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应太大,甚至震倒了桌上一方酒樽,心腹惊得缩了缩脖子。就连南宫雄也诧异不已,“全术,你这是……”
张明典凝重道:“主公,如今我们和兖州关系恶化,旁侧还有个青莲教暗中作妖,这等时候去惹秦邵宗作甚?是嫌树敌还不够,难不成真想来个四面楚歌?”
南宫雄一听,确实是这个理儿,当即忙说:“不可伤那支商队分毫。”
张明典将酒樽扶正,“咸石已在千峰郡内卖得一干二净,其知名度绝非从前可比,秦邵宗此举多半在洒鱼饵,吸引鱼群呢。想必他自己也知晓咸石有多受人眼馋,若将此物置于外地销售,无异于小儿抱金砖过市,注定财物两空。”
他继续正色道:“然而,如果以胡商做幌子,售卖私盐一事勉强能摘干净,毕竟咸石与如今的盐的确有很大差别。商贾重利,定趋之若鹜,将行商引到北地,让其上门取货,如此能万无一失。”
北地是秦邵宗的地盘,别人远道而来,哪怕带上兵卒部曲,但经过长途跋涉后难免人困马乏,加上人数必定不敌秦氏。
到时别说兴风作浪,连小水花都不见得能拍起来。
秦邵宗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顺着谋士的话,南宫雄仿佛看到了一座被圈起来的,连边边角角都围得密不透风的金山。
他不由妒火中烧,连案上以昂贵咸石做调料的菜肴都吃得没滋没味。
“主公,某有一计。”张明典忽然道。
南宫雄还陷在金山银山不属于他的沉痛里,此时听张明典之言,也未有太大反应,只下意识接了一句:“全术请将。”
张明典拿过南宫雄面前的酒樽,放于自己的对面,而后又拿过一只耳杯,让其紧挨着南宫雄那只酒樽,“离开过云郡后,某一直在想,两州结盟共伐青莲教在即,突发了那等暗杀事。范兖州当真没想过是青莲教从中作梗吗?他是想不到,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南宫雄愣住。
“如果是后者,主公您如今的处境相当不妙,明面上结盟的友方竟成了敌方埋伏的一把刀,谁知晓这把刀究竟何时会动?”张明典再次伸手,这次从远处拿过一个酒壶。
“啪嗒。”酒壶落于他自己的酒樽旁边,同样紧挨着。
酒樽与耳杯,酒樽与酒壶。
双方两两相对,呈对峙之势。
“驱虎吞狼。”张明典眼中闪烁着精光,“主公,不如您邀秦邵宗前来共商讨伐青莲教一事。如果是某多虑了,他范天石与青莲教并无勾结,秦邵宗的到来也仅会是更好的维持结盟局面。如果某未曾多虑……”
话还未说完,南宫雄已抚掌大笑:“善!有全术在我身侧,我还何愁有之?”
张明典沉默片刻又道,“不过主公,此策有个弊端。”
“什么?”南宫雄问。
张明典拿起案几上那只酒壶晃了晃,他们方开始用膳不久,酒水还未饮多少,此时酒壶沉甸甸的,“这头请来吞狼的恶虎,后续该如何处理呢?倘若他不愿回山中,又该如何驱逐?”
三年前,一心求长生的先帝驾崩,现年十一岁的幼帝继位。朝中事务由丞相董宙和背靠王家、垂帘听政的太后王氏一同把持,勉强形成了摇摇欲坠的对峙局面。
自先帝驾崩后,各地的州牧如同挣脱锁链的虎,动作频频,早已不如先前般受拘束。
今天相邻两州有摩擦兵戎相见,明日某州牧领兵离开地界,这都是常有之事。明眼人都看得出,群雄割据的局面即将来到。
南宫雄咬牙,“过云郡在青兖二州的交界处,就算他秦邵宗要占,也占不了我青州多少地盘。不管了,先处理眼前难题,大不了后面之事走老路子解决。”
赢郡,郡守府。
黛黎正在院子里吃烤鱼。
晴空万里好天气,精盐一事于她告一段落了,剩下那些运货和分销等,黛黎一概不理,只由秦邵宗和他那些个部下来忙活,她则开始休假。
黛黎让庖厨准备了鳜鱼和黑鱼,鱼处理干净后通通切成薄片,再以削尖的木签穿了许多河虾。在院中架起小炉后,她把表面涂满精盐的鱼片放上去。
因着鱼片切得很薄,稍稍一烤就熟了。她用料毫不吝啬,没多久,霸道的香气自炉上飘出。
黛黎翻了翻木签,将底下已烤得金黄的那面转上。炉子不大,只能放几块鱼片和两只烤虾,她见鱼虾烤好,遂将烤虾分开念夏与碧珀,二女起初推拒不敢接。
黛黎无奈道:“虾多的是,又不是仅有这两串,我有烤鱼片吃,暂且不缺那一口。方才搬炉子你们也一并出力,几串虾怎么吃不得?”
二女推拒不过,战战兢兢收下烤虾。
初时她们还紧绷着,谨慎观察黛黎的神色,但见她给了就给了,后面径自吃烤鱼,碧珀和念夏遂逐渐放松。
把屋里命人订制的躺椅搬出来,赏景,吃烤鱼烤虾,吹着春日的风,坐于躺椅上的黛黎想到两个月期限将满,不由开始畅想往后。
等找到州州了,得好好调理下小朋友的心理健康,等一切妥当后,再安排他去庠学。
九岁,才三年级呢,换个时代也得继续读书的。此时的黛黎如是想。
第41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
秦邵宗在老远就闻到一股烤鱼香, 起初他以为是府中哪个武将偷开小灶,但又想起近日所有人都被他派出去,为精盐一事忙得脚不沾地, 此时不可能偷闲。
可能是后院那些个舞姬吧,她们未有旁的去处, 如今皆住在原先的地方。
秦邵宗本不打算理会,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他浪费时间。他是往主院去的,随着与主院的距离拉近,那股香气愈发浓郁。
男人长眉扬起。
这架势, 开小灶的不像府中舞姬, 反倒是……
他又往前了两步,走到主院的洞门前, 目光直穿洞门而过,便见院中摊开个小案, 和坐在躺椅上悠闲自在的她。
案上有食物,鱼和虾皆有, 案旁立起小炉, 炉上架了正在烤制的鱼虾,由两个女婢一并看管。
许是不用再去盐湖,她今日穿了一袭浅云色的交领深衣,女婢为她盘了发, 云鬓高高盘起, 露出纤细白皙的颈脖,一支金镶玉点翠蝶纹步摇横插于她发间。
听闻脚步声,她施施然抬首,直长如扇的眼睫随之轻抬,一缕日光映入她点漆的眼瞳中, 仿佛是两枚剔透的黑玛瑙浸于冷泉,而随着那双桃花眼弯起,他的身影在浮光跃金的温柔涟漪中愈发生动。
“君侯回来了。”轻柔的,宛若春日和风般的声音传来。
秦邵宗的喉结来回滑动了下。
他在原地站定两息,而后才抬步进去,“看来夫人今日兴致不错。”
之前挺长一段时间,秦邵宗都未在这个点回来,黛黎以为他仍忙得脚不沾地,所以才想着今日在院子里烤个鱼。等他下班回来,她早就吃完并收拾干净了,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他今天居然不用加班。
今日黛黎心情好,顺着他的话点头,“近来事事顺利,无什可愁的。”
说着,她礼节性地问一句,“君侯吃烤鱼否?”
她等着他说不,这人忙得很,不是和幕僚开会,就是往郊外兵营去,不时还要去一趟赢郡的官寺。
忙起来两三日不回府上是常有之事,有时黛黎吃饱喝足,泡完澡要睡觉了,才隐约听到他从外面回来的动静。待翌日她起床后,他早就不见踪影了,听女婢说,他天微亮时就起床去晨练。
黛黎叹为观止。
别人每天昏迷五个时辰才攒了些能量。他倒好,每天睡两个时辰,甚至可能还不到,就能生龙活虎一整日。
“夫人盛情邀请,我却之不恭。”他却说。
黛黎眼皮子跳了跳,但没办法了,只好让念夏回房搬多一张椅子出来。
秦邵宗入座。
气氛有点怪,旁边那道目光晦暗又带着难以忽视的热度,仿佛是深海之下岩浆涌动的活火山,不过黛黎也习惯了。
看吧,他也就只能看看。
黛黎淡定地翻烤鱼片。
她其实吃得差不多了,剩下这些鱼虾本想让念夏和碧珀收拾干净,但现在秦邵宗来了,只好让他收尾。
“手艺不及丰屯长,君侯凑合着吃。”黛黎将烤好的鱼片递给他。
穿了鱼片以后,木签的长度有限,黛黎拿住上沿处,露出一截下端给秦邵宗,方便他执签。
那只深色的大掌伸来,他拿是拿住下面了,只是连同上端的素手也一并包裹。
黛黎侧眸过去,语气相当平静,“君子道人以言而禁人以行,择善而从,行稳致远。主公应当谨言慎行,莫要寒了一众幕僚的心。”
秦邵宗:“……”
大掌往后移,相对规矩许多的握住了木签后端那部分。
黛黎看着沉默的秦邵宗,心里瞬间舒爽,不由笑道:“您能虚心纳谏,我很开心。”
“咔嚓。”木签折断的声音响起。
黛黎只当没听见。
秦邵宗面无表情吃完那串烤鱼片,刚将木签投入旁边的小竹篓,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君侯,青州信使求见,说是有急件要给您。”有卫兵来报。
黛黎在府中“度假”的这些日子,除了练字以外,不时还会去找纳兰治下棋。
关系是走动出来的,她如今靠着这位纳兰先生才牵制住了秦邵宗,断不可与其疏远。
不过令黛黎比较意外的是,纳兰治会主动和她提及如今的局势,对方真把她当同袍来看。
黛黎也因此对外面有了大致的了解。
南宫青州和范兖州在数年前曾因朝廷偏颇一事闹过不愉快,但后来青莲教作乱,两州为修复关系,于一年前决定联姻。
青兖两州结盟后,不知是有人从中作祟,还是双方只是过了婚书,但还未真正嫁娶,总之总有这样那样的幺蛾子出现,令二州结盟摇摇欲坠。
根据目前已知的信息,黛黎发现这青莲教不太一般。
许多起义都与玄学脱不开关系。昔年的“大楚兴,陈胜王”,赤帝之子斩白蛇起义,再到“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等。以上谶言都有很强的指向性,完全是直白地指向某个人,例如:陈胜,刘邦和司马家……
但青莲教却不是,它对外放出来的真言中并没有一个明确的首脑。只称青莲教中有度化尘世儿女的秘法,凡是皈依青莲教者,往后将返归天界,免受劫难,最虔诚的信徒还将在天界获得永生。
这种“真言”对底层的布衣极具诱惑力,且据说青莲教自创建到现在已有上百年历史,可以说从燕朝有腐朽迹象之初,它就存在了。
长久以往,青莲教已然长成一座庞然大物,不仅信徒极多,还秩序优良,甚至堪称等级森严。
如今南宫青州来信,黛黎猜测很可能与这青莲教脱不开关系。
按寻常,他州信使前来,就算不是秦邵宗本人出面接见,也得派个高阶武将前去。
“他长途跋涉前来,想来颇为疲惫,你领他去休息,信件带回给我。”秦邵宗说。意思是不仅不亲自接见,连派心腹与之会面也省了。
卫兵领命。
黛黎多看了他一眼,秦邵宗笑道,“夫人觉得不妥?”
黛黎老实道,“我不大懂这些,给不了您建议。”
很快,卫兵带着信件回来了。
秦邵宗揭开火漆,一目十行,嘴角缓缓勾起,“这个南宫雄倒也不蠢。”
虽然黛黎先前一而再、再而三请求加入他的谋士团,但她一直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她纯粹是找个庇护,让他动不得她而已,并非真想殚精竭虑给他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