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薛溶月压根不守规矩,不按套路出牌。
“让江郎君失望了,我从来不信奉圣人之言,自然当不了君子。”
薛溶月揭开他身上的遮羞布:“你也别想拿江家来压我,你若是真能回得去江家,也不会在山匪到处搜寻时,带着你弟弟慌不择路躲在水缸中了。”
江淮顺的神色出现一瞬阴郁,他咬紧牙关,沉默下来。
薛溶月道:“你是聪明人,就不要再干蠢事了。”
闻言,江淮顺忽地笑了起来,笑容苦涩僵硬:“我这半生都在被人骂蠢,还是头一次听人说我是聪明人,真是一时受宠若惊。”
“并非是我不知好歹,可是这个辛秘若是说对了薛字,自然无事,若是说错了,我江家满门都可能因此招来祸事。即便今日薛娘子要杀要剐,也不能因我二人,白白害了江家满门。”
他叹息一声,看向窗外明媚日色:“感谢薛娘子为我弟弟治病,我虽不能冒然告知辛秘,却有一言想要奉告薛娘子。”
薛溶月问:“什么?”
江淮顺说:“你们可能已经被山匪盯上了。”
薛溶月目光一凛,坐直了身子。
江淮顺目光落在院中洒扫的一名壮汉身上:“我在躲避山匪时看见过他,他正在面馆里用膳,山匪行过时,不小心将他的筷子碰掉了,若是不会武功之人,怕是筷子掉地上听见响才反应过来去捡,他却立刻接住了还未落地的筷子。”
“身形魁梧,手中有老茧,怀中藏着长鞭,长安的口音,陌生的面容......薛娘子可不要小瞧了这些山匪的警惕心,和对临县的掌控。当时,山匪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对了,肯定会派人偷偷跟随他。”
“方才的打斗将他引来这间院落,山匪自然也会盯上此处,我劝你们趁着山匪自顾不暇时,赶紧离开临县,以免惹来祸事。”
薛溶月的脸色有些难看,与净奴对视一眼后,先将江淮顺带下去关押起来,净奴则亲自去询问那名打手。
片刻后,净奴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他的说辞与江郎君所说无异,他当时并没有认出碰掉筷子的人是山匪,也就没有在意。”
“娘子,我们该怎么办?若是真的被山匪盯上了,敌众我寡,必须赶紧离开临县。”
在短暂的慌乱过后,薛溶月很快冷静了下来:“还没有到最糟的那一步,我写一封信,你拿着香囊去茶楼找掌柜的,让他交给秦津。”
净奴闻言只好先压下心中的惶恐不安,待薛溶月写完信,她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粗布麻衣,顺着这几日昼夜不分挖好的密道离开小院,快步行去茶楼。
薛溶月则低头看向了手中的玉佩。
薛家辛秘。
薛家辛秘......
她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
怀德侯薛家祖孙三代单传,家中并无小娘子诞生,江淮顺既对三薛如数家珍,自然不会不清楚这一点,既然还是问了,那边说明这个薛家辛秘与怀德侯薛家无关。
那便只剩下她这个薛字与薛侍郎家中了。
二选一,不知这个薛家辛秘到底落在哪个薛字身上。
薛溶月难以压下心中不断翻涌的悸动,山匪这两个字令她不禁回想起了那桩陈年往事,迫使她无法对江淮顺口中的辛秘置之不理。
要不要赌一把。
薛溶月沉思良久,还是迈动步伐去了侧屋。
梅辛刚刚为已经昏迷的江淮顺弟弟包扎完,见到她进来,便识趣儿退下,江淮顺似有所感,看向薛溶月:“薛娘子是来告知我答案的吗?”
薛溶月不语,只是指节松开,一枚刻着薛字的令牌从手中垂了下来。
在看清这个令牌上镌刻的字后,江淮顺眼皮狠狠一跳,呼吸也不由急促起来,他缓缓抬眼看向薛溶月,脸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地笑,五味杂陈道:“薛娘子,我终于见到您了。”
“您的兄长,曾有话托我带给您。”
令牌自掌心无力滑落,重重砸在地面上。
“哐当”一声,激起点点灰尘,耳鸣声响彻耳畔,薛溶月的思绪陷入一片空白,甚至无法听清江淮顺近在咫尺的声音。
长风顺着半敞的窗户涌进,开至萎靡的娇花被风吹散,飘落枝头,随着风的轮廓,打着旋,垂洒在地面上。
额前泛起细细密密的汗,被风一吹,成了粘腻的凉意,紧紧贴在肌肤上,令薛溶月不禁打了个冷颤。
***
“......世子,就是这样。”
净奴在前引路,一边将事情经过三言两语讲述出来。
她此番去得正是时候,秦津就在茶楼中,掌柜的看到那枚香囊后一听净奴的来意,便将净奴请进了后院,让她亲手将信交给了秦津。
从暗道中走出来,净奴停下脚步:“娘子在正屋当中,请世子容我先通禀。”
话落,却不见秦津开口。
她疑惑地转身看过去,只见秦津目光沉郁,朝不远处的侧屋看去,他眼底似有墨色翻涌,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潭,蕴含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叹息。
净奴一愣,顺着秦津的目光看过去——
侧屋当中,薛溶月手中捏着一张信纸,神情恍惚地跌坐在椅子上,她好似被人抽走了三魂四魄,眼神空洞,不断涌出泪珠,她已是满脸的泪痕。
净奴从未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薛溶月。
她不由一惊,快步行去:“娘子,您怎么了?!”
薛溶月不言不语,只是捏着信纸的手发白,克制不住抖动。
屋内除了薛溶月,便只有江淮顺神智清楚地坐着。
净奴抬眼瞪向他,刚想怒骂他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她家娘子如此,却见江淮顺深深低着头,脸上依稀也有泪水在闪烁。
她顿时愕然,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发问了。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净奴转身看去,秦津已经踏进了屋内,眼神示意她将其余两人带出去。
犹豫了一瞬,净奴还是听从了他的吩咐,招手唤来骆震,将江淮顺二人带了出去,另寻地方关押。
侧屋的门关上,只留下秦津与薛溶月两人。
他行至薛溶月身边,缓缓蹲下身来:“山匪并没有找到他的尸身,为了交差,随便寻了一具身形相似的男尸,划烂脸,砍去四肢送去交差。”
“你知晓、知晓此事......”薛溶月抬眸看向秦津,声音难掩颤抖,“对吗?”
“我此次前来,就是奉命调查怀瑾兄之死。”
秦津目光定在她的脸上,看她目光悲戚,泪水一串串掉落下来,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他的眉心也跟着皱了起来,手不由自主抬起,想要为她擦拭眼泪,却在中途克制地落了下来。
闭了闭眼,他声音低哑,继续说道:“姬甸在山匪中发现了与怀瑾兄之死的相关线索,回禀了陛下,陛下派我前来调查清楚。”
薛溶月已经无法顺畅的说完一句话,几息后,方才哽咽着挤出几个破碎的字音:“那你,调查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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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知道大家看到这里可能会觉得与前文有所出入,不是漏洞,下一章会解释,还有荷包,世子会“秋后算账”的
第65章 记忆错乱
“当年,怀瑾兄自凉州办完事后,在赶回长安的路途上遇到了这群埋伏已久的山匪,中了他们的圈套。怀瑾兄不敌,只能趁乱逃走,在与山匪周旋时还顺带救走了被山匪绑架的江家嫡子,江淮顺。”
“山匪人多势众,对怀瑾兄穷追不舍,哪怕逃至深山当中仍步步紧逼,不肯放过他。那时,怀瑾兄身中三刀,血流不止,身边并无任何可用药物,随身携带的干粮也已经所剩无几。”
“眼看山匪已经顺着踪迹,即将寻到这处用于藏身的山洞,看着身边瑟瑟发抖的江淮顺,最终,怀瑾兄孤身一人闯出山洞,引开山匪,在逃亡时不慎失足,掉下了悬崖,尸骨无存。”
尽管已经听江淮顺详细叙述过,再听一遍,锥心之痛不曾消减,薛溶月无法止住汹涌溢出的泪水,只觉五脏六腑都在被烈火焚烧。
绣剪得当的指甲狠狠戳进肉里,鲜血染红指尖,哪怕已经清楚了后续,她还是问了下去:“然后呢?”
眉心皱痕加深,薛溶月掉落下来的泪珠砸在秦津手背上,如一块热碳,烫得他呼吸不畅,用力抿起薄唇,不忍再继续说下去。
薛溶月不肯罢休,她咬紧牙关,等待着秦津的回答:“然后呢,告诉我!”
秦津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似是想要将聚拢在五脏六腑的厚重浊气吐出,奈何也只是徒劳:“悬崖万丈高,山匪为了交差,便只能寻了一具身形相近的尸身交差,这也是后来官府从山匪手中抢回的那具尸身,运回长安,埋葬在了......五牛山的梅林当中。”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甚至、甚至祭拜的都不是兄长,对吗?”
鲜血从手缝中滴落下来,砸在杏黄襦裙上,薛溶月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中断断续续挤出这句话:“兄长临死前托江淮顺将这封信交给我,还在自责不能平安回来,为我庆贺生辰,而我、而我......”
苍白无色的唇颤动着,薛溶月喉咙处涌上血腥气,她声音沙哑,几欲崩溃:“而我竟然连他的尸身都辨认不出,这么多年来,让他做了这么久的孤魂野鬼,无人祭拜!”
“我算什么骨肉血亲?!怪不得这么多年来他从不愿入梦来看我,他一定是在怪我......”
在这一刻,对山匪的仇恨和对自己的怨恨再也无法压抑,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顺着骨血融入进了薛溶月的每一寸肌肤,她的理智即将被烈火焚烧殆尽。
她忽地将手边的茶盏砸了出去,清脆的一声后,茶盏四分五裂,紧接着是烛台、床幔、桌案、铜镜......但凡是可以砸的,都被她发疯一般摔了个粉碎。
似一只被激怒的小兽,疯狂撞击着困住它的牢笼。
秦津没有拦她。
他制止住听到动静想要冲进来的净奴与骆震等人,吩咐他们守在小院外面,并眼疾手快将一些会伤害到薛溶月自己的利器扔出去,关上窗户,隔绝外面的目光。
屋内已经砸无可砸,在恨意的催生下,薛溶月朝外冲去。
守在她身边的秦津见状连忙握住她的手腕,身子挡在前面,将她拦了下来。
少年已经长成的身形,如遮天蔽日的松柏,宽阔高大的身形笼罩着薛溶月,纵使因害怕伤到薛溶月没有用力,但依旧令薛溶月无法越过他,冲出去。
寻找多年的真凶近在咫尺,薛溶月无法保持理智。
她拼命挣扎,撕扯推搡着秦津:“别拦我,我要去杀了他们,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秦津目光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凝在她早已哭得红肿的杏眸上,指节颤抖着收紧,用力握成了拳,在这一刻,沉积在心头的情绪化为冰锥,狠狠刺入他。
喉咙沉沉一滚,他心头涌上与薛溶月一般无二的情绪。
脖颈处青筋暴起,根根清晰明显,他咬紧牙关,在喘息间克制上涌的冲动。
忽地,他伸手,颤抖着将薛溶月拉入怀中。
“我答应你,一定会将他们碎尸万段,但不是现在。如果现在动手,会功亏一篑。”
或许是看到了在撕扯间,秦津脖颈脸颊处被她抓挠出的一道道血痕,或许是秦津身上熟悉的气息,亦或许是摸到他结实有力臂膀上,流淌的血淋淋。
薛溶月似是被人抽走了力气,双腿发软,在急促的呼吸声下,泪眼模糊:“还要等多久?还要等多久!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如愿一次......”
她双手紧紧拽住秦津的衣袖,似是要将这些年积累起来的痛苦一并哭出来。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掉落在秦津的脖颈处,微凉的泪滴顺着凸起的青筋一路烫到他的心底。
曾经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将薛溶月搂紧,声音沙哑到极致:“很快,很快,再给我半个月的时间,我一定会让你手刃了当年的罪魁祸首。”
肿胀的杏眸一阵阵抽痛,薛溶月眼泪已经要流干了,她将额头抵在秦津宽阔的肩膀处,紧紧攥着他衣襟的指尖慢慢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