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我兄长早已回绝了。”
拒亲那天尤鲁也在,他兄长所说的是心里有人,他虽是个大老粗,但多少也能猜着,那人必定是家乡同在一处的胥娘了,这些年,兄长唯一有交集的女娘也只有胥娘了。
这事陈卷心里也有数,早在主公不惜得罪黎家,也要帮扶那家平安食肆时,他就明了了,一向谨慎的人,还遣骑吏入高市,去送什么金匾额,这就是在昭告世人,自己和市厨的故交之情了。
不过陈卷说了:
“与大将军联姻,方有助于大人拜入中朝佐政,你我应该劝大人缔结这段良缘。”
“要劝陈先生去劝,上回听信陈先生的,瞒了我兄,心里好不自在,后来还被申饬了一番,可见郝家这门亲不能成。”
“未必。”
陈卷道,他听说,主公的母亲怀他时,正值收麦子的季节,五百户封邑的老牧平侯带领兵民去收麦子了,不曾想被山贼偷袭了城郭,占领搜刮了封邑,老牧平侯也死于埋伏的山贼之手。
且这伙山贼担心斩草不除根,日后招来报复,要将其妻儿也赶尽杀绝。
其怀胎的妻子,只能在亲生父母的陪护下,南下避祸,直到在会稽的灵水县落了脚。
后来这寡妻为了有个庇护,二嫁了当地的杀猪匠,将遗腹子分娩了,可惜母子被朝打夕骂的,日子并不好过。
其母死后,这杀猪匠吃了酒,时常的鞭挞这个没有血缘的幼子。
事情做到这份上,杀猪匠被入室偷盗的贼人割喉所杀时,他那受了苛待的儿郎却用家里的杀猪刀,追贼十里地,将其手刃了,那年不过才十余岁,成就了一段为父报仇、孝心至诚至坚的佳话。
过两年,还以此得到了县官的举荐,成了看守公田的田啬夫。
对这段佳话,陈卷心中却有两个令人寒毛倒竖的猜测:
这家的儿郎,力能扛鼎,也许亲手将他那继父割喉了,反将其嫁祸给入室的贼人,自己再亲手将贼人杀之;
又或许是旁观贼人将继父杀害,自己再追敌杀之。
不管何种前因,他都能得到一个孝子的美名。
不过这也只是陈卷跟了主公去打仗,和他朝夕相处的一点猜测。
当然不全是空穴来风,起因是主公在京中做了骑郎官,承袭了先父的爵位之后,以落叶归根为由,命人将外大母、外大父,并母亲的墓迁至了在青州的封邑,其中倒也提到了,迁坟时,将假父,也就是继父的坟墓修一番。
这本该是孝心所使,可是说这话时,眼里的冰冷恰好被陈卷捕捉到了,后来亲眼所见到主公在沙场杀敌割喉的利落冷静,他的直觉使然,便有了这番猜测,追随的心也越发坚定了,他看中的正是主公这份残忍的野心。
正因此,陈卷也有几分把握,说服联姻一事。
等主公从别苑狩猎回府,陈卷便在书房外求见,会见后说明了此事,尤其劝道:
“大将军在中朝多年,根基深厚,主公若能与其结亲,日后必定加官晋爵,拜入中朝。”
不料庄盖邑未曾采纳他的建议,陈卷揖拜道:
“君子如樛木,女子如葛藟,樛木高大,葛藟攀缘,互相成全,方为福履。主公应当做枝繁叶茂的樛木,娱乐于情,而不宜太过纵情,大丈夫当以仕途为重哪!”
不知这句话令他想起来什么,在灯下的面色也显得晦暗不明,略带嘲弄的道:
“好一个以仕途为重。”
丢下书卷,踱步出了书房,说:
“此事我意已决,先生不必再劝,鲜卑匈奴一带今年大旱,寸草不生,牛羊不牧,昨日在别苑,八百里加急来报,已有几起匈奴掠夺边民的恶劣事件,禁中为此提前起驾回宫,我已请旨,以去年生擒的瓯脱王做向导,深入匈奴腹地,将其击溃,她不肯走捷径,我心亦如是。”
“她若有这样一条不必以身试险的捷径,权衡之下,未必不肯走。”
“住口。”
陈卷的话,令那背影回身,将他喝斥了,陈卷不禁满头大汗,心惊自己妄议过头了,等再抬头,那背影已是大步流星的去了。
季胥这里,也因狩猎结提前束,返回了官署当差,月中时候,听说了北境边庭不宁,光禄勋受命领兵击敌的事。
出发那日,东郊大点兵,许多兵卒的家眷都来相送了。
还有的带了儿女来,她们会在灞桥边上折了柳枝,放在丈夫的包袱里,以取相留的寓意,盼望郎君早日得胜归来。
尤鲁的一房姬妾也乘车来送了,拉着哭哭啼啼的,尤鲁的脸直红到脖子,说:
“老子是去杀敌挣功名的,比憋在长安畅快百倍,你反倒哭丧着脸。”
这姬妾在他胸前捶了道:
“妾这是心系将军安危,故而哭泣,沙场刀剑无眼,将军可一定要当心。”
说着,也和许多女眷一样,在他手心塞了一段柳枝,依依不舍的与他挥别了。
“回去,回去罢!别送了。”
尤鲁一面回头招手,一面打马到了他异姓兄长身旁。
见他低眸看了自己手中的柳条,越发不自在了,故作洒脱道:
“这都是娘们才信的东西!”
不过倒也没丢,将柳条攥成一个环,背着手下的将士,悄悄的塞在自己衣襟里了。
“众将士已整顿待发,只等将军令下。”
陈卷一改平素文弱先生的打扮,也身穿坚铠,打马来道,风将旌旗吹的飒飒作响,马背上的身影反而安静,顺着主公的视线看了,那是从清明门出城而来的路。
不过,此处远离城郭,路上送行的家眷也已经撤去,空无一人,唯有风动野草,冷冷清清的。
“出发!”
庄盖邑敛收了视线,掉转马匹,对着千军万马施令道,乌压压的一地向边庭而去了。
汤官处,也在说汉军去打仗的事。
“卓庖人,你家女婿是军营里的弓弩手,可也在征讨匈奴的军队里头?”
周平问道,自从历经别苑随行狩猎一事,她的心有了改变,心里对季胥少了几分尖酸,多了几分的诚服。
连带饼饵室,与最早由季胥创立的饼饵次室,两室的关系也变好了,不像从前那样水深火热,她和这里的庖人还时常的磕闲牙呢。
“可不是,我女儿一早就做了干粮、馕饼,去灞桥边上折柳相送了,盼他平安归来,这会儿行军的队伍想必已经出了函谷关了。”
只听人群里有提醒道:
“汤官丞来了!”
院中聚集的食官们便不说笑话,或是聊闲天了,专心的听季胥给各室安排事宜。
如今是春夏更换之际,各室的事务也随四季时令而更迭例。
如酒浆室,不酿春醴,改酿夏醴多少石了;果蔬室的时令蔬菜,也由春韭等,换成了茄子、胡瓜等;饼饵室、次室的饼酵法,因天气转暖,发酵时间也要随之变短。
“一定要多为留意,以免发酵过头,食之有损身体。”
季胥叮嘱道。
除此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酒浆室的贾酒正,因办事不力,被贬为酒人了。
这事是汤官令她老人家的处决,季胥从别苑回来之后,将马匹被针扎而受惊发狂的事禀明了汤官令。
虽无实证,但当时有不少人目睹了贾酒正上前替厨婢托举粮袋,排查后,只有他嫌疑最重。
况且前年王胡子吃醉了酒误事,就有传言是他用烈酒,替换了王胡子的浊酒,虽说这也是王胡子自己当差时吃酒贪杯,有错在先,但贾酒正也有设计陷害上官的嫌疑。
当初汤官令没有深究,放过了他,这次无论如何找了理由,将他发落了。
这些事吩咐后,只听季胥照常道:
“各室都散了罢。”
“是。”
食官们齐声应诺,各回地方当差去了,门口看了这幕的汤官令点了点头,和随身的老嬷嬷道:
“这汤官处,越发井井有条了,我选的人,没有错。”
看了这院里嫩绿的青槐树,被风吹的窸窸窣窣,一片盎然生机,老汤官令满意的拄杖去了。
这院中的青槐树,从夏到秋,满地落叶,再到深冬,枝头堆雪。
底下的食官来往不绝,官服也穿夹的,带毛的了,小葫芦穿着厚实的夹袄,在雪地里摔了一跤,爬起来道:
“汉军凯旋,汉军凯旋了!”
满院奔走相告了,都为此高兴不已。
自然也更加的忙碌了,因禁中要在明光殿犒赏大败匈奴的军士,丝竹管弦,美食珍飨,整整三日方歇,整个膳食局都为席面而忙。
季胥作为汤官丞,自然不能免。
且还有一则消息,是禁中的小黄门来传的口谕:
“光禄勋曾在敌腹身中箭伤,好在不曾伤及要害,太医已挖去腐肉,嘱咐调养,这期间的饮食,便由膳食局来筹备。”
第209章
光禄勋身负箭伤的事,在朝野中传开了,不少官员来府上探望,一连数日,门前络绎不绝的车马,都以病者需要静养为由,由陈卷接见了,事后到寝间回禀了此事。
只见太医正在换药,庄盖邑的伤在右肩,因边庭荒凉,能用的药很有限,也找不到好的郎中,随军的医官到底比不上帝室的太医,加上他带伤御敌,要以右手挽弓挥剑,这伤口就一直没长好,后来还坏死,形成了腐肉。
在班师回朝那日,太医为其挖空了腐肉,那右肩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洞,需要每两日换一次药,静心修养,避免使用右手,以便伤口痊愈,这些都是太医的叮嘱。
这会袒衣由太医换药,能看到他前胸后背,都有不少旧伤留下的瘢痕。
这右肩的箭伤,换作常人经受换药的清理,早也疼的嚎叫了,他连眉也不皱一下,仿佛一点也不吃痛。
就连挖腐肉那日,也不曾发出一声轻哼,太医挖完下来,脑门的汗比他还密集。
这会,换完药,系上中衣,听了陈卷说这一日有谁想见他的。
“主公大胜归来,中朝局势有变,不少来登门来贺的,就连昔日口出狂言,与尤将军做赌的司隶校尉,一早也想会见主公。”
陈卷摇了摇扇,颇为畅快的道,见他并未展颜,稍近一步道,
“只是,汤官丞这几日倒不曾登门,也许可派人去请。”
“退下。”
“是。”
陈卷撤身去了,和膳食局来送食馔的人迎面相见了,是导官丞领了一双厨婢来送的,由门上伺候的小厮接下了,管事的请了导官丞在偏厅吃茶。
一小厮将菜拣出来,用雕漆食案捧着,送到寝门外,向里道: