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自诩书香世家,柳如柏三岁启蒙,五岁诵诗,虽说越大越平庸,名声还不如早先的柳如玉,但也是正儿八经参加过科考的人,被薛溶月语气如此真诚的一问,脸也一下子涨红了。
他咬紧牙关,简直倍
感耻辱,咬牙切齿道:“这是自然,柳某自幼读书识字,四书五经也熟记于心。”
“既然如此,那柳郎君可知何为小人?”
如此毫不客气的话,柳如柏呼吸不上来了,身子也开始摇摇欲坠了。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薛溶月还有更不客气的话在等着他。
见柳如柏不答,薛溶月也不计较,樱唇缓缓勾起来,明明她在笑,却令柳如柏不禁打了个冷颤,心中浮现出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薛溶月也半分没让他失望:“我看柳郎君定是读不好书,不然为何明知小人是何行径,却还亦步亦趋?”
薛溶月的声音充满了嘲弄:“堂堂八尺男儿,只敢背后嚼舌根,当着我的面方才的一字半句都不敢再吐出来了。依我看,你还不如你堂妹,起码她敢说敢做,我也能赞她一句爱恨分明,倒是你,真是半点可取之处都没有。”
瞧见太后身边的宫人朝她走过来,薛溶月抬步迎了过去。
只是人虽然离开,她口中的话却依旧没有止住的打算,一边说一边走,声音始终能让柳如柏听个清楚:“说起来,柳郎君还是柳家二房长子,德行却也这般有亏,可见果然是你们柳家家风不正,不然怎么会一个个的都如此不堪?”
柳如柏脸色一红一白又一紫最后又是一红,气血不断上涌,只觉喉咙处血腥气不散,他眼前阵阵发黑,在身后小厮的惊呼声中,险些栽倒在地。
此时此刻,他满心都是那句话: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太后身边的宫人福身朝薛溶月浅浅行了个礼,仿佛没有听见薛溶月口中说的话,更没有注意到薛溶月身后死寂的御花园:“太后娘娘请永安县主前往慈宁宫说说话。”
赐婚的圣旨降下,不论薛家如何,薛溶月都无疑成了太后一党的眼中钉,今日进宫,太后娘娘的召见是必然之势,薛溶月没有惊讶,微微一笑,客套两句后,跟着宫人前往慈宁宫去。
在薛溶月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之后,犹如凝固一般的御花园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柳如柏脸色苍白,被小厮扶向凉亭中坐下,不少贵女郎君面面相觑,又不禁暗中感叹,幸好薛家娘子这般犀利之词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不然换做他们也是无力招架的。
一时看向柳家人的目光十分复杂,鄙夷不屑中夹杂着两丝怜悯,当真是又庆幸又心惊胆战。
直到薛溶月离去好久,都没有人再敢提及“薛溶月”这三个字,连薛字都不敢提了。
跟随宫人前往慈宁宫,谁知走在路上,正好瞧见哭着跑出去的柳三娘,她背对着薛溶月而立,身子颤栗,双肩微耸,正在哭着朝坐在她身前的长乐县主说些什么。
虽说隔着一段距离,薛溶月听不到声音,但不用想也知晓定然不是什么好话,柳三娘十有八九是在煽动长乐县主来与她争锋。
净奴显然也想到了此,拉着薛溶月的衣袖走慢了一些,刻意避开在前引路的宫人,压低声音附在薛溶月耳边轻轻说道:“娘子,长乐县主恐怕会生出事端,我们不得不先小心提防着。”
对上长乐县主跃过柳三娘径直看过来的复杂目光,薛溶月脑海中忽然想起在临县时那个梦,在众叛亲离时,在她落入狼狈境地时,唯一对她施以援手的人只有这个曾经相看两厌的长乐县主......
若说起来,她与她之间本也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这么多年的针锋相对若论起来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今日我抢了你想要的胭脂水粉,明日我夺了你要的衣衫首饰报复回来。
薛溶月笑着勾了勾唇,收回目光摇头道:“不会的,不用担心。”
净奴一愣,诧异地看着薛溶月,但细细想了一下,好似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依据。
略显燥热的微风拂过插在少女云鬓上的步摇,长乐县主收回目光,复又看向身前哭哭啼啼的柳三娘,淡声问道:“你想我怎么帮你教训薛溶月?”
若是柳三娘抬头瞧一眼,便会发觉出长乐县主神色毫无动容,或许就不会再继续说下去了,只可惜此时的她抹着眼泪,一心想要长乐县主替她找回颜面,哪里顾得上这些。
轻咬着下唇,柳三娘哽咽着试探道:“若是能让薛溶月也丢丢人就好了,今日可是宫中盛宴,若是出了丑,看她还如何张狂......”
长乐县主笑了起来,可笑意却不达眼底:“不如我派人将她的衣裙扯坏,让她在大殿上衣衫不整?”
柳三娘心中一喜,又听长乐县主继续说道:“或是在她酒水中下药,找个男子羞辱她,让她名节尽失?”
“还是县主聪慧!十个我也不及县主您......”闻言,柳三娘想想就觉得痛快,眼泪珠子立马不掉了,难掩雀跃地抬起头,却撞上长乐县主面无表情的神色。
她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出不对,眼底的雀跃僵住,在长乐县主冷淡的目光中,嘴唇嗫嚅半晌,也只胆怯地挤出来了两个字:“县主......”
长乐县主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她,随即轻嗤一声:“从前是我小看你了。你也过于自谦了,哪里是你不及我,明明是十个我也不及你狠毒,我原以为......”
“你兄长恶事做尽,我虽厌恶,可到底想着你是无辜的,从来不曾因此疏远过你,却不想你也......你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明明是你柳家咎由自取,可你不恨作恶多端的兄长,也不恨溺爱偏袒他的父母,却偏偏恨上了薛溶月。”
“若论起来,自薛柳两家开始商议定亲后,她即便不待见柳家长辈,可又何曾有哪点对不起你?倒是你,先是在她面前卖乖恭维,又在我面前贬低唾弃,首鼠两端。”
“我以为你是胆小,担心与薛溶月亲近之后,会被我不喜才会如此行事,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你本性使然,柳三娘,你可曾想过,你除了是柳家人,也是活在这世上的女子。”
说完后,长乐县主难掩失望,不再看柳三娘僵硬住的神色,擦着她的肩膀远去:“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你与我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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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晚安大家,明天见~[撒花]
第90章 如释重负
天子一派与太后一党剑拔弩张,争斗也越发激烈残酷起来,虽不知太后为何将秦津视为眼中钉,但赐婚的圣旨降下后,太后看她自然也不会顺眼到哪里去。
一路上,薛溶月想过各种会被太后刁难的方式,但想着有御安长公主和皇后娘娘在,场面应当不会过于难堪。
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经由宫人通传过后,她会在宫殿上看到这样一张脸。
一张已经在脑海中渐渐模糊,几乎快要忘却的脸,但在目光扫过时,记忆就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哗啦”一声涌来,无情的将薛溶月淹没。
“这孩子,只顾着向我们请安,却忘了这位夫人是谁了吗?”
门窗敞开,明亮的日色跃过重檐金瓦洒落进来,金碧辉煌的慈宁宫内,几缕淡淡的青烟从青铜兽尊的熏炉中升起,夜明珠、官窑瓷器、碧玉如意、雕刻着龙凤呈祥的朱红殿柱,无一不再彰显着太后的尊容,诉说着天家的富贵。
太后一身锦衣华服高居大殿之上,雪白的华发梳起,以金玉的珠宝点缀,脸上虽有皱纹,却不见颓态,更显精神奕奕。她手指向下首一位陌生又熟悉的夫人,含笑的声音响彻整个宫殿。
目光紧紧盯着那位夫人,震惊过后更为汹涌的情绪涌上心口,薛溶月喉咙干涩发紧,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情不自禁又上前了一步。
“小月,瞧瞧这是什么?你想要的布偶母亲一针一线给你缝制了出来。”
“我们家小月模样生得如此出挑,这匹最好看的布料自然也应该给我们家小月来剪裁衣裙。”
“怎么哭了?我看看是谁惹我们家小月不高兴了,我让你阿兄帮你出气。”
“你父亲是嘴硬心软之人,怎么会不疼爱小月?走,不哭了,母亲带你去放纸鸢。”
“......”
记忆中温柔如水的女人拂去遮挡的薄雾,模样越发清晰起来,与殿内那位面容上已出现细细皱纹的夫人渐渐融为一体。
薛溶月红着眼眶,张了张口,那两个生疏又熟悉的字音却哽在喉咙间艰涩的发不出来——
“母亲。”
或许是察觉出异样,跟随在崔氏身边的少女不安地拽了拽崔氏的衣袖。
猛地绷紧双唇,薛溶月如同在冰天雪地
里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人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她停下上前的脚步,此时才后知后觉发现近在咫尺的夫人一直深深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帕子,浑身上下充斥着局促。
那一刻,薛溶月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只觉心中翻涌的巨浪更深更大了一些,几欲将她淹没,她已经喘不上来气,快要窒息了。
但同时,她又彻底冷静了下来,在太后的注视下,在宫殿上数道各异的目光注视下,她走上前去,与崔氏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弯腰行了一礼:“崔......”
薛溶月深吸一口气:“崔夫人安好。”
闻言,崔氏再也按捺不住,愕然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自踏入殿中就让她心绪难平的少女身影。
记忆中总是喜欢缠着她,跟在她身后软着嗓音叫母亲的稚童此时身量已经比她还高了一些,那个总是抱住她的腿,仰着肉嘟嘟脸蛋一眨不眨看着她的女儿,此时一脸的疏离。
想象中难堪无奈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少女很聪慧,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局促不安,恭恭敬敬地称呼她为“崔夫人”,保全了两人的颜面。
可为何,她的心反而更痛了起来。
崔氏的眼眶霎时红了起来,一瞬间仿佛被万箭穿心,她险些要维持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往后退一步。
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她想要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该说些什么,尤其是在触及身后女儿不安的目光时,她仓促地闭了闭眼。
最终,她重重地低下头,道了一声:“......薛娘子安好。”
太后娘娘目光含笑,慈眉善目道:“你这孩子,难不成真是忘了事?怎么能叫她崔夫人,可是要伤透人心了,你可知眼前人是谁?”
“母后。”
坐在一旁,面色苍白的皇后娘娘忽然出声,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行礼道:“儿臣离宫时匆忙,将准备赏给永安县主的玉如意落下了,正巧永安县主在此,不如叫她去儿臣宫中去取吧。”
“什么大不了的赏赐还非要永安县主亲自去取,吩咐宫人跑一趟不就是了。”太后如何能够看不穿皇后的注意,不咸不淡道。
长风涌进来皇后掩唇咳了两声,不疾不徐说:“秦世子与薛娘子被赐婚,可是一件大喜事,儿臣想着要添彩,自然不能只准备一些寻常俗物,有些物什还需薛娘子亲自去看亲自去挑,才不失美意。”
“如此说来,还是皇后娘娘贴心,我就远远不及。”不等太后开口,御安长公主抢先一步说道,“永安县主,还不快谢恩,看皇后娘娘多疼你。”
薛溶月垂首跪下谢恩:“臣女叩谢皇后娘娘赏赐。”
皇后微微一笑,温和地看着她:“去吧。”
话已至此,即便太后有心想要留下薛溶月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脸色冷下三分,将手中冒着热气的茶盏重重放在身前的桌案上。
薛溶月垂首敛目退出慈宁宫,跟随皇后指派过来的宫人前去凤梧宫取得赏赐。
出了凤梧宫,她忽而不知该去哪里了,漫无目的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心中似是被塞了一块烧红的炭,烤的她一颗心都难安。她觉得憋闷,可却又无能为力。
净奴捧着赏赐,紧紧跟在薛溶月身后,看着她黯然伤神的模样,心中也难受不已,几次想要张口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间,两人又走到了御花园中,听着园林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欢笑声,薛溶月呼吸一滞,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忽而又不想进去了。
她脚步一转,朝一旁无人的凉亭中走去。
指尖压在微红的眼眶上,还不等薛溶月深深吸一口气,身后突然跟上一位郎君,一袭靛蓝描竹攒珠锦袍,这位郎君的年岁不大,身量却挺拔,肤色白皙,模样清秀,眉眼间充斥着意气风发。
他小心翼翼跟上薛溶月的步伐,红润的嘴唇轻轻嗫嚅,觑着薛溶月的神色似在反复思量着什么,最终在薛溶月看来的不耐目光中,他猛地站直身子,小声询问道:“薛娘子,你心情不好吗?”
薛溶月目光冷冷扫过,认出此人是谁——
礼部尚书家的次子,于繁。
之前听净奴提起过,说是此人好像颇为仰慕她。
薛溶月此时心绪不佳,没有功夫搭理他,蹙起眉头斥道:“别跟着我。”
于繁听着薛溶月冷淡的声音停了停脚步,复又跟了上来:“薛娘子,我知晓你为何心情不好,我可以帮你。”
薛溶月骤然看向他,一字一顿问道:“你知晓?”
这凉嗖嗖的语气令于繁不禁缩了缩脖子,但他仍旧不退缩,亦步亦趋道:“你与秦世子不睦已久,想来你是决意不愿嫁给他的,你若是愿意,我就恳求父亲去御前.......”
话还未说完,就见薛溶月的脚步猛地停下,本就难看的脸色蓦地冷了下来,目光直直看向身前不远处的老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