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衡手指发抖看向谢玉书,她靠近小刀,握住了小刀的手在叫他:“小刀我在,我就在这里,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床榻上的小刀,睁着眼却已经像看不见了似的视线僵直,只一双手紧紧的握住谢玉书的手,嘴唇不停的嗡动,发不出声音。
太医挣开裴衡的手,跪到床边一面施针一面对谢玉书说:“娘娘,老臣现在封住圣上的心脉和喉咙,让他能再和您说两句话,您抓紧时间。”
几针下去,小刀的喉咙里终于发出了沙哑的声音:“玉书……”
“我在我在。”谢玉书将脸贴过去,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流泪了,但眼泪打湿了小刀的脸。
“别哭……”他说:“我很满足……别哭小姐……”
谢玉书喉咙抽动起来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小刀吃力的抬起一只手像是想抓住什么,谢玉书想握住他的手,却听见他又叫了一声:“裴将军……”
“臣在。”裴衡立刻俯身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僵冷的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他看到小刀的瞳孔已经在溃散。
可小刀努力的将他的手,放在谢玉书掌心里紧紧握着,争出最后一口气说:“裴将军,玉书……帮帮玉……”
他没能将最后一句话说全就断了气。
谢玉书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终于痛哭出了声。
——裴将军,帮帮玉书。
裴衡双膝跪在地上,想起曾经小刀跟他在战场上受伤时也说过这句话,他说:“我若是死了,就劳烦裴将军把我的骨头带回去给玉书小姐,她活的很难,麻烦裴将军帮帮她……”
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人声:“娘娘!玉妙师父请来了!”
可已经来不及了。
裴衡听见谢玉书的哭声,看见她发抖的双肩,忍不住在小刀僵冷的手里握紧了她的手,他该说什么?他该怎么安慰她?此时此刻,所有的安慰都显得那么无力。
他伸出手,落在她颤抖的背上,将自己的身体靠近她,给她倚靠。
可她连悲伤和痛苦,都有时间限制。
圣上的突然薨逝,必定会带来朝堂动荡,她还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
她连眼泪也没有擦干就抬起头下令:“太医院所有人不得离开,圣上薨逝的消息暂时不能泄露,就说圣上虽然中毒,却仍在救治。”
她需要时间。
“臣明白。”裴衡跪在她脚边,眼里除了笃定还有止不住的心碎。
他的手还紧握着她的手。
谢玉书从他的脸上看到怜惜,她的心在这一刻定了下去,她已经失去了小刀绝不能再失去皇位,她需要裴衡对她忠心耿耿,只忠于她。
“宴席上万素素也中毒了。”裴衡告诉她:“我离开时,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中毒。”
万素素也中毒了。
谢玉书几乎立刻清楚是宋玠下的毒。
除了他,还会有谁会同时恨着小刀和万素素?
她的悲伤和痛苦在这一刻突然燃成了恨意,直接对裴衡下令:“抓了宋玠,不用审问立即抓入大牢。”
裴衡这才反应过来,她怀疑下毒者是宋玠?
“章翎。”谢玉书转过身去抹掉自己脸上的眼泪,命护送她与圣上的禁军副统领章翎进来。
等章翎跪到她身后,她再转过脸来已没有一丝慌张和失魂,那张脸上没有泪水,只有冰冷的恨意。
她对章翎下令道:“将肩撵抬入太医院,送我和圣上回宫,太医院今日当值的所有太医随我进宫,替圣上继续诊治,其他人等不得离开太医院半步。”
“还有一事。”谢玉书看向跪在脚边的太医刘奕:“刘太医,我已有身孕两个月。”
裴衡一愣,她有孕了吗?
刘奕也没反应过来,诧异的抬起头望她,皇后的平安脉一向由他诊,有没有身孕他再清楚不过……
可皇后站起身,华丽的吉服上是一张不容置疑的脸,她的身影覆盖住刘奕道:“我有身孕一事,原想等三个月胎像平稳后再说,可圣上突然出事,我要提前公布此事替圣上冲冲喜。”
刘奕明白过来,皇后是不是真的有身孕不重要,在此时此刻她必须已经身怀龙裔。
“臣明白。”
“臣明白。”章翎与刘太医全部应声。
裴衡也再这一刻也全然明白,这是谢玉书唯一能选的决策,这也是小刀在死前所托“帮帮玉书”的意思。
圣上薨逝,皇后无子,前朝必定会逼迫皇后过继皇室的孩子以继承皇位,最优选一定是大皇子十三岁的儿子,可那么大的孩子早已懂事,一旦他继承皇位,那谢玉书的位置就极其难堪。
她怎么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臣领命。”裴衡握紧手指,他也绝不想看谢玉书落到那样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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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衡带禁军冲入永安侯府时,宋玠早已在等着了,他知道以谢玉书的聪明很快就会知道是他下的毒。
所以他安然的在暖阁中等着万素素气绝的消息,也等着谢玉书来杀了他。
只是遗憾,谢玉书没来。
裴衡带军冲入暖阁,遣散所有宾客,将他团团围住,怒气冲冲的走到他面前。
“死了吗?”宋玠灰白的脸上还带着笑意。
裴衡压不住怒气,伸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几乎将他拎起来:“真是你做的?”
宋玠抬手止住要救他的苍术,在快要窒息的晕眩中又笑了,他感到轻松和愉悦:“玉书不亲自来质问我?杀了我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裴衡不明白,他不是喜欢谢玉书吗?为什么要让她痛苦?
宋玠已窒息到发不出声音,裴衡松手将他丢进轮椅里,听见他在闷咳声中仍然笑着说:“让她亲自来问我吧。”
裴衡不再与他耽误时间,亲自将他与苍术押入大牢。
夜里已经很冷了。
宋玠被关在单独的牢房中,强忍着寒毒的折磨。
老鼠在他眼前窜来窜去,踩在他吐出来的黑血上,他冷得发抖,听见苍术在远一些的牢房里求狱卒将他们关在一起。
没用的,谢玉书特意分开关守就是为了让他一个人受折磨。
可他不在意这点痛苦了,这是他该付出的代价。
他只是想快点见到谢玉书,怕自己撑不了几天。
夜里毒发要昏迷时,他第一次迷信的期待自己还能醒过来,至少……让他在临死前见一见谢玉书,至少让他把苍术托付给谢玉书……
虽然他从小就知道,神佛是没有用的。
可他还是在第二天醒来时感到欣喜,错觉的以为神佛终于怜悯了他一次。
但他很快就明白,不是神佛怜悯,是谢玉书命狱卒给他喂了朱砂丹药,那些他从前吃习惯的丹药,能在短时间内让他清醒过来,但也会加快他的死亡。
这很好,这说明谢玉书还不希望他死,她一定会来见他的。
他一天天的等,一天天的被狱卒塞药。
每次被塞药时,他都会从狱卒那里得到一些谢玉书的信息。
第一天时,他听狱卒说皇后已查清就是他下的毒,他最好祈祷圣上能救治过来,不然他一定会被满门抄斩。
第二天时,他听说皇后在朝堂上宣告了她已怀身孕的事,要为圣上冲喜。
第三天时,他听说大皇子儿子试图逃离软禁的府邸,在长街被禁军射杀,二皇子的儿子吓的自请贬为庶民,流放苦寒之地,永不回汴京。如今只剩下永乐公主的儿子景弘还养在宫中……
第四天的时候,他被灌药也有些清醒不过来,听不清狱卒在说什么,只感觉到自己的两只脚都被老鼠快要啃光了似的痛。
再后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昏迷了多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只隐约在听见大巽的丧钟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死。
可谢玉书还是没有来,他开始在短暂的清醒时求狱卒传信给皇后,让皇后来见见他。
但狱卒只是讥讽的将药塞进他嘴里说:“如今你该称圣上了!”
他那时太不清醒了,没有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直到他再次被灌药醒过来,听见了谢玉书的声音,他趴在地上吃力地睁开眼,一点点看清了端坐在眼前的谢玉书,她穿了一身皇帝才能穿到朝服,脚尖轻轻拨了拨他的脸说:“看来还没死。”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动了动手指,摸到了谢玉书垂在地上的龙袍,闻到了她熟悉的气味,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做梦,她真是来了,穿着帝王之服来到他面前。
“你终于得偿所愿了……”他发自内心的笑了笑:“我也得偿所愿了。”
他没有从她脸上看到多少悲伤,所以他艰难的说:“其实你也没有那么喜欢小刀……你只是死了一条很听话的狗……”
他的头发被孟今越扯起来,孟今越似乎想对他用点刑,可他的头皮轻易就被撕掉了一片,孟今越反而顿住了手,无言的抬头看谢玉书。
“不用费心折磨我了,我这一生都在受折磨。”他不觉得痛,对谢玉书笑笑说:“我临死之前再和我多说两句话吧。”
他用尽所有的精力和她说话:“我听说你已有身孕,心里松了一口气……我本不想动手这么快,想等你怀上龙裔坐稳帝位……但我撑不住了,我怕死之前不能带走小刀……”
她冷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愤怒,也终于开口对他说:“你为什么那么恨小刀?”
他听见她的声音就止不住露出笑意,“为什么呢?因为他不配得到你的真心……我愿意扶持他做皇帝是为了你称帝……不是为了让他有资格被你喜欢……也因为既然得不到你的爱,那被你刻骨铭心的恨着也值了。”
谢玉书盯着他,像是终于解开了疑惑一般,慢慢松开了眉头:“宋玠,你恨他不只是因为我,还因为他和你都是万素素不肯接受的孩子。”
宋玠怔忪在原地,腐烂的心像是被挑破一般,隐秘又尖锐的痛起来。
“你认为他和你一样,都是不配被爱的人,可他却得到了皇位,得到了万素素的接纳,也得到了我的喜爱。”谢玉书近乎怜悯的说:“而这些你一点也没有得到过,所以你恨他。”
宋玠的身体不自觉颤抖起来,像是很冷,又像是很痛,他的眼前快要看不清了,可他脑子里被万素素灌下毒药的画面一直在反反复复的出现……
他听见自己声音颤抖的说:“不是不是……不要再说了……”
他的血从喉咙里涌出来,从眼睛里也涌了出来,他挣扎着到谢玉书膝边,握住她的龙袍:“恨我吧,处斩我吧,我这个奸佞之臣原本就是用来做你称帝的垫脚石……我相府所有的资产都归你,玉书……玉书,苍术也是你的,你放过他……你知道他会对你忠心的……”
他的血越流越多,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这是他死前唯一的恳求。
可谢玉书只是垂眼看着他,近乎残忍的说:“来不及了宋玠,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见你吗?因为苍术在牢中自杀了……”
宋玠抬起发黑的眼,瞳孔收缩的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用死换我来见你一面。”谢玉书叹息一般的说:“所以我才来见你。”
苍术……死了?
宋玠张开口,最后吐出的一口血落在谢玉书的龙袍上。
谢玉书伸手托住了他坠下去对脑袋,闭上眼,压下翻涌而起的痛苦,宋玠和苍术的结局不曾改变,他们一起来,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