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藏书孤本,文房四宝、书匣、印章、书架应有尽有,目不暇接。
“河东柳氏长房二郎献诗一首!”
书生儒人抬首张望,人潮退却。
青衫小童嗓音清亮,一步一唱,众人目光跟随金笺呈于山水屏风后。屏风后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着圆领袍衫,腰系金鱼袋,微微前倾,正是内阁学士王大人。
堂内稍显一静,指尖摩挲宣纸的细微声音清晰可闻。
王氏捏紧手中帕子,丝绸料子在她掌心皱成一团,眼角余光瞥见屏风旁侍立的刘大人,心更是提到嗓子眼处。
“字字珠玑,典雅工致。”屏风后突然传来低沉的赞叹,王大人素来冷峻的声线竟罕见带了温度,“诗词之妙可见学问深厚,此子有大才!”
堂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人群如烈油泼雪,骤然沸腾。几位年迈儒生激动得胡须直颤,年轻举子们则围着柳如玉道贺。
王氏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后背中衣已然湿透。
柳如玉在众人簇拥中从容起身,朝屏风方向恭敬行礼:“大人谬赞,学子愧不敢当。”
温润如玉的嗓音,恰到好处的躬身角度,便连腰间玉佩晃动的弧度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拙作幸得一二句,诸君盛赞,倒叫惶恐。”柳如玉转向四周拱手,几位寒门学子受宠若惊,连连还礼,其中一人甚至不慎碰翻了案上砚台,墨汁溅在洗得发白的衣襟上也浑然不觉。
唯有一名书生看着柳如玉作的诗,错愕地僵立在人堆中,略显几分格格不入。
王铭恪微微颔首,对身侧侍从低语:“不骄不躁,诗词出众,更难得品行端方。”
这话虽轻,却如石子入水,在人群中激起层层涟漪。
王氏听得真切,指甲险些掐进掌心。
王家乃清流之首,有这句话,她儿的锦绣前程算是铺就了。
随同王铭恪前来的刘行闻言不禁上前两步:“柳氏本为河东寒门,自柳太公任礼部侍郎方起,他是柳太公亲孙,承袭祖父清流,在长安世家子弟中颇有美誉。”
刘行曾是柳太公提拨出来的学生,受柳氏所托,不遗余力为柳如玉造势:“柳二郎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为人儒雅随和,品行是这批中举进士中的佼佼者。”
王铭恪对刘行的意图一清二楚,心下虽不喜,但见柳如玉确实文采出众,品行端正,便没有开口驳他的面子。
出尽风头,柳如玉将众人艳羡尽收眼底,嘴角弧度又深三分,目光不经意扫过角落时,忽然一滞——
薛溶月独立人群外,葱白指尖漫不经心把玩一支金簪,对满堂喧闹恍若未闻。更令他心惊的是,她唇边噙着的笑,怎么看都带三分讥诮。
他不由探究近前,对薛溶月一礼:“薛娘子今日也来捧场?”
薛溶月似笑非笑:“还未恭贺柳郎君,想必今日一过,柳郎君便要名扬长安了。”
被暴揍两顿,将养至今伤势仍未好全,可纵使再过恼怒,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也不敢报官招惹秦津,好在今日嘴边伤痕淡去,不会引人猜想。
那日回府后,王氏便坐在他病榻前朝他诉苦薛溶月的跋扈,此刻见她这般作态,心底不由冷笑,果然是见风使舵的性子,见他得势就换了嘴脸。
这般想着,他语气愈发温和:“我知薛娘子出身高贵,嫁与我是柳家高攀,但我会竭尽所能,护薛娘子周全。”
本以为薛溶月会顺势继续恭维他,不成想薛溶月眼风一扫,颇有几分不耐:“废话!薛柳两家若真的结亲,自然是你与柳家高攀。”
柳如玉面容一僵。
薛溶月不屑冷笑:“你算哪个牌面上的,也敢来怪我?”
这话显然戳中了柳如玉脆弱敏感之地,他温润君子的面容再也维持不住,骤然阴沉下来。
这话同样被一旁的王氏听个正着,顿时勃然大怒,便连二房夫人闻言也怫然不悦。
虽说这话是实情,可怎么能大庭广众之下挂在嘴边,被人听去柳家颜面何存?况且,二郎争气,若能得薛将军扶持,未必不能出人头地,届时,柳家门第自然不输薛家。
王氏疾步而来却被柳如玉一把拉住,行去无人之地,他声音压低:“您何苦这时跟她置气,王大人还在此处。”
王氏猛然惊醒,强压心头怒火,冷冷瞪一眼薛溶月,拂袖而去。
薛溶月虽不知柳如玉具体说了些什么,却也能猜出个大概,不由纳罕。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柳家不会觉得还能与薛家结亲?换成旁人,早就该打消结亲念头,另寻良缘。
正思索间,净奴轻扯她的衣袖,示意她朝坊市外看去。
书斋外,徘徊一位模样清秀的小厮。
薛溶月顿时敛下思绪,眼前一亮。
来了!
***
“你怎么来了!”
柳如玉寻到时机,快步出书斋,拉住小厮卢隽朝偏僻的胡同巷子行去,额角青筋暴起:“今日什么场合你不知道?”
卢隽“扑通”一声跪下,缩了缩脖子:“郎君,李娘子跑了,如今不知去向。”
“什么?!”
柳如玉陡然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个时辰前。”卢隽低下头,“奴担心她会为郎君惹下麻烦,故而骑马狂奔,想要告知郎君想想办法。”
李禧是前两日柳如玉自村舍掳来的小娘子,一双盈盈含水的杏眸生得极为标志,柳如玉看得心痒难耐,正欲这几日动手,不成想偏偏在今日出了岔子。
若是叫她跑到书斋,在王铭恪和众多举人书生面前闹起来,别说是仕途,牢狱之宅都免不了!
一巴掌劈在卢隽面容,柳如玉怒不可遏:“现下禀告我有什么法子,还不赶紧派人去找!”
话音刚落,便有仆从跑来:“郎君,李娘子找到了,距书斋百步外被我们抓了回去!”
闻言,柳如玉冷汗涔涔。
若那贱人真闯进来……
他顿时打了个寒颤。
索性今日风头已经出了,王铭恪脾性古怪,即便看中他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下与他相交,不如……
“带回西院。”柳如玉眯起双眸,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玉佩,“这次我亲自处置。”
西院柴房,李禧四肢已经被捆绑在柱子上。
屋内潮湿的几欲能滴下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难闻的霉味与陈年血腥气,李禧背紧贴冰冷石柱,心头克制不
住颤动,她双目紧闭,不敢睁开眼,却仍能感受到如芒刺背的注视——
屋内左右侧摆放两个书架,上头摆放的却不是书籍,而是一双双装在琉璃瓶中的眼珠。
有些尚且湿润鲜亮,带着浓重的血腥,有些已经随着时日的推移,腐烂干瘪,或化为乌有。
李禧只瞧一眼,胃便开始痉挛,喉头疯狂涌上酸水。
“喜欢吗?”
柳如玉对剜眼珠持有热衷的冲动,故而每次都要在剜眼珠前沐浴更衣焚香食药,以表他的虔诚。
“很快,你的眼珠也会被摆放在其中。”自阴影中踏出,他露出一抹近乎癫狂的微笑,面色潮红,“你放心,我会好好保管它们的。”
李禧口齿开始打颤,下意识闭上眼睛。
行至左侧架子,柳如玉欣赏他的战利品,并激动的向李禧讲述每一双眼珠的由来:“……左侧摆放男子,右侧摆放女子,但说实话,男子的眼珠远远不及女子眼珠漂亮。”
他捧起一只琉璃罐,拽住李禧的乌发,强迫她看:“你看,这双眼珠是我最喜爱的,我刚挖出来,上头还有干涸的血……”
血……
李禧刚欲惊惧闭眼,却见柳如玉忽而脸色大变。
柳如玉的目光凝视那一小摊血,呼吸凝滞,寒意自背脊窜上,他眼前的烛火忽而模糊,头颅变得极沉,心跳得极快。
李禧目光一颤。
她父亲是大夫,她自小耳濡目染,也会些医术,眼前男子的症状怎么这般像……
她不敢确定,准确来说是不敢相信。
柳如玉膝盖一软,舌根发苦,脖子支撑不住似的向后仰去,彻底昏死过去。
目睹这一切的李禧又不禁迷茫,可这些症状确实是——
密室外听到动静的卢隽小跑进来,见怪不怪,用一方沁满冷水的帕子为柳如玉覆面,将他唤醒后退出去。
柳如玉从地上爬起来,面色苍白,他似是迷茫一瞬,很快又恢复方才神色,拿起刀,正好衣襟,狞笑朝李禧行去。
顾不了那么多了!
李禧咬紧牙关,忽而开口:“大人,你看地面上!”
柳如玉脚步一顿,下意识低下头——
一双眼珠在地面滚动,直勾勾盯着他,上面还夹杂着猩红的烂肉和……血渍。
李禧颤声试探:“有血。”
血……
李禧的声音忽近忽远,柳如玉眼前一阵阵发黑,恶心涌上心头,他冷汗涔涔,不受控制的又一头栽了下去。
李禧傻眼。
他真的有恐血之症!
可是……
李禧难以置信,有恐血之症,他是如何剜了这么多人的眼珠?
同一时刻,枕金书斋。
不少学子举人上前赋诗,只是呈上去的诸多始终不如柳如玉那首惊艳。
鲜少学子能再得王铭恪一句夸赞,众人垂首羡叹:“柳郎君大才,绝非你我可相比。”
店家刚欲将柳如玉所赋诗词挂于堂内,忽听一声:“且慢!”
清朗声音打破书斋内的喧闹,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名学子越众而出,手中高举一卷泛黄诗册。
“柳郎君这首诗,是抄袭先兄遗作!”
满堂哗然,静愣片刻,王铭恪自屏风后行出:“此话当真?”
“这诗作于三年前,由御安长公主命人抄录,盖有长公主私章,大人请看!”
学子神情悲愤,快步呈上诗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