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哑再道:“这样做,官府会不贪污、百姓会感激皇上?”
冯尚书不敢回答。
官府怎会不贪污?
锦商也肯定会骂官府“强盗”。
顺昌帝心堵得更厉害了。
在朝堂上,大臣们引经据典,各说各的道理,他听了头晕,此时被清哑几句话一问,隐隐觉得答案呼之欲出。
难怪林世子要他听听锦商们自己的意见。
锦商们对纺织行当的了解,比朝廷学儒们深刻多了。
冯尚书怎肯被清哑三言两语击溃,他在乾元殿和反对派辩论,也没如此窘迫,眼下却被一妇人说哑了,他怎甘心,便搜肠刮肚想理由,想引经据典,驳倒清哑。
他冷笑道:“织女直说舍不得巨大利益就是了。从来商人趋利,我等提出重农抑商的革新,是从长远考虑,杜绝商贾剥削百姓。”
他乃儒家老顽固,轻视商人的意思很明显。
他讽刺清哑舍不得方家每年巨额织锦利润。
清哑脑子有些短路,说复杂了她跟不上。
但她很实在,想了想便点头道:“是。我很自私,比不得大人高风亮节。”她是舍不得,方初凭自己能力赚钱,有什么错?
顺昌帝猛然咳嗽起来。
冯尚书也涨红了脸。
这话换任何一人说,他都不怕;可这是郭织女说的,是无偿奉献织布机、纺车的郭织女,是几次无偿转让织锦的郭织女,是宣布“郭家无秘密”的郭织女,是奉献混纺布的郭织女说的!
她自承自私,这天下还有人敢说自己无私吗?
反正高喊革新的冯尚书是不敢和她比的。
顺昌帝微笑道:“织女若自私,这天下便没有无私的人了。”
冯尚书不敢则一声,生恐被谴责。
清哑道:“不敢。民妇只要家人平安就行,别的管不了,也没本事管。皇上坐一会,民妇要去看夫君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
冯尚书讥讽道:“郭织女好大的架子,敢把皇上晾在这。”
他实在不甘,一心找机会压制清哑。
清哑停步,对他道:“我夫君病得七死八活,我一个女人家,不去伺候夫君,应该在这陪皇上?老大人这想法真是奇葩。”
冯尚书再次涨红了脸,急辩道:“本官并非那个意思。”
顺昌帝轻喝道:“好了,冯卿家不必多说!”
越描越黑,还带累了他。
又转向清哑,郑重问:“织女毁了织机,可是为了革新?”
他到底忍不住,还是亲自开了口。
冯尚书这老儿,根本指望不上。
清哑抬眼直视天颜,道:“若民妇努力织布,却给家人带来灾难,民妇宁可一辈子不再碰织机。民妇就是这样自私的人!”
这话一出,林世子吃了一惊。
原来是为了昨天那桩事,难怪。
顺昌帝也吃惊地问:“什么灾难?”
清哑不答,转身就走了,这回是真赌气走的。
林世子忙上前,道:“皇上……”
顺昌帝脸一沉,道:“你知道?”
林世子轻轻点点头。
顺昌帝沉声道:“说!”
并未雷霆震怒,然沉沉的威压却散发开来,连一向与他君臣相投、私下常玩笑的林世子也噤若寒蝉,更别提其他人。
林世子想说,又顾忌什么。
最后不得已,他凑近顺昌帝耳朵轻轻说了两句话。
顺昌帝面色不变,但右手却攥紧拳头,攥得关节发白。
静了一会,他才吐了口气,问:“太医还没来?”
随侍的太监急忙回道:“已经去传了。”
这不刚走吗,皇上这是找人撒气了。
顺昌帝在幽篁馆坐等太医到来,期间找机会入静室单独听林世子说了方初被玉瑶公主算计经过,气得浑身发抖。
他问林世子:“据你看,这件事有没有革新派的功劳?”
林世子摇头道:“臣不敢妄言。还请皇帝明察。”
顺昌帝咬牙道:“自然要明察。”
一面对外喝道:“让冯卿他们先回去!”
冯尚书等人只好先走了。
少时秦太医赶来,为方初诊治后,已无大碍。
秦太医是明阳子的侄儿,顺昌帝就命他继续替方初诊治,直到痊愈为止,秦太医领命。
那时,方初已经醒了,顺昌帝便亲往内室探视。
方初见了,惊得躺不住,就要起身磕头。
顺昌帝忙上前一步,按下他,又示意林世子让闲杂人都出去。
林世子知皇上要亲自问方初话,忙带人都出去了。
清哑留了下来,给顺昌帝让座奉茶后,又将方初扶坐起来,拿了个软枕垫在他后腰,然后自己也在床头坐了,一齐面对顺昌帝。
面对他们夫妻,顺昌帝有些不自在。
此时此刻,他难以摆出天子的威严。
但皇帝就是皇帝,也绝不可能低声下气赔罪。
他端坐如钟,沉声道:“方初,朕已知道你所受的委屈。放心,待朕查明此事后,定会给你个交代。”
方初忙道:“皇上息怒,听小人说……”
顺昌帝道:“你说。”做好了听他告御状的准备。
第897章 算计(月票300+)
方初断断续续道:“玉瑶长公主任性,许是听人说,小人和织女情深,想试探小人,是否坚贞。后来见,小人不为所动,才相信了,并没有为难小人。可是……”
顺昌帝急切问:“可是什么?”
他听方初的意思,玉瑶长公主似乎没犯大错。
这真是太好了,不然皇家的颜面无存。
方初道:“小人看得很清楚:长公主想放了小人。可是长公主一个侍女,却过来当众引诱中毒的小人,想坏我清白。小人一怒,就杀了她。还有一个侍卫,不顾长公主警告,偷偷射杀小人。这岂不奇怪?”
顺昌帝惊怒道:“你是说,长公主被人利用了?”
他无法想象,若方初被射杀,那后果……
郭织女肯定和朝廷翻脸,这辈子都不会再织布了!
谁这样居心叵测?
是革新派?
方初用力点头道:“是。长公主后来还命人把解药送来了。小人请皇上不要责罚长公主。但那个侍女和侍卫,绝不简单。小人请皇上查明他们来头,为小人做主,以免小人下次不明不白遭人暗算。”
他心思缜密,当着皇帝面,半句不肯说玉瑶长公主坏话,反处处维护长公主,说她只是“任性”,想试他是否坚贞,全了皇上脸面。
一面保全皇家脸面,一面却要求彻查公主府的侍女和侍卫。
他刚才已经听清哑说了那侍女和侍卫的底细,只要皇上派人去查,他自会让真相呈现在皇帝面前,连玉瑶长公主也逃不掉。
玉瑶长公主做出这等丑事,加上以往丑行,皇家不会容她。
这可比他当面告状,请皇上惩罚玉瑶长公主要高明的多。
他说的也都是事实,皇上事后也难知他有心算计。
顺昌帝不知他谋算,慷慨又威严道:“你放心,朕定要查明谁在背后利用长公主谋害你。哼,敢利用我皇家公主,可恶!”
方初感激道:“小人谢皇上。皇上亲临寒第,小人惶恐。”
顺昌帝去了大心思,心情轻松,含笑道:“无妨,朕下旨嘉奖郭织女,顺便来瞧瞧……”
他想说“瞧瞧织女”,一转脸,就见清哑握着方初的手,嘴瘪着,无声痛哭。——是痛哭,无声的,比哭出声来更叫人难受。
他忍不住替她憋的慌,心也闷闷的一酸。
方初也发现了,瞬间明白清哑为什么哭。
他只顾算计玉瑶公主,却泄露他差点被射杀一事,清哑听了能不心惊吗。她恐惧地想,若是方初没了,她带着几个孩子怎么活?
当然,为了孩子,她一定会活下去。
可是那日子,想想都生不如死。
方初急侧身,揽住她腰,低声哄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那人就是准备射,还没射呢。还没来得及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