魏江顿时捂着眼睛痛苦大吼,指缝里随即渗出血来。
其他的士兵们也是自顾不暇,各有受伤。只燕丞徒手抓住一只雀鹰尖利的两爪,察看一遭,恶狠狠朝宋乐珩道:“北辽人的雀鹰?狗东西,你竟敢和辽人勾结?老子砍了你!”
话罢,他将手里雀鹰重重掷在地上,那雀鹰竟是被他摔得半死不活。就在这时,城门外杀声再起,震天动地,连带着地面的沙粒都为之高颤。
“杀!!!!取燕丞首级!”
兵器交接声,喊杀声,战鼓声,沸反盈天。
燕丞虎目一定,看了眼城门,旋即转身大步走向魏江,劈死了一只围绕着魏江的雀鹰,一把将人拎了起来:“没死就给老子站好!听清了,你负责把这个女人和他的部下押上城楼,关好城门,等我命令行事!其余人,都随老子出城杀敌!”
魏江一只眼睛被啄瞎了,疼得还在倒抽气,却不敢耽搁,颤巍巍地应了。
燕丞翻身上马,随着城门大开,他带领亲兵冲出城去,与大军汇合。隔着那两扇开启又缓慢闭合的巨门,宋乐珩和枭使们都看到,城外正是火光炽盛,两方人马短兵相接,打得血肉横飞。燕丞一出现,那战场中间直接被他冲散开来,如开山劈海一般,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战力极其可怕。
张卓曦矮声道:“主公,是不是军师来救咱们了?”
宋乐珩凝重点头:“但他们挡不了太久,我们必须……”
正说着话,面门前只觉冷风一扫,另一边的马怀恩挣脱一名士兵的压制,一脚踢出,愣是把宋乐珩踢退了寸许。就是这寸许,救了宋乐珩的命。
只见魏江满脸是血,神态疯狂,拿着一柄剑不停刺向宋乐珩。一边刺,一边就怒不可遏地吼:“你敢伤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继续冲向宋乐珩。
宋乐珩当机立断,吹响夜鹰哨。哨声一响,一只带火的羽箭射向魏江。魏江吓得两腿一软跪坐在地,才堪堪躲过那支箭。
长街尽头,马蹄声响彻寒夜。吴柒带着数十人策马而来,声势浩大。领头在前的吴柒松开手里的缰绳,策马同时取下背上三只羽箭,侧身将箭头从地面滑过,便见箭尖带起一路火光。再是利索的拉弓满弦,将火箭朝四方射出。一连十来支,使得城内处处都生起火势来。
魏江和留下的府兵们眼见纵马之人毫无停下之意,都惊恐地四散开去。吴柒众人便一人救一个,把宋乐珩和枭使们都趁乱拉上了马背。
宋乐珩道:“走西门!”
吴柒拉马掉头,其余人纷纷跟随。众人全然不恋战,借着火势快速撤往西门。
“快,拦住他们!”
魏江嘶声大吼之际,已然来不及。火势起得厉害,眨眼之间就把城里烧出了一片熊熊火海。百姓们受到惊扰,不得已都跑上了大街,宋乐珩众人的身影便隐没于人群之中。此景之下,必有无数百姓被带动要跑出西门去,西门的防守又弱,根本守不住。
魏江疼得龇牙咧嘴,只觉又恼又悔:“完了!这下完了!”
东城门外,燕丞所向披靡,带着亲兵杀得熊茂和韩世靖等人节节败退。两人眼看不敌,忽而,战鼓声止,熊茂立刻下令:“撤!”
熊茂和韩世靖分兵撤走。燕丞高喝一声:“还想跑?!给老子追!碾死他们!”
他骑马要跟,却在此时城门打开,魏江从里面慌张跑出来,喊道:“将军!将军莫去!这是他们救宋乐珩设的圈套!眼下宋乐珩等人已经从西门跑了,将军还是……”
燕丞皱眉睨着跑过来的魏江,都没等他说完话,跳下马便给了魏江当胸一脚。他力气太大,魏江整个人几乎像是断线的风筝,飞出了好几丈远,摔在地面之时便呕出一大口血来。燕丞尤然不解气,上前踩在魏江背上,又把人踩得呕了第二口血。
“废物东西!看个残兵败将都看不好,留你有什么用!”
“将军……脚、脚下留情。”魏江艰难开口:“我、我是首辅门生,将军看在首辅面子上,放、放我一条生路,下官……必戴罪立功。”
“指望你?”燕丞冷笑着松了脚上的力道:“
滚!守好漳州!老子倒要去看看,这宋乐珩还有什么本事!”
话罢,燕丞再次上马,领大军前去追击。
魏江的身边被脚步和马蹄扬起弥天的灰土,他谨慎地抱住头,直到大军走远,沙尘落尽,他才惨淡地坐起来。
燕丞这一去,胜败难料。要是输了,他留在漳州也绝无活路;要是燕丞赢了,回头问起罪来,依着燕丞的性子,他也得脱一层皮,左右是捞不着个好果子吃,还不如先跑回洛城另寻打算。
一念至此,魏江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也不再回城,径直往着另一个方向踉跄离去。
“为什么不早点吹夜鹰哨!为什么出事的第一时间不通知我来救你!你在等什么!要是今晚温季礼没有组织人手回来攻城,你打算怎么办!你是要死在漳州吗!”
马背颠簸,枭卫一行人疾行在树林里,朝着江岸边奔去。吴柒和宋乐珩同乘一骑,他坐在宋乐珩身后,一边拉着马缰,一边就咬牙切齿地戳宋乐珩的脑袋。
宋乐珩偏过头躲了躲,坦然道:“那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出来打天下,死在半道上的又不止我,我尽力了,不丢人。”
“你不丢人!”吴柒更气,更用力地戳着宋乐珩:“你还不丢人!谁打天下三座城都还没迈出去,命就丢了!你要真是死这漳州,你就……你就不想想,我怎么办!你那家子老小怎么办!谁给你擦这么大一摊子的屁股!”
吴柒骂着骂着,抽泣上了。
宋乐珩刚刚死里逃生,说不后怕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但她就算再怕死,也得在人前撑足了面子场子。毕竟,她以前孑然一身喜怒悲欢都无人在意。现在不同了,这么多人指着她同进退,她要是再表现出怕死,那就是灭了众人的威风志气。
她梗着脖子,藏好了那股怕劲儿,干笑道:“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英雄嘛。再说了,我知晓无论结果如何,柒叔都会帮我收拾烂摊子的。”
“你个兔崽子……”吴柒咬着牙还要接着骂,豆大的眼泪却先一步滚出来,被迎面的风一吹,散开在那高挺的鼻子下面,活像挂了个鼻涕泡。
宋乐珩扭头一看,顿时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柒叔你别动不动就哭,还有你这鼻涕别往我衣服上擦啊!他们都快叫你柒婶了你倒是争气点啊!”
“谁哭了!老子没哭!”吴柒擦了泪,又戳了下宋乐珩的头:“你下次再这么理直气壮去送死,我把你那只宝贝八哥的毛拔光,烤了吃!”
“……婶你太残忍了。”
打趣之间,众人已至江岸,见到了泊在岸边的战船。
吴柒带头勒马停下,众人便相继下马快步往船边行去。
船上只有何晟带着几百人留守,远远瞧见树林里走出宋乐珩等人,何晟一激动,飞快下船跑向宋乐珩。他嘴里的话还在打转,后头又一个红艳艳的人影跟着跑下来,越过何晟,都没等宋乐珩看清是谁,他就一把将宋乐珩牢牢抱住。
“骗子!你又骗我。说好只去两日的,你这都去了几天了!我等得白头发都快长出来了!”
宋乐珩一听这又傲娇又撒娇的声气儿,再一看这骚气的衣裳颜色,便知晓了面前人是谁。她瞅了眼何晟,心里琢磨着以李文彧的脑容量,就算看到熊茂三人成了她的下属,也不一定能反应过来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干脆就跳过了这个话题,问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漳州在开战,很危险的。”
李文彧气哼哼地松开她:“我还不是担心你!”
满肚子的怨念刚开头,李文彧正打算告状温季礼堵他的嘴,冷不丁就看到宋乐珩的脖子受了伤。他心疼得用手抚上伤口周围,还用嘴吹了吹,急道:“你怎么受伤了?谁伤的你?疼不疼?”
吴柒看不下去,一把将李文彧扒拉开,斥道:“什么场合在这儿腻腻歪歪的,一边儿去!”
李文彧被推到一旁,宋乐珩这会儿也当真是没空闲搭理他,便朝何晟问道:“温军师呢?”
“温军师说要救出主公,不可正面迎敌,必须佯败诱敌,引燕丞出城,往江边相反的方向去。我大哥和子睿以及那位韩将军率部攻城,鼓声止便假作撤兵,将燕丞引至城郊十五里的隘口处。军师的黑甲兵埋伏在那里,会和我大哥一同阻击燕丞。”
说话之间,远方的战鼓声便依稀传来。
何晟辨别着方向,正色道:“燕丞到隘口了。”
战鼓声声,乱箭自两边的山壁草木间如雨点般落下。燕丞领兵置身在箭雨里,仍是处变不惊,一面抵挡着射下来的暗箭,一面下令:“变阵!”
燕军迅速行动,数十人变作一组,每组里各有十名盾兵。盾兵举高盾牌相接,挡住无数箭矢。燕丞也在其中一个盾兵阵中,冷静观望着地形。眼下敌军在暗他在明,且敌军占地利,攻克难度大,他必须转往高地。燕丞稍作思量,继续下令:“退出夹谷!”
士兵们整齐朝着夹谷出口移去,却不料谷口月下,一队黑甲兵如修罗拦路,挡了燕军的去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