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入内,他已换了身衣裳,衣着整齐, 不似要安寝的模样, “我有些事想问您。”
传舍的厢房鲜少有内外间之分,室内唯有一榻一案和几张胡椅罢了, 甚是简朴。黛黎走到案旁给儿子倒了杯水,笑问他, “你昨晚都一晚没睡了,怎么不先去休息?”
秦宴州摇头说不累。
黛黎:“好吧, 那到底是什么事让你不问清楚睡不着?”
“妈妈, 先前您未告诉我答案,如今我们已离开武安侯,您能否告诉我您想离开的理由?”秦宴州定定地看着她。
那时被告知要离开,除了懵, 他更多的是疑惑, 不懂母亲的选择。后来他去寻了念夏,从对方口中问出了些话,原是两个贵妇在宫宴上嚼舌根子。
可最初他以为父亲有新欢,母亲的反应并不像忧心那方面……
百思不得其解,秦宴州索性来问缘由。他有预感, 这次他能得到答案。
黛黎怔住,未料到他因此而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脸上几乎寻不出青涩婴儿肥的高大青年,某些话到底咽了回去。
“坐吧。”黛黎垂眸。
秦宴州入座。
黛黎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娓娓道来,“事情还得从那次你任斥候,领兵去探徐州军踪迹说起。那时你久未归,我便想去找秦长庚问个消息,结果才走到门口,便听他们在议事。后来更是有士兵汇报,说州州你以二十人不到的兵力烧了徐州军的粮仓……”
黛黎用支着额头,浓密的眼睫下压,更显出几分倦色,“你立了大功,妈妈很高兴,也很为你骄傲,还感慨我儿子不管在哪个时代都一样优秀。可我还没高兴多久,就听见厅堂内的两位先生说话。”
仿佛还记得当时,黛黎紧紧抿了下唇,而后才道:“毫不夸张,我听后只觉寒从心起,我的两条手臂、乃至背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瘆得慌。”
秦宴州不由往前倾,“当时谁说话,他们说什么了?”
“你的老师纳兰,和祈年的老师崔先生。”黛黎说。
“他们,说了什么?”秦宴州皱眉。
那两位都是北地的核心人物,听闻已跟随武安侯有十几二十年。
老师更与母亲交好,他实在想不出他们会说什么过分的话,令母亲色变。更别说当时众将皆在,他们没理由……
黛黎缓缓抬眼,“纳兰夸你,崔先生夸祈年,和打擂台似的,各不相让。而赞过你或者祈年的幕僚,鲜少再盛赞另一方。州州,你应该能看得出来,秦长庚问鼎不过是迟早的事,到时偌大的新王朝亦需要一个继承人。这个储君到底是谁?是你、还是祈年……”
“妈妈,我从未想过那些。”秦宴州惊愕。
黛黎低声道:“我知道你没想过。但你不想,总有人会想,你的老师会,你老师的挚友会,和你情同手足的同袍们亦会。当你彻底代表他们的利益的时候,你本人的想法,很多时候就不重要了。”
秦宴州僵住。
黛黎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现在的秦长庚的确待你我很好,但人心永远难以控制。我不知道十年、二十年以后,他是否依旧如初,而且……纳兰站队一事,我不信他一点都没察觉,但他从未对我说过。我害怕啊,怕他把你当磨刀石给祈年用,害怕我的孩子最后死在腥风血雨的权力斗争里。”
这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每每轻轻碰一下就扎得她坐立难安。
那么大的事,事及将来不少人的命运,秦长庚为什么不和她说?
是觉得她是女郎,因此没必要;还是不想她干预,所以干脆不提;亦或是,他从始至终都不信任她?
夜已深,传舍不算奢华,屋中唯有一盏灯,光线不算明亮。
黛黎看着儿子被光影清晰划分的脸,酸涩的眼眶里有了水光,“对不起,妈妈擅自做了决定,我知道比起现在东躲西藏的生活,你肯定更喜欢之前,也明白这有违你的抱负。但我真的……”
她眼中的泪终是落了下来,黛黎哽咽道:“上次我不知道那辆校车会出事,没能阻止;但这次我预感到了,真的没办法置之不理。”
一条手帕递了过来。
“妈妈,其实现在比一开始好多了。我还在青莲教那会儿、还在范府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能脱离那个教派,还能和您相遇。”秦宴州浅浅一笑,“老师曾说,如果最后事与愿违,请相信上天一定另有安排。”
黛黎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又不是在看他。她眼前浮现出一副光怪陆离的画面。
背着小书包、脖子上挂着卡通水壶的小男孩对她挥挥手,而后转身,背对着夕阳逐渐走远。
与此同时,身形颀长的青年迎着夕阳走来,一大一小相互交错而过。那道小小的身影越走越远,青年越走越近,最后来到她面前。
他比她高大,比她强壮,生机勃勃,像一颗可以背靠乘凉的大树。
黛黎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金乌爬出地平线,扑腾了两下翅膀,慢慢飞高,被日光唤醒的新郡热闹非凡。郡比县高一级,新郡哪怕作为豫州规模较小的郡,也有十来万人口。
兴隆传舍坐落于闹市边缘,周围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听说了吗?郡里来了上面的贵人。”
“哪能没听说,四个城门都封……不对,也不能说封闭,该说严查,也不知道在寻什么?难不成前日岷江的水匪偷偷进了新郡?”
“不知晓呢。不过城中多了许多兵长总归是好事,前些儿赵叔不是说家中失窃吗?这回那些宵小必定如缩头王八,不敢妄动。”
……
秦宴州站在敞开的窗户旁,呆呆地听着下面路人的闲言碎语,几息后突然脸色剧变。
把洗漱用的巾帕往盆里一扔,他快步走到房门前,把门一拉就往外走。
门外的光线更亮堂了,天光大盛,早已不是昨日他和黛黎约定好要启程的清晨。
秦宴州起晚了。
他之前一天一夜没睡,又干了不少力气活,加上昨夜黛黎坦诚以后,他想着将来,就算身体疲惫亦未能立马入睡。
于是这一睡,就不慎睡过头了。
“妈妈。”秦宴州在隔壁敲门。
敲了好一会儿,门才开,门后的黛黎睡眼蒙眬,乌发散乱,显然也是刚醒。
“妈妈,现在巳正了。”秦宴州说。
就这么一句,直接将黛黎剩余的睡意全部惊飞。
巳正,早上十点!
“遭了,起晚了。”黛黎头疼道。
她昨夜情绪大起大落,哭过一场后非常疲惫,加上前夜大半宿没合眼,因此才睡到现在。若非被儿子叫醒,黛黎还能再睡一个多时辰才起。
“巳正就巳正吧,迟一点不要紧,我们现在出城也还来得及。”黛黎很快镇定道。
然而话刚落,她却见儿子摇了摇头。
“妈妈,我听闻今早新郡的几处城门都戒严了。”秦宴州看着母亲忽地苍白的脸,轻声道,“武安侯的人马好像找过来了。”
脑中似乎有什么炸开,黛黎头晕目眩,伸手扶住房门才堪堪站稳,“你确定真是他的人?”
秦宴州实话实说不确定,见黛黎神情恍惚,遂道:“妈妈,我去探虚实,很快回来。”
还未迈开步子,他的手臂就被抓住。
“州州,你别去!北地的士卒认得你的不在少数,万一真是秦长庚的人马,你一出去说不准要被发现。”黛黎不放心。
秦宴州解释道:“昨日我见有几个小童在传舍后门玩耍,他们多半是佣工或这附近的孩子。妈妈,我不走远,只寻他们帮我探个究竟,很快回来。”
黛黎这才松手。
儿子离开后,黛黎惴惴不安。
难道白剑屏成功和江上部队汇合,告知众人她“叛逃”一事?
可也不对,若真是如此,他怎么能确认她和州州在新郡,而非翻山越岭去了别的地方?亦或有人接应,干脆改道回乌玟。毕竟当时她若是走官道回乌玟,他也不知道啊!
直接让城门戒严这种大手笔,很像某个人的风格。
但怎么会,那么快?
……
发愣的时间过得尤为迅速,仿佛只是黛黎一眨眼,方才离去的人就回来了。
“妈妈,有个坏消息。”
秦宴州面色复杂,“那孩童说看守城门的士卒不下二十之数。而新郡有四个城门,光是守门便将近百人,这已超出了行水路的士卒总数。且城中来往的军巡多了许多,清一色的黑甲……”
饶是有心理准备,黛黎还是不住眼前一黑。
不止百人,黑甲,玄骁骑。
秦长庚可能亲自来了。
黛黎喃喃道,“完了,他要找到我们了……”
“新郡那么大,远非小县可比,我们昨日入住传舍用的也不是我们自己的传,他不会知晓的。”秦宴州安慰说。
黛黎眉头紧皱,没有他那么乐观。
她不是第一回 逃跑,有过之前的两次经历,她深知秦长庚此人不仅极其敏锐,还非常细心。
更重要的是,他大权在握,有能力调动军队,城中所有传舍、商铺和居民住宅都会无条件配合他搜查。
她和州州入住传舍虽用的是假传,但入住时间做不了假。只要秦长庚派人去传舍查昨日入住的旅客,再专门筛一筛像她和州州这种一男一女结伴而行的,绝对能迅速锁定目标。
黛黎先给儿子解释了番,而后说:“州州,门口那几个小孩与你已有几分熟悉,不如再收买他们一回,让他们帮忙盯一盯门口。如果今日有兵卒来传舍问话,让他们把一束野花放在后巷口。”
秦宴州点头说好,“妈妈,如果这传舍不能住,要不今夜我们宿在东区如何?东区是底层布衣聚集地,许他们些银钱,再寻些理由,借住应该不成问题。”
黛黎揉了揉眉心,没告诉儿子她第一次就是在这种城中村被抓回去的,只委婉道:“东区也待不长久,只要他们广贴告示,再附上重金悬赏,底层布衣一定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秦宴州抿了抿唇。
“不过凑合一俩宿问题应该不大,州州,我有个想法,不如我们去打听一下这新郡里的大户人家……”
新郡。
“君侯,有发现!”
白剑屏快步回来,神情亢奋,“西街医馆里的老杏林见过主母和二公子,他们果真去过医馆。”
秦邵宗闻言,眉间的折痕终是浅了些。
前夜“水匪”来势汹汹袭船,人数远多于北地士卒。据白剑屏所言,秦二当时有提刀上阵。
夜里的厮杀,船还不稳,敌众我寡,负伤的几率肯定远高于平时。而以她对儿子的看重,一旦脱困,她必定先把人带去医馆疗伤。
因此他今日重回新郡后,马不停蹄地派人前往郡中各医馆。
这一查,还真查出线索。
这是好消息,证明他先前的设想没错,她的确在新郡!
“那老杏林昨日何时接诊他们?”秦邵宗问。
白剑屏:“午时接诊。二公子肩上和背上各有一道刀伤,待处理完已是未时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