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曦与皎皎黏人的很,这才养了半个多月,两只就认了般般为主,要一整日见不到她,想必会不得安生。
“没准姑妹见了,心情好了便跟着我们一同回咸阳呢。”般般振振有词,叫人抬竹子、新鲜的竹笋、鲜奶、蒸饼等,这些都是两小只的口粮。
“我看是认你当娘了。”嬴政在旁边瞧着。
“那你便是爹。”她跟着去检查两小只的口粮,随手将玄曦塞到他的怀里。
他连忙抱好,黑白配色的幼崽爪子很长,肉垫宽大厚重,它攀附在嬴政的怀里,两只前爪不断扒拉着,似乎想要坐到他的肩膀上去。
嬴政嗅到一股淡淡的竹子清香,它竟然舔了一下他的下巴。
他当即僵住身子,从秦驹手里夺来帕子擦下巴。
依秦驹来看,自家王上多少是有点洁癖在身上,他的脸,恐怕除了杀敌的血,也只有王后亲昵的对待过了。
检查妥当,好生坐上马车。
一行人整装出发。
雍地距离咸阳并不算遥远,否则嬴政也不能同意让姬长月去。
车上,嬴政仍在看书简,般般一把扯走丢到一边,“今日不是休沐吗?我不许你看了,表兄一月也不过歇一日罢了。”
嬴政无奈,看了一眼被丢到软榻上的书简,转而将人搂进自己的怀里,“那你想如何?”
“表兄与我说说你幼时的故事吧,从前问你你总也不肯说,如今你已是秦王,总能说了吧。”般般依偎在他怀里,好奇的扯着他的衣袖。
嬴政唇角的笑意稍收,蹙眉细想了几瞬,倒真的拣出几件事能说,“你想听我幼年如何倒霉?”
“才不是,功成名就后忆往昔不是常见的嘛。”她推着他的手臂,“你说嘛。”
“好吧。”
“我出生时,秦赵关系紧张,昭襄王频频出兵伐赵,父王处境紧张,为了保证我与母后的安全,我自出生后隐去了嬴姓,以氏为姓。”
嬴姓赵氏,以氏为姓,那便是赵政了。
“原来我记得没错,那时大家叫你赵政。”便是因为如此,般般从未想过表兄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原本叫赵政倒也没什么。”嬴政眉间染上几分淡然,暂时闭口不谈这个名字。
“后来,赵人在战场上损伤惨重,赵王欲杀父王泄愤,父王在门客吕不韦的照顾之下逃离赵国,因着带上我们母子目标太大,也不易出城,最终将我与母后遗弃在邯郸。”
“为什么一开始不回姬家呢?”当时的情状如何危险,般般只听也能脑补的出来,可她记得,表兄与姑妹是隔了足足有快两年才回的姬家。
嬴政笑着摸摸表妹的头发,认真道,“那时,我与母后也没想过父王再也没有回来,我们一直在等他到咸阳后派人接我们。”况且赵国追兵凶悍,姬长月不愿连累母家,吕不韦与庄襄王给她留的也有钱,那些钱原本足以支撑母子俩数年的开支。
“说来也着实可乐,当时母后带我隔两天便换个居所,起初我不大适应,只要出了门就找不到回去的路。”
“那你还要出门。”般般戳戳他的脸。
嬴政似真似假的俯下脸庞,“你心疼那两只貔貅,怕它们关的久了身子出问题,怎地不心疼我?”
“我心疼呀,心疼呀。”般般改口,亲亲他的嘴角,“人家说错话了,你可不要记在心里。”
他摇摇头,如何不知晓表妹与他说话时向来不爱动脑子思考,有什么说什么,一刻也忍不了。
“母后姿容艳绝邯郸,如何遮掩,也总有被看出来的一天。”嬴政提起这段过往,仿佛已经释然,但在表妹看不到的角度,眼眸分明还在下雪,灰白阴冷的雪花挤沉,语气却清浅的带着笑意,“过分美貌的人,没有靠山亦或者自保的能力,不会有好下场。”
般般微微怔愣,敏锐听出表兄语气里夹杂着的细微的不对,但仔细瞧去,他神色如常,仿佛在说已经逝去翻篇的往事。
“回姬家有个契机,父王与吕不韦留下的钱被盗了,母后为了保护我不敢反抗,更不敢报官。”
“前有强盗后有追兵,我们躲在无人会探查的茅厕,我还记得她身上与发间的汗味,无光的浓夜,赵兵高举的火把几乎能将夜色照亮。”
“这得有多少人、多少火把啊。”般般皱起眉头,说起来,她也有些印象,那时候每隔几天就会有官兵敲门,说要查失踪人员。
正是因着姬家在邯郸家大业大,那些赵兵并不敢直接闯进来,只是反复的问有没有陌生人来。
想来,他们也是在怀疑姬长月是否带着儿子回娘家了。
“母后不光擅歌擅舞,更有一双巧手,她会织布、缝补,精于女红,依赖这项手艺赚钱度日过一段时日。”
说到这里,般般基本已经知晓后面发生了什么,她依偎在朱氏的怀里听过几句,说是邯郸人知晓姬长月的身份后,没有人肯与她做生意,甚至有人频频报关汇报她的位置。
母子俩吃不饱、穿不暖,狼狈过活,实在忍受不了,可怜的选了一个街道无人的雨夜敲开了姬家的大门。
有些时候说一些伤痛的过往,结痂过的伤口被重新撕开,会生出一股隐蔽的痛快,“那时赵政是我的名字,也是一个耻辱的符号。”
赵政这个名字本身并没有什么,那时候的嬴政还不憎恨赵国。
“四岁那年,自街上路过,不知晓是谁喊了一句秦贼孽种,让我滚回秦国,说我是秦人的野种。”
抽泣声从怀里传来,嬴政回神,好笑道,“不是你要听吗,怎么哭了?”
“是不是李歇叫人传的?当年就该杀了他泄愤。”般般眼睛红彤彤,“这些故事一点也不有趣。”难怪表兄一直不肯说。
不过如今他语气平平的说出来,想必是已经不在意了。
“不是李歇,他才多大。”嬴政为她擦眼泪,“会这样想的是赵国人,并不奇怪。”
“当年表兄登位,华阳太后让人传你是吕不韦的孩子,你当时不愤怒是因为这些话你在赵国都听过了吗?”般般惴惴然,想起这些,深深地后悔当时为何没有好好的陪伴他。
见他不生气,她愤怒之余也没有过多计较。
“想要动摇我登位的正统性,唯有从血脉上挑刺,我确实一早就想过那些。”嬴政厌恶吕不韦,不仅仅是因为如今他摄政,更因为从幼年开始听了无数次,说他是吕商人的私生子。
因此,无论吕不韦有独到的能耐与才华,他都对他欣赏不来。
他是庄襄王的亲生子嗣,嬴政深信不疑,因为当时姬长月听见这些传闻崩溃愤怒,甚至想以死明志。
她虽然对嬴政很是严厉,给予了厚望,日夜不停的督促他上进,很多时候教训他说话不中听,但她对儿子的爱不比任何人少。
类如,嬴政幼时曾羡慕过表妹拥有朱氏这样温柔的母亲,却从未想过换个母亲。
“楚系太讨厌了,要等到何种时候才能收拾他们呢,距离表兄亲政还有一年多呢。”秦国男子加冠要二十岁才行,庄襄王薨世时,嘱咐王太后与吕不韦一同摄政,等年轻的秦王二十岁加冠后方可正式亲政。
般般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再有三个月表兄便十九岁了。
蒙骜临死前说,相邦会阻挠推迟秦王加冠,般般不知道历史上始皇究竟是几岁加冠的。
想想就想叹气。
“不远了。”嬴政想起吕不韦近日的异动,微微扬唇,揽着妻子,“何不闭眼休息会儿,今日起身甚早,你也不困?”都不像她了。
般般听话的靠在他怀里,“表兄。”
“嗯?”嬴政的眼睛已经开始去寻被妻子丢到一边的书简。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以后我们再也不吃苦了,我、你还有姑妹幸福快乐的生活。”
“好。”嬴政莞尔,亲了亲她的额头,“睡吧。”
般般靠在表兄身上,睡得很安心,没一会儿便睡沉了。
不知过了多久缓缓被叫醒,迷糊中听见他说到雍地了,她赶紧起身揉揉眼睛,车帘已被收起束上,漆黑的宫门映入眼帘。
宫门边立着的侍卫瞧见王驾,连滚带爬过来跪拜:“王上!王上!”
嬴政亦是坐马车坐的浑身不舒坦,轻轻摇晃肩膀,回身看了一眼般般,她抱着两只貔貅幼崽,收拾好了一起过来。
“王后…下臣不知王上与王后驾临,已派人通传太后了。”
嬴政微微蹙眉,目光从这颤颤发抖的侍从身上滑过,“何必通传,寡人直接进去便是。”
说罢,他带着般般直接进去了。
那侍从神情惶恐,匆忙起身踱步跟随,“王上,王上,太后娘娘不知是否在歇晌,近来她颇为困倦。”
嬴政骤然停下脚步,侧过头盯着这侍从,“还未到正午,母后此刻歇晌?”
侍从嗫嚅,“这……是太后昨夜叫来了伶人饮酒赏乐,歇的晚了。”
前言不搭后语的,般般不耐烦,“到底是不曾起身,还是歇晌啊?你到底在慌什么?大王与我来探望王后,与这些也不妨碍,多等会儿便是了。”
“没、没有。”侍从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语气从容了许多,“是还不曾起身,下臣没有劝太后早些歇息保全身子,因而畏惧王上与王后责罚,这才不敢说实话。”
姬长月要做什么,的确是不是下人劝得住的。
两只熊猫幼崽嗅到陌生人的气味,一股脑的往般般的胳膊下钻,“那去准备些吃的吧,我与大王一早出发来雍地,还没用午膳,不必着急喊母后起身,我们等些时候便是了。”
侍从忙垂下头,“诺。”
嬴政目视侍从远去,目光平静,待人走后他轻轻放开了般般的手腕,“抱着它们手酸,你去歇息吧。”
“嗯?”般般疑惑,“表兄不歇息嘛?”
“我还有要事请教母后,待会儿便来。”他摸摸她的脸颊,“去吧。”
“好。”般般顺从点头,“我让他们做表兄爱吃的菜色,你快些来。”
嬴政余光瞥静候在身侧的雍宫宫奴们,手掌静静地握上腰间的秦王剑柄,犀利赫然的龙头恰好半垂于他掌心,仿若唯独臣服于他。
末了,他迈开脚步,朝内走去。
宫奴微惊,互相对视,跟在他身后。
“滚。”
前方的秦王并未回头,这声音也淡淡的,并不加重语调,仿佛无足轻重的一个音节,却慑的那些宫奴不敢近身,噗通的一声纷纷跪在原地。
秦王虽然没有亲政,可他抽剑斩杀无数作乱之人,甚至亲自砍下了刘喜的头,这事情早都传遍了秦国上下,没人不畏惧。
雍宫并不大,本就是君主巡视秦国建造的别宫,用以暂时歇脚,它是典型的秦式建筑,宏达高耸,长廊众多,竹帘遍布。
假山溪流汩汩流动,周遭静悄悄的。
嬴政一路畅通,来到主殿,高耸的宫门紧闭,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用力推开殿门,“阿母。”
“王上。”
倏然地,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孔出现在了门后,嬴政脸上端起的笑意就此顿住。
“嫪毐?”他越过他打算进去。
嫪毐直挺挺的跪下,“王上,太后醉酒,恐不能面王。”
“我与太后乃是亲母子,有何不能见的。”再狼狈的一面,他都见过,区区醉酒。
“王上,王上,这是太后的意思。”嫪毐起身踱步追着,语态急促,“实在不是小人不想让王上见太后,还请王上不要为难小人。”
嬴政听了这话,当即滞住呼吸,已是不悦之至,目光含剑带刀,“若非你是太后的贴身寺人,这话够你死一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