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他们一宿未歇,昨日午时才至新郡,未时离开医馆,后面还需准备远行的行囊。”男人突然笑了一声,沉沉的,哪怕在笑,亦透着狂风暴雨来临前的压迫感,“她必定未离开!传令下去,严查郡中大小传舍,重点关注昨日入住的一男一女的二人组旅客。”
白剑屏拱手领命,正要去办事,又被上峰喊住。
秦邵宗转了转玉扳指,“让人在城中把告示贴一贴。我记得新郡的东区鱼龙混杂,多是贫苦人家所居,那等地方最是容易藏身,告示多往那边贴,同时派五队人马敲锣打鼓,务必告知各家不得收留外地人,违者下狱。”
“唯。”
第177章 走入芦花深处藏
“今儿是广贴告示的第四日, 人派出不少,郡中传舍也都搜过了。但奇了怪了,居然一无所获。”白剑屏托腮皱眉。
乔望飞猜测, “难道主母和二公子已离开?”
“但不可能吧,胡豹不是说几个城门均未发现他们的踪迹吗?”莫延云皱眉。
乔望飞低声道:“你们别忘了, 最初我们遇到二公子时,他脸上分明有疤痕道道,后来又没了。他似乎精通易容之术,有没有可能……”
胡豹摇头说, “不可能。君侯此前有特地吩咐过我, 让士卒多加留意那些面容丑陋,但身量与主母相近、尤其一头青丝还乌黑柔顺的女郎。”
脸可以遮掩, 身段可以塞衣物变肥硕,佝偻着腰走路也能将身量变矮。
但头发, 以血气养出来之物,黑亮就是黑亮, 枯黄就是枯黄, 不太容易改变。
堂中一静,几人面面相觑。
莫延云犹豫着说,“那医馆的老翁所见之人,当真是主母和二公子?会不会是他老眼昏花看岔了, 毕竟他都一把年纪了。否则该如何解释, 在告示满天飞,所有传舍皆经过严密排查,且军巡倾巢出动的情况下,依旧未能寻到人。”
白剑屏:“不可能看错!老杏林口中的女郎穿着黑色骑马装,我以我项上首级担保, 绝对和那夜里的主母一模一样。”
秦邵宗拿着一个虎形小笔枕在把玩,一言不发,听他们争论。
“哒。”小笔枕被重重放下。
如同惊木敲响,堂中再次安静。
“夫人必定还在新郡,且等着就是,她藏不了太久。”秦邵宗从堆积如山的拜贴堆里抽出其中一份,“写一份回帖给黄太守,明日我会登门拜访。”
新郡地处豫州,虽说规模不及其他郡城,但它有岷水在家门前淌过,还有一条河道从下方流过。两江无交汇,只形成一个侧倒的“八”字,将新郡夹在其中。
有江河,自然就会有货船。船只来往,交通便利,为它带来了令其他郡县艳羡的经济。
黄世昌作为新郡的府君,纵然有贪色的癖好,不过因着平时还算公正,且极擅见风使舵,倒平平安安地渡过了几次权力更替的风波。
如今方得回帖,黄郡守立马吩咐奴仆扫屋清舍,准备迎尊客。
门户擦亮堂了,一筐又一筐的食材运进庖房,不限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和水里游的。此外,舞姬和伺候的女婢也要精心安排,务必个个貌美如花,让秦太尉看得舒心,最好还能让他开尊口,要几个走。
前面的布置不难,但后面提及女郎,管家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新郡比其他郡繁荣,黄世昌家底丰厚,他好美人,府中足有十来个院子安放他四处采摘的花。
都是花,其中区别却大着呢。
有的开得正盛,很得主人青睐;有的虽颜色依旧,但已被喜新厌旧的主人搁下;也有的曾艳冠小城,却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有残缺,不复当初光鲜。
反正花团锦簇,娇姬美妾满满当当的住了一大片阁院。
管事斟酌问道:“府君,您看明日的宴请,是否要清风苑和落花苑那边的美姬参与?”
他口中的那两座阁院,正是黄世昌安置旧爱所用。美人的花期尚未过,却已不得主人喜欢。
“当然。”黄世昌又从脑中翻出几个出挑的旧爱名字,“让冷玉和肖潼她们上前伺候。”
管家应声。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一宿已逝。当红日堪堪冒出一角,太守府厚重的正门就被敞开到极致。
正门是早早地开了,但将近午时时,方有一队人马从远处不缓不急而来。
府邸的主人早就恭候在侧,待高头大马上的男人翻身下来,黄世昌忙迎上前行礼:“恭迎秦太尉驻跸柴门,寒舍蓬荜生辉啊!”
秦邵宗低头看着这只及自己胸膛高的矮小府君,对方一双细眼眯得很讨巧,像条摇尾巴的狗,“不必多礼,黄府君为新郡父母官,我本该早些来访,奈何公务鞅掌,方拖至今日,还望府君莫怪。”
黄世昌忙道,“秦太尉枉驾之恩,已逾山岳;垂光之临,已耀寒门,今日是仆之三生有幸,又何有‘怪’之一说?”
秦邵宗心里轻啧了声,这黄郡守政绩平平,原来力儿都使在谄媚上。
黄世昌忙将秦邵宗迎入屋,让其坐于堂中上首,自己居于下。至于随行的其他武将,则在下首分列排开。
秦邵宗是饭点前来的,入座以后与黄世昌寒暄半晌,后者见时间差不多了,拍手让人上酒菜。
郡守府,落花苑。
黛黎坐在屋里,看着肖潼对镜贴花黄,做着最后的准备。
肖潼从铜镜里看黛黎:“青禾,管事说今日府中来了尊客,还是长安那边的贵人。祝我好运吧,兴许今日过后,我就能离开郡守府,随尊客去长安了。”
铜镜里的女人生了一张轮廓极美的脸,只是左脸有一道增生老疤,从眼尾拉至下颌处,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这种面有残缺的舞姬,肖潼见得不算少。郡守夫人生前善妒,并非没寻过舞姬出气,府中有好几个被划花了脸的倒霉蛋,就是被女主人嚯嚯过。
黄府君大抵有些愧意,因此设了院子将她们养起来,全当养多几只阿猫阿狗。
不过……
这个前几日住进落花苑的青禾面生得很,瞧着像新来的。但府君夫人过世已有两年,她记得毁容的舞姬里,好像未有叫这名的。
“祝你如愿。”铜镜里的“青禾”说。
肖潼勾了勾红唇,收回目光,“承你吉言。”
管她为何呢,府中的美姬多得很,今日进几个哪家官吏商贾送来的,明日进几个黄府君自个寻的,后日又送一两个出去。这来来去去的,有时连这边的小管事都记不住人。
整理好装扮,肖潼施施然离开阁院。
黛黎看着她的背影,缓缓呼出一口气,平复着方才骤然加速的心跳。
她会藏在大户人家的姬妾里,其实是过去给她的灵感。当初新到异世,她就是混迹在南康郡蒋府的后院里。
她发觉只要姬妾的数量足够多,又或是姬妾间有很大的代沟或隔阂,就有空子可钻。
不过如今,肖潼好像有点怀疑了。
也怪她最初来得匆忙,是直接翻墙进来的,准备不多,不慎走错了院子。本来想去据说安置毁容女郎的平秋苑,结果来了这儿,又恰好询问和一些小请求,最后干脆顺水推舟落了脚。
“应该没关系吧……”黛黎安慰完自己,思绪飘到同样潜入府里的儿子身上。
也不知州州现在如何了。
杂役,在院子里到处拔拔草,应该,也没事吧。
肖潼这一去,将近未时末方归。人去的时候精神抖擞、豪情满怀,回来之时跟风吹日晒地里黄的小白菜似的,再无一身精神气。
“一个个都什么人。”肖潼不住抱怨,“上首那贵人看不上我们就罢了,但他一个部下分明与我相谈甚欢,还喂我饮酒,多番盛赞我貌美,我也见他意动非常,怎就功败垂成呢?”
黛黎先前知晓今日有贵客,但来者究竟是何人,未听管事和其他美姬说起。如今听了肖潼形容,她心里打了个突,“来宾是否都是些牛高马大的男人?”
肖潼先说是,又说黄府君称呼上首的贵人为太尉,“那可是太尉啊!天子年幼,朝中一切还不是要依着太尉?”
黛黎抿了抿唇。
今日的贵客果然是秦长庚。
“他们离开了吗?”黛黎问。
肖潼颔首说,“自然。今日黄府君只设了午宴,未有晚宴。”
酒足饭饱,宾客兴尽而归。
被黄世昌送出正门后,秦邵宗骑着赤蛟回程,缰绳拉得很松,让马儿慢慢地走着。
他身后一众武将在讨论着方才。
“这新郡规模不算大,没想到还颇为富庶,这黄府君有些家底啊!”
“归根到底还是此地交通便利,四通八达,水路和陆路都能行得通,这可不就多商贾经过嘛。南来北往,都来看一看。”
“嘿,你还别说,方才那厅里的美人真多,温婉的,火辣的,清冷的,娇俏的,简直是肥环燕瘦皆有之,看得我眼花缭乱。啧,这黄世昌是个会享福的,这般多的美人,他记得过来么?没准都不上号。”
秦邵宗突然勒停马匹。
刹马力道有些大,且突然,他□□的赤蛟停下后,有些不悦地打了个响鼻,又原地跺了两下。
“君侯?”白剑屏等人也随之勒马。
“你方才说什么?”秦邵宗侧眸看向莫延云。
莫延云怔住,那道过于锋利和冷沉的目光叫他大脑宕机了片刻,结巴道:“什、什么?”
又记起方才,莫延云小声道:“我说那厅里的美人多……”
秦邵宗:“不是这句。”
莫延云绞尽脑汁回忆,试探道:“这黄世昌是个会享福的……”
秦邵宗却不再言语,拿着缰绳的长指迅速点着皮质的绳索。
他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当初在南康郡蒋府时,她化名“逢春”和“菘蓝”,藏在后院里,可谓是游鱼一样的灵活。
如今郡中传舍搜遍,城门戒严,东区派人筛了又筛,依旧没那狐狸的影子。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她会不会又故技重施?
乔望飞反应过来,“君侯,您是怀疑主母藏在黄府之内?”
秦邵宗:“她不一定在黄世昌那儿,也可能藏在郡中旁的大户人家之中。莫要打草惊蛇,先派人暗中查一查郡里的大户豢养姬妾之数。”
这道命令下去以后,当天的日落前,秦邵宗就拿到了一份资料。
桑皮纸上列了新郡一众有头有脸的人家,信息很详尽,家中有何人,是否高堂尚在尚未分家,府内家丁几何,女婢几何,女眷几何,都一一标明了数字。
秦邵宗执起狼毫,将家中女婢百数以下的全部划掉。而这一排除,纸上剩下寥寥数家,一个巴掌完全数得过来。
男人放在案上的长指轻点着,又根据各家的情况,再划掉两家大户。
那些没分家的、几个兄弟还同住的,乍一看府中女眷多,但分摊到各房,其实也就那样。
郡守黄世昌的黄家,被秦邵宗重点圈了出来。
黄世昌此人双亲已逝,一母同胞的唯有两个妹妹,皆嫁去了外地。黄家旁系倒还在新郡,只不过并不与他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