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
百年?
“既然你来自后世,起初却对秦赵韩魏等诸侯国知之甚少,你来自一个已经完成大一统的朝代,是么?”
他骤然屏住呼吸,“是,秦吗?”
般般眨动发酸的眼睛,表兄脸上的紧绷与期许,她怎会看不懂,“表兄,不曾怀疑我是骗你的么?”
“那你是骗我的么?”他立即反问。
她分明什么都不曾说,他却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难道这便是为帝者的心智?
她十分气馁、沮丧,“我若是真的想骗你,想必也骗不过去。”
“对,我的确来自已经大一统的时代,却并非秦。”般般小声说道,她几乎刚说完便感知到了表兄骇然的视线,“它叫做华夏。”
嬴政握着她的手失神放开少许,胸腹剧烈起伏,脸色一阵漆黑一阵铁青,“那,大秦……”
般般连忙道,“表兄很厉害,兼并了六国完成了大一统,表兄是最厉害的君王,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你!”
嬴政熄灭的眸子瞬间重新点亮,不过一瞬,他反应了过来,“再度分裂了?”
刹那间,他记起两年前在踏雪轩梦见昭襄王嬴稷的那一幕。
他的话仿佛重新回响在了嬴政的耳畔:
‘……你若想将这些不同的石块碾碎,重新整平,便不能一蹴而就,这是一个漫长而又困难的过程,在你整平碎石的过程中,随时有不甘心被碾碎的石块要重新聚集起来,稍有不慎等待你的便是覆灭。’
‘你不能只着眼于当下,你更要确保你的子嗣不仅能承袭你的王位,更要连同你的志向、你的政策一同承袭!’
‘否则,即便侥幸完成统一,你亲手铺就的石块也会再次破碎!’
嬴政的瞳孔微微颤动,他握紧了表妹的手腕,语态凝滞,“是谁?”
表妹在他的注视之下,面露犹豫,到底还是说了,“是你的儿子胡亥,他与表兄的贴身寺人赵高矫诏篡位,还有一位大臣,仿佛是你的丞相,但我只记得吕不韦,不记得他叫什么、是谁了。他们三人联合作乱,以至于大秦二世而亡。”
“二世而亡?”
嬴政不可置信的喃喃,竟然大笑出声,“二世而亡?”
他放下表妹起身,“二世而亡啊!!”扬天看着顶空,愤怒自眼角流出,他攥紧了拳头,小臂颤动,隐隐有鲜血自指缝溢出。
般般忙下床捧起他的手,“表兄!”
“另一个呢?”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炬。
般般稍一愣,立即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公子扶苏,仿佛是因为过于仁善心软,被表兄打发去修长城了,还叫蒙恬带了三十万大兵随行,但胡亥矫诏篡位,骗他说你让他自裁。”
嬴政这下不仅仅是嘴角抽搐,连同眼尾都气的颤抖不休,“他就自裁了?”打回去啊!打回去会吗!有兵在手为何不打!
“……”般般化身鹌鹑,也不敢说别的,“我有许多都不记得了,学得也很少,帮不上表兄。”
嬴政在内室反复踱步,直到夜色彻底黑浓,才勉强恢复平静。
扶着表妹起身,将她重新安置回床榻上,他揉了揉她的手腕,“方才可是吓到你了?”
“我……”般般仓惶,被表兄抱进怀里才感觉安心。
“你说的这些,不在我的预料之外。”嬴政目光虚浮,喃喃了这么一句,不过他很快就回神了,“就算你不说,我亦会提防。”
昭襄王嬴稷入梦是一记警钟,他很早便在防备朝臣,尤其是吕不韦,不过既然表妹说的丞相不是他,他也不意外,定然是他亲政之后贬黜了吕不韦,重新扶持上来的新丞相了。
“你说的已经够多了。”他猜出表妹上辈子身死恐怕年岁也不大,两人自幼相处她就像是个孩童,若她已然成年,做戏的本领又没那么好,早就露馅了。
“既然知晓前路,防范于未然便是。”嬴政安抚她。
般般欲言又止,“那你还想要扶苏吗?”
嬴政又并非表妹记忆中的那个陌生的嬴政,可以说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嬴政了,他对表妹口中说的两个孩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谈何‘还想要’?
“我这前半生颠沛流离,吃尽苦头,千辛万苦回到秦国,若我是扶苏真不知道该怎么输。”嬴政无不讽刺,他连蒙恬都给他了,是什么意思不清楚么,“自裁?没有魄力、没有能力,懦弱无能,不适合为君为王。”
不过他知晓表妹为何这么问,她懂得不多,心里只有他而已。
“这一辈子,我只守着表妹也就是了,来日我们诞下子嗣,我定会好好教他。”
般般搂着表兄的脖颈,用力点点头。
仿佛方才的紧绷烟消云散,他陪着她入眠,忽然问,“你从前成亲了么?”
般般刚要说没有,忽的想起表兄有许多孩子,她嘴硬,“成亲了,怎么?我还有好多孩子呢,和夫君恩爱许多年!”
他搂着她腰的手臂蓦然收紧,心知她在撒谎,仍被这句假想激的心绪沉闷,“……那你我扯平了。”
褪去大秦可以改变的未来,他缓慢的想起一个问题,表妹既然自后世而来,那她还会回去吗?她是怎么来的?
他没问,心事重重,紧紧抱着她。
若有朝一日上天将她收走,他还能否活到重见她的那一日。
他同样没问自己是如何死的,只是不由得想起子楚病重时表妹心惊担颤,怕他也身子不好,这样看来他早亡的几率很大。
他从来不信命由天定,寿数有限这一说,但事实摆在眼前让他不得不正眼相看。
即便他能健健康康活到老,也不过百岁罢了。
他重新焦躁起来。
般般却是微愣,不敢相信素日里醋性超大的表兄竟然会说出这句话来,他连牵银帮她揉胸都不许呢,甚至孩子气的与一卷案牍相较高低。
“其实——”好吧,其实没有啦。
嬴政捂住了她的嘴,“呆笨。”
般般鬼使神差的明了表兄知道她撒谎,却不让她解释,或许,是在愧疚?
愧疚他承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却没有做到,虽然那个他也不是他。
“表兄才是呆笨。”她回骂他。
“你要永远在我身边。”
般般看不见表兄的表情,可她的回答从来是唯一的,“当然,我永远不会离开表兄。”
这一夜,般般慢慢沉睡过去,靠在表兄怀里一夜无梦。
嬴政则是彻夜难眠。
吕不韦首先发现异常,往日里朝议,即便这位年轻的秦王政插不上话,也会试着发表意见,今日沉默的反常。
朝议结束,议政殿内。
吕不韦关切询问秦王政是否不曾休息好。
嬴政微怔,似乎很意外吕不韦的关切,失笑的摇头,“相父多虑,不过寡人昨夜的确睡得不好,朝阳公主身子不舒坦,传了侍医,寡人担忧她。”
吕不韦忙道,“原来是朝阳公主患病?王上担忧自然,可要紧?不若臣广招宫外医侍?”
“只是小事,”嬴政笑笑,“现下已经无碍。”
“相父著书如何了?”
吕不韦叹气摇头,“门客众多,有真才实学的实属寥寥无几,”说到这里,他话多,侃侃而谈,“不过昨日倒是认识了一个有趣的人。”
“哦?”
“那人名叫李斯,是个楚国人,他师出荀子,学的乃是法家思想,与我大秦不谋如何,他是个有趣儿的人,改日引荐王上?”
“甚好。”嬴政怎会拒绝。
吕党罢了。
随后两人谈论了一番郑国渠的事情,嬴政亲自监工,多次亲临现场督查,吕不韦道,“王上开官招募修渠,当日报名者多达一百多万,为了缩短工期,他们轮换修渠,夜以继日,短短时间第一期的工程竟已修成了三分之一,饶是楚人的李斯亦被我大秦的凝聚力所撼,由此入秦想要建功立业。”
嬴政心中似笑非笑,便听见吕不韦含着歉意又道,“如此看来,这郑国渠第一期明年夏季前就能竣工渠看到成效,当日是臣妄言,险些误了王上的大事,还望王上恕罪。”
要说吕不韦会做人,能将庄襄王子楚哄得言听计从,该低头低头,该强势强势,他拿捏的一清二楚。
他摆摆手,“相父这般说就是见外了,我们可是一家人,不过相父特意来与寡人道歉,寡人甚愉。”
“今日午膳相父留下,寡人在昭信宫设宴,我们一家单独用膳!”
“这……”吕不韦见秦王政当真不在意了,高兴说,“那臣使人出宫去。”
“这就对了,将相父的夫人都接进来,我们一同欢乐。”
临近午膳时间,踏雪轩内。
嬴政亲自捡起妆奁内的耳饰递给表妹,“表妹安心用膳便是,即便不说话也没什么。”
“我知道了,”般般带上耳坠,“我会控制好不翻他白眼,小事一桩。”
“好看么?”她左右端详铜镜。
“公主殿下天生丽质,寡人挪不开眼。”嬴政夸赞。
般般诡异的瞧了他一眼,“表兄还是不要称呼我为公主了,听起来好像我是你的女儿。”
屋子里的宫奴们闻言,噗嗤笑出声。
嬴政:“……”狠捏了一下表妹的脸,“奉承的话竟也听不得。”
般般冲他撒娇的皱皱鼻子,抬起纤纤玉指,“我好了,你扶我~”
嬴政配合,伏低做小,“诺。”
宫奴们又是一笑,这都是善意的哄笑。
般般脸颊微红,也跟着一同了出声,与表兄牵着手一同出去。
今日般般打扮的格外庄重,这是她第一次私下与朝中重臣一同参加私宴用膳,表兄说了是家宴,她听出表兄意欲高捧吕不韦。
她当然要打扮的隆重些,今日穿的衣裳与嬴政的色系极为相像,朱红色滚边玄色主体,宽腰束出她的细腰。
不过发间只簪戴了一只珍珠翡翠凤簪,脖颈上戴着描金缨络项圈,两支微微摇晃的金耳坠不失气度。
她已经开始上妆了,自己不会化,不过牵银是描妆的好手。
嬴政说的挪不开眼倒不是假话,他见惯了素着脸蛋的表妹,还真被震慑到了,毫不夸张的说,表妹的美貌经过装点,被放大了一倍。
刚上了王驾,他便忍不住亲了表妹。
般般推搡着他,看了看左右,无人敢抬头看王驾上的人在做什么,一个两个都垂着头呢。
她拼命压低了声音,很是重视自己的妆容,“你别把我的口脂都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